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汽车城 作者:阿瑟·黑利 内容简介 小说描述的是美国汽车工业发展的一个缩影,从汽车的制造技术的发展,汽车工人的生活,生产流水线对人的精神的折磨,汽车的销售,汽车公司与工会之间的斗争,以及车祸等等。这本书拍成电视剧,立即引起收视狂潮。甚至,美国消费者都避开周一周五生产的轿车,因为《汽车城》中说流水线工人度周末心神不定而使质量无法保证。《汽车城》以美国汽车制造业城市底特律为背景,围绕着参星汽车的设计、投产、销售的主要场面,对一九六七年美国黑人抗暴斗争后的美国社会生活作了广泛的描绘和揭露,有助于我们认识美国当代社会的现实。 1 通用汽车公司总裁的心情很不好。他昨晚睡得很不踏实,因为电热毯出了问题,只是间歇性地工作,他夜里被冻醒了好几次。现在,他穿着睡衣,围着浴袍,在家里转悠一圈之后,把他那些看起来一般的工具摊在了他那张特大号双人床自己睡的这半边——他的太太还在旁边睡着。他拆开电热毯的控制装置,立刻就发现一处接口有问题,这就是电热毯夜里时开时关、时热时冷的原因。这位通用汽车公司的总裁一边拿着电热毯到地下室工作间修理,一边没好气地抱怨,制造商质量管控太差。 他的太太科拉莉微微动了一下。几分钟后,闹钟就会响起,然后依然睡眼蒙眬的她,就会起床去做两个人的早餐。 此时,外面的世界,底特律城往北十几公里外的布卢姆菲尔德山,依旧是一片漆黑。这位通用汽车公司的总裁身材瘦削,动作麻利,在正常情况下,是个性情平和的人;这会儿心情不好,除了电热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爱默生·韦尔。几分钟前,他轻轻打开床边的收音机,听见里面传出一个讨厌的、尖刻的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发出这个声音的是位汽车行业高高在上的专业评论家,连同这个声音,这条新闻就这样传入了这位总裁的耳朵里。 昨天,爱默生·韦尔在华盛顿的新闻发布会上,又对他的“眼中钉”——通用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发起了一轮全新的“炮轰”。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值得曝光的消息,这些新闻通讯社显然都在韦尔的语言攻击上用足了笔墨。 爱默生·韦尔控诉汽车行业的三大龙头企业犯下了“贪婪、犯罪预谋、滥用公众信任以满足一己私利”的罪行。它们在开发石油动力汽车的替代品——主要是电动汽车和蒸汽动力汽车——这一进程中屡屡失利;而据韦尔称,这些“现在已经成为可能”。 这种指控并不新鲜。然而,韦尔是一个擅长与媒体打交道的公关能手,他已经给自己的言论加足了新料,足以吸引媒体的注意力。 这位全球最大公司的总裁,也是一位工程学博士,在时间允许的时候,总喜欢在家里干些其他的家务事。就像这一次,他修好了电热毯的控制装置。然后,他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上班的衣服,和科拉莉一同吃起了早餐。 餐桌上放着一份《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当他看到爱默生·韦尔的名字和照片被醒目地刊登在头版时,他一怒之下就将报纸扔在了地上。 “嗯,但愿这样做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儿。”说着,科拉莉把专门为他制作的低胆固醇早餐拿到了他的面前——烤面包上面没涂黄油,只有蛋清和白软干酪,还夹了番茄片。无论总裁多早出门,总裁夫人总是亲自做早餐,并和丈夫一起享用。她捡起《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坐在他的对面,打开报纸。 过了一会儿,她说:“爱默生·韦尔说,如果我们的技术实力可以把人送到月球和火星上去,那么汽车行业就应该有能力生产百分之百安全、毫无缺陷,又不会污染环境的汽车。” 她的丈夫放下了刀叉:“你非得在我吃早餐的时候,扫兴吗?只做了这么一丁点儿?” 科拉莉笑道:“我倒是感觉早就已经有别的东西扫了你的兴。”她泰然自若,继续说:“韦尔先生引用了《圣经》来谈空气污染。” “看在主的分儿上,《圣经》哪里提到了空气污染?” “不是主说的话,是《圣经·旧约》里面的话。” 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吼道:“行了,来吧,直接念吧。反正你也打算要说的。” “是《耶利米书》里的话,”她念道,“我带你们进入一个肥美丰富的国度,来享用果实和美物;然而你们却玷污了我的土地,使我的产业变得可憎。”她又给丈夫和自己都添了一点儿咖啡,“我真的觉得,他挺聪明的。” “没人说那个浑蛋不聪明。” 科拉莉接着大声念道:“韦尔说,是汽车和石油行业,共同拖了技术进步的后腿,本来在很久之前,我们就可以通过技术进步用上高效的电动或蒸汽动力汽车的。道理很简单,它们在传播污染物的内燃发动机上花了太多的钱,一旦有了新型动力车,它们的巨额投资就落空了。”她放下报纸,“他说的是真的吗?” “显然,韦尔认为这都是真的。” “但是,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是自然。” “一点儿都没有?” 他不耐烦地说:“有时候,再离谱儿的言论也可能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真相。正因如此,爱默生·韦尔这种人说的话,才会显得有点儿道理。” “那你会出来否定他吗?” “估计不会。” “为什么?” “因为如果通用汽车站出来和韦尔较量,就会有人把我们说成是以大压小,仗势欺人。如果我们不做回应,也会挨骂,但是至少不会给人歪曲误解我们的机会。” “难道就不应该有人回应一下吗?” “要是哪个机灵的记者找到亨利·福特,他很可能会回应。”这位通用总裁笑着说,“不过那样的话,亨利就会遭到强烈的谴责,而且这些报纸会把他的话断章取义。” “我觉得,我要是你,我就会说些什么。当然,除非我真的坚信自己是正确的。”科拉莉说。 “谢谢你的建议。” 通用总裁吃完了早餐,无论妻子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再上当了。不过,经过这样一番“唇枪舌剑”,数落夹杂着讽刺,倒是让他没了坏脾气——科拉莉好像觉得,时不时地争辩对他有好处。 通用总裁透过厨房的门,听到女佣已经到了。这就意味着,顺路接女佣的司机已经开车在门外等着他了。他从餐桌起身,和妻子吻别。 几分钟后,差不多早上6点刚过,他的凯迪拉克四轮车就转弯开上了电报局路,直奔高速公路,驶向市中心的新中心地区。10月的清晨,既清爽怡人,又透着一丝冬天里西北风的寒意。 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汽车城,世界汽车之都——正在渐渐苏醒。 同是在布卢姆菲尔德山,距离通用汽车公司总裁家10分钟路程的地方,一辆林肯大陆轿车掠过,一位福特公司执行副总裁正准备出发去往底特律大都会国际机场。他已经独自用过了早餐。餐盘由一位管家端进来放在他的书桌上,书房里灯光柔和,他从早上5点钟就已经在这里,先看一段儿备忘录(主要是福特汽车公司的副总裁们特别标记在蓝色公文纸上的政策实施部分),又对着录音机录下一段儿简单明确的指示。他几乎不抬头,不论是送餐进来的时候,还是在用餐的时候,短短的一个小时,他所完成的工作是大多数别的执行官一天的工作量,甚至更多。 刚才做的大多数决策,是关于新厂施工建设和扩建项目的,涉及几十亿美元的支出。执行副总裁的职责之一就是项目审批,以及裁定轻重缓急。有一次,他被问及做这种涉及巨额资金支配的裁决会不会感觉头疼,他回答:“不会,因为我会在脑子里把最后三位数砍掉。这样,也就不比买房子多费多少脑筋了。” 这个回复务实又迅速,是他典型的作风——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汽车销售员一路成长为行业里屈指可数的顶级决策者。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在不经意间成为一位拥有几百万资产的富翁。不过,有人可能也会琢磨,一个人为获得成功与财富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这位执行副总裁每天以近乎疯狂的状态工作12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是14个小时,而且时常会一周工作7天,尽管没有人这样要求他。今天的这个时间,很多人都还在睡梦中,而他已经搭乘捷星航空公司的班机踏上了前往纽约的路途,途中还不忘与下属做市场营销回顾。 一下飞机,他就会召集福特各区域的经理开会,进行营销总结。紧接着,他将和新泽西的20位经销商就他们对保修及售后服务的不满展开长谈。之后,他将出席曼哈顿一个银行家的惯例午餐会,并发表演讲。演讲结束后,他还会参加一个自由新闻发布会,接受记者们随心所欲地发问。 午后不久,他将乘坐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回底特律。今天晚餐之前,他都会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商务预约和常规事务。下午理发师过来的时候,他会一边工作,一边让理发师剪头发。晚上,他会在商务套间楼上的阁楼里和区域经理们一起吃饭,同时批判性地讨论新车型。 再之后,他还要去一趟威廉·尔·汉密尔顿殡仪馆,悼念一位由于工作过劳引发心肌梗死,昨天突然去世的公司同事。(汉密尔顿殡葬公司,对汽车行业高层人士来说,可谓是葬礼必备礼仪,他们到最后都要保持等级意识,一路经历种种,运往高端的伍德劳恩公墓——有时候也被称作“高管英灵殿堂”) 最后,这位执行副总裁终于要回家了——公文包里,已经装满明天一早要处理的文件。 而现在,他推开餐盘,搁下报纸,站了起来。在这间私人书房里,四周墙上摆满了一排排的书籍。虽然今天早上没有,但他偶尔会带着一丝渴望的眼神,匆匆扫视这些书;多年以前,他也曾博览群书,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进入汽车行业,他的生命轨迹可能不同于现在,或许他会成为一位学者。然而如今,他却没有时间看书了,甚至连每天的报纸都要等他抽出空来才能匆匆浏览一遍。他拾起管家拿进来的、依旧合着的报纸,塞进包里。要再过一会儿,他才会知道爱默生·韦尔的最新攻击,然后默默地诅咒他。今天,很多汽车同行都会这么做。 在机场,与执行副总裁同时出行的属下们已经在福特专属机库的候机大厅里等待着了。没有耽搁时间,执行副总裁到达后直接说:“我们走吧。”随着这一行8个人登机,飞机的发动机已经启动了,并且在最后一个人扣好安全带之前,就已经开始滑行。只有乘坐过私人飞机的人才会明白,这比一般的航班节省了多少时间。 不过,尽管速度如此之快,在飞机到达起飞跑道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把公文包拿出来并放在腿上打开了。 执行副总裁最先开口:“北部地区这个月的业绩不理想。你们都和我一样,已经知道具体的数据了。我想知道原因。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说完话,飞机也起飞了。 太阳才升到海平面一半;在飘飞的乌云中,泛着暗红色的光。 晨曦中,正在持续上升的喷气式飞机下方,广阔蔓延的城市和郊区群变得清晰可见。底特律的中心城区,一英里[1]见方的绿洲,像是一个迷你版的曼哈顿;外围是死气沉沉的街道、建筑、工厂、房屋和高速公路——大多裹着灰尘——这是一个不愿意在清洁上花钱的、奥吉厄斯王式的、肮脏的制造城。毗邻着鲁热河畔巨大工厂区西面的迪尔伯恩,相对干净一些,绿化也更多一些。对比之下,最东面的五大角[2],是富人们的安身之处,树木林立,修剪整齐;南面是烟雾缭绕的工业城怀安多特;百丽岛仿佛赫然泊在底特律河上的一艘满载货物的灰绿色驳船。河对岸是加拿大的温泽城,也是一片脏乱,其丑态和美国老大哥的最糟糕之处不相上下。 好似蚂蚁成群(或是旅鼠结队,这取决于观察者的角度),数以万计的换班工人、职员、主管等,都在为了新一天的生产奔向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工厂。 这个国家一天的汽车产出都在底特律的掌控操纵之下,此刻已经开始投入生产。车辆络绎不绝地汇入通往福特和克莱斯勒工厂区的高速公路,巨大的固特异轮胎广告牌展示了汽车生产的进度。5英尺[3]高的数字牌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里程表,通过美国报告系统,以惊人的准确度,以分钟为单位,记录着当年汽车的生产情况。随着完工的汽车从美国各地的流水线上开出来,这个总数也在增长。 东部时区的29个工厂已经在运转了,数据也已经录入。很快,随着中西部的13个工厂,和接下来加州6个工厂流水线的开工,数据会更快地跳转。当地的驾驶员在查看固特异轮胎广告牌上的数字时,就好像外科医生看血压表读数,或者股票经纪人看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时一样。组装汽车的人,每天都会聚在一起预测早上或者晚上的计数值。 离广告牌最近的汽车生产厂房就是克莱斯勒的工厂——道奇厂和普利茅斯厂,在大概一公里外的汉姆川克,那里从早上6点起,每小时就有100多辆汽车陆续从流水线上开出。 曾经,现任克莱斯勒董事长也会亲自来厂里查看产品开工和完工的情况。而如今,他很少这么做了,今天早上,他还在家里翻阅着《华尔街日报》,抿着妻子出门前为他准备的咖啡;而他的妻子,早就动身去市中心参加艺术协会的活动了。 以前,这位克莱斯勒的领导者(当初,他还是刚刚上任的首席执行官)也曾在各个工厂里讨好卖乖,野心勃勃。一方面是因为日渐消沉、萎靡不振的公司需要这样一个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自己决心要摘掉身上“管账的”这个标签——只要不是从销售或者工程设计,而是从财务一路升上来的人,身上就会被贴上这种标签。在他的领导下,克莱斯勒经历了起起落落。在一个长达6年的景气周期里,他让投资人的信心大增;接下来,却又响起了财政警报;然后,又是一个周期的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厉行节约,财政危机才得以缓解。所以,就有人说,公司还是最擅于在逆境中求得生存。不论何种情形,都再也没有人会相信,那个以尖尖细细五角星为标志的克莱斯勒公司,会出什么大乱子了——它能“自食其力”。这也促使董事长如今日益从容淡定,开始思考更多、更长远的公司大计,可以阅读他想看的书籍了。 这时候,他正在阅读爱默生·韦尔的最新言论,《华尔街日报》也进行了报道,不过没有《底特律自由新闻报》那么浮夸。但是,爱默生·韦尔就是让他反感。这位克莱斯勒董事长发觉,自由评论人的评论都千篇一律而且毫无新意。没一会儿,他就翻到显然更有说服力的房地产新闻版。目前,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在过去的几年当中,克莱斯勒已经建立了一个房地产帝国,一方面拓展了公司的经营范围,另一方面或许能让现在汽车行业的“老三”在几十年后与“老大”通用汽车不相上下、齐头并进,甚至将之超越。 此时,克莱斯勒在汉姆川克以及其他地方的厂房还有汽车在源源不绝地涌出,这一点,董事长在惬意之余也心中有数。 就这样,汽车行业的三大龙头,如往常一样,一早就投入战斗,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行业地位。而其他规模小一些的美国汽车公司,也正在从各自靠近威斯康星北边的工厂里输出数量较少的“大使”“大黄蜂”“标枪”“小精灵”等同类型汽车。
[1] 1英里≈1.61千米。——编者注
[2] 五大角指底特律附近的五个富人住宅区,即“大角”“大角庄”“大角园”“大角林”和“大角岸”,合称为底特律的“黄金海岸”。——编者注
[3] 1英尺≈0.30米。——编者注 2 在费舍尔高速公路北面的汽车装配厂,副厂长马特·扎列斯基很高兴今天是星期三,满头灰发的他是汽车行业的老员工了。 并非这一天不会有紧急事件,或者未了之事——这是哪一天都不能幸免的。今晚,像其他任何一个夜晚一样,他都会疲乏地回到家,虽然感觉比自己53岁的实际年纪还要老,但却依然要说服自己第二天再回到高压熔炉里度过一天。有时候,马特真希望自己能够找回年轻时曾有的体能,不论是刚接触汽车生产的时候,还是在“二战”中做空军投弹手的时候。还有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这样想,徐徐回望战争岁月,自己曾留下了令人钦佩的战斗记录,可即便当初硝烟四起的欧洲战场,也远不及如今这一职业危机四伏。 才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走到了位于装配厂夹层用玻璃板围成的办公室里,甚至一边脱着外套,一边已经用眼睛扫视了一遍书桌上带有红色标签的备忘录——工会表达了不满,他也意识到,这件事如果得不到及时妥当的处理,可能会引发全厂范围的罢工。毫无疑问,旁边的一堆文件里还有更多的烦恼——都是伤脑筋的事,包括关键物资短缺(每天都会有一些)、质量控制需求、机器故障,或者以前没有人想到过的新难题,这些问题或者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阻断流水线的正常运转。 扎列斯基拖着矮胖的身子径直坐在灰色金属书桌前的椅子上,像他往常一样短促地抽动着。他听到了椅子在抗议——提醒着他如今超重的身材和挺着的“啤酒肚”。他想想就难为情,他用手挤了挤肚子上的赘肉,连B–17轰炸机那窄小的前舱都进不去了。他盼着这种担忧能帮忙减掉几磅[1]肉;然而,事与愿违,他好像反而又涨了几磅,尤其是在弗雷达过世以后,夜晚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形单影只的他只有去冰箱拿吃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打发时光。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啊。 首先要做的是,他拨打内线电话接到总机。此时,秘书还没来,记录员接听了电话。 “给我把帕克兰和工会委员找来,”副厂长下令道,“赶快让他们到我这里来一趟。” 帕克兰是一个领班。而工会委员,外面的人都很清楚他指的是谁,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书桌上红色标签的备忘录。在工厂里,坏消息好似熊熊燃烧的汽油一般,总是能够迅速蔓延。 那堆文件还没有动过,尽管他很快就必须得做出处理。这会儿他正郁闷地思量着导致流水线停工的多种原因。 不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流水线的停工和停产,对马特·扎列斯基来说,都像是一把深深刺入身体的利剑。他工作的职责,他个人存在的目的,就是维持流水线的正常运转,保证成品汽车以每分钟一辆的速度开出流水车间。就如同变戏法一样,有些时候,马特自己也感觉,生产汽车的流水线就像是一次性往空中抛接15个球的杂耍一样。高管对杂耍行为并不感兴趣,对理由和借口也是一样。结果才最重要,比如配额、日生产量、生产成本。但是,如果流水线停了,他很快就会收到消息。时间每流失一分钟,就意味着一辆汽车不能完工,而造成的损失将永远无法弥补。这样一来,即便是两三分钟的生产中断,也会损失掉几千美元,因为即使流水线停了,但是工人工资和其他费用的支出不会停。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啊。 内线电话响了,“他们来了,扎列斯基先生。” 马特·扎列斯基喜欢星期三的原因很简单。星期三相比星期一,已经过了两天,而离星期五也只剩两天。 在汽车厂,星期一和星期五都是管理层最痛苦的日子——因为缺勤问题。每个星期一,不来报到上班的小时工比任何一个工作日都多;而星期五仅次于星期一。这是因为通常是星期四发薪水,很多工人拿到钱后就会开始一个酩酊大醉或者逍遥吸毒的悠长周末,而这之后的那个星期一,就是他们补觉醒酒的日子。 这样一来,要在星期一和星期五,这样人手紧缺的情况下维持正常生产,就成了一个大问题,相比之下,其他问题也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工人们就像中国跳棋里的弹珠棋子一样,被不停地移来移去。有的人会从自己熟悉的岗位上调走,去做自己从来没做过的工作。在正常情况下给轮胎上螺母的工人可能被调去安装前护盖——他们往往只是了解最基本的操作指示,有时候甚至完全不了解。还有的工人,是从机动工储备或者是像装载卡车、打扫卫生这样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种,匆忙调集补位到急缺人手的岗位上去的。有时候,他们很快就能领悟并适应临时替身的角色;但也有时候,他们可能一整班的时间都在安装加热器管夹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结果,却装反了。 问题不可避免。星期一和星期五出产的汽车,很多都是粗制滥造拼凑而成的,给车主留下了“内置隐患”,因此那些了解内情的人都会像躲污染物一样避开这些车。有几个了解内幕的大城市经销商,由于销售量大而在工厂掌握权势,就会坚持要求给重要客户的车必须是在星期二至星期四生产的;而了解潜规则的客户,有时候也是抱着这个目的才去找大经销商的。给公司领导和他们朋友的车,无一例外,全都安排在一周工作日中间的几天生产。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猛然打开。他找的领班帕克兰懒得敲门,大步流星地直接跨了进来。帕克兰肩膀宽厚,骨架宽大,年近40岁,看起来比马特·扎列斯基大概年轻15岁。要是在大学里,他很可能会是橄榄球队的后卫。不同于工厂里许多其他的领班,他看上去好像很有权威的样子。同时,他好像已经准备好去面对麻烦的到来了,甚至是有一点儿期待。这个领班怒目而视。扎列斯基注意到,他脸上右颧骨的下方有一块深色的瘀青。 扎列斯基并没有在意他进门的方式,示意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休息一下,先消消火气。” 他们隔着书桌,面对面地坐着。 “关于之前发生的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副厂长说道,“不过,别耽误时间,因为照这个上面说——”他用手指了指贴有红色标签的申诉报告,“你可是扔了一块烫手的山芋给大家。”“凭什么把责任都推给我?”帕克兰瞪着他的上级领导,瘀青上方的脸涨得通红。“我是开除了一名员工,因为他跟我动手。而且,我心意已决,你要是有点儿能耐、讲公道,就最好支持我!” 马特·扎列斯基提高嗓音,用从工厂车间学来的“公牛吼”扯着嗓子嚷道:“别在这儿胡说八道,马上住嘴!”他没打算让局面失控,更理智了一些,他吼了一声,“我说了,先消消火气,我是认真的。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决定该支持谁。还有,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什么能耐、公道的鬼话。懂了吗?” 他们四目相对,紧紧注视对方。帕克兰先把目光移开了。 “好吧,弗兰克,”马特说。“咱们重新来过,但这次,你必须得对我说实话,从头开始。” 他和弗兰克·帕克兰认识很长时间了。这个领班记录良好,通常对手下的工人也算公正。能把他激怒成这副样子,可见,这次的事情不同寻常。 “有个活儿弄错了,”帕克兰说,“有个孩子,我猜他是新来的。在拧螺栓柱时,他挤到下一个人的工位上去了。我想把他的活儿复位。” 扎列斯基点点头,这倒是常事。一个工人只负责一步,每走一遍操作流程都多花几秒钟。随着流水线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经过,他跟着汽车一点点地移动,位置也就逐渐改变了,所以他很快就侵入了下一个操作员的地盘。领班看到之后就会完成自己的职责,帮工人复位到他原本正确的位置上。 扎列斯基不耐烦地说:“接着说下去。” 还没等到领班开口,办公室的门就再次被打开,工会委员进来了。他是一个小个子,面色粉嫩,戴着厚片眼睛,感觉为人挑剔很难取悦。他名叫伊利亚斯,之前一直是流水线上的工人,直到几个月前的工会选举(才当选工会委员)。 “早上好,”工会委员对扎列斯基说,他向帕克兰略微点点头,没有讲话。 马特·扎列斯基招手让他到椅子上坐下。“我们刚要说到正事儿。” “您可以省去很多时间的,”伊利亚斯说,“如果您看了申诉报告的话。” “我已经看过了。但是,有时候我也不想只听一面之词。”扎列斯基示意帕克兰继续。 “我所做的一切,”领班说,“就是叫了另一个人过来,然后对他说,‘给我帮这伙计复位到他的工位上’。” “你说谎!”工会委员向前耸耸肩,用责难的语气说道;然后,他转向扎列斯基,“他当时的原话是‘把这小子复位’。而刚好被他叫作‘小子’的那个人,是我们的一位黑人兄弟,‘小子’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无礼冒犯的称呼。”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帕克兰的声音中带着愤怒和厌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觉得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的时间,还不知道这个词应该怎么用吗?” “但是,你还是说了这个词,不是吗?” “可能吧,但只是可能。我并不能肯定我说了,因为我记不清了,这是真的。但是即使真的说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说漏嘴了,仅此而已。” 工会委员耸耸肩,“现在随你怎么编故事了。” “不是编故事,你这个不要脸的!” 伊利亚斯站起来,“扎列斯基先生,我在这里,正式代表汽车工人联合会告诉您,如果就是这种语言……” “这种语言不会再有了,”副厂长说,“请坐吧,既然我们现在说到正题了,我建议你还是别老用‘说谎’这个词。” 帕克兰大失所望,砰的一声往桌面捶了结实的一拳。“我说不是编故事,就不是编故事。而且,那个孩子当时根本没留意我的话,至少在所有这些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之前没有。”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伊利亚斯说。 “现在可能不是了,”帕克兰向扎列斯基诉说,“听着,马特,那个站错位的小伙子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黑人孩子,可能也就17岁。我对他没有什么意见。他动作慢,但是他在干自己的活儿。我有一个弟弟跟他差不多的年纪。我回家见到他时也会说,‘那小子呢?’没人会多想一点儿。这次的事情本来也是这样,直到另外那个人——纽柯克插手进来。” 伊利亚斯反复坚持说:“不过,你现在不是承认你说了‘小子’这个词了吗?” 马特·扎列斯基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他说了。咱们就在这一点上统一妥协吧。” 扎列斯基克制住自己,如同以往厂里爆发种族问题的时候一样。他本身偏见很深,对待黑人,在很大程度上是存在抵触情绪的。这是自幼在他出生的那个波兰裔居多的怀恩多特市郊耳濡目染形成的。在那里,波兰裔家庭都带着轻蔑的目光看待黑人,视他们为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不逞之徒。而反过来,黑人也讨厌波兰人,即便在今天的底特律,这种根深蒂固的仇恨依旧没有化解。扎列斯基出于工作需要,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本心;要管理一个有着这么多黑人工人的工厂,你可不能流露出半点儿偏见,至少不能经常显露出来。就在刚刚,伊利亚斯讲完最后一段话之后,马特·扎列斯基不禁想要插嘴:就算他喊了“小子”,又能怎么样?这有什么区别?领班叫他去,就让这小子复工不就行了。但是,扎列斯基知道,如果这么说,麻烦就又要重演了,而且可能会比之前更严重。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吼道:“重要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呵呵,”帕克兰说,“我还以为我们说不到这段呢。我们当时已经基本上都把工位调整恢复了,但就在这个时候,纽柯克那个大家伙出现了。” “他也是一个黑人兄弟。”伊利亚斯说。 “纽柯克之前一直在流水线下面干活儿。他开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听别人跟他说了一嘴。他就冲上来叫我‘种族歧视猪’,还下狠手打了我。”领班用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瘀青,从他进办公室以后,脸肿得更加厉害了。 扎列斯基毫不客气地问:“你还手了吗?” “没有。” “幸亏你还有点儿头脑。” “我有头脑,好吧,”帕克兰说,“我开除了纽柯克。当场就叫他走人。在这儿,没有人在揍了领班之后还能逍遥法外的。” “这事我们得再看看,”伊利亚斯说,“很多事情都要看情况,尤其是当时挑衅的情况。” 马特·扎列斯基用手捋了捋头发,他自己怎么就只有这么点儿头发。本来,所有这些令人不快的局面都应该交给厂长麦肯农处理的,但是他人不在这儿。他在10英里开外的员工总部开会,主要讨论的是“猎户星”这款即将投产的超级神秘新车。有时候,马特·扎列斯基感觉麦肯农好像已经退休了,不过离他正式退休其实还有6个月呢。 现在,这个“烫手山芋”就落到了马特·扎列斯基的手里,和以前一样,这也是一桩棘手的纠纷。扎列斯基根本不可能继任厂长,而且他也知道这一点。他已经被召去看过了自己的官方评估,那个夹着评估记录的皮革活页本永远都摆在生产副总裁的办公桌上。这样就方便副总裁在每次需要任命或者提拔新人的时候,翻开来做参考。马特·扎列斯基那一页,除了照片和其他细节信息,还写着:“此人安排在目前的管理岗位最恰当。” 全公司的要员都知道,这种装腔作势、虚情假意的官方辞令其实就是在说,“没你什么事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这个人升到这个位置已经够高了,这个职位估计一直会是他的,但是不会再升职了。 按照公司规定,不论什么人的档案里被写下那样一条致命的结论,都必须告知本人。这也是为什么马特·扎列斯基一个月前就知道,自己再怎么升也不会超过现在副厂长的位置了。虽然在最初得知消息的时候感觉苦涩失望,不过现在他已经逐渐接受这个事实了。他也知道其中的原因,他的观念太陈旧了,属于穷途末路的那群人——管理层和董事会不想再把更高层的关键岗位交给他了。如今,厂里的高层很少有像扎列斯基这样一步步升上来的——从车间工人、检查员、领班、主管一直到副厂长。他起步的时候,没有工程专业的学位,高中没毕业就去参加“二战”了。但是战后,他用自己的士兵补贴,通过夜校拿了一个学位,之后就开始一路往上爬,他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欧洲堡垒等艰难险阻,活下来的人大多和他一样,充满雄心壮志。然而,扎列斯基后来才意识到,他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开始的太晚了。那些强者,位于汽车公司梯队最顶端的——不论那时,还是现在——都是大学一毕业就直接进办公室的年轻人,初生牛犊,满腔热忱。 但是,这并不能成为麦肯农回避这个问题的理由,他现在还是厂里的“老大”,即便他不是有意为之。副厂长犹豫不决。他完全可以去请麦肯农做主,而且只要在这里打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他。 不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他自己也承认,是骄傲;扎列斯基知道,他能处理得和麦肯农一样好,甚至比他还要好。第二,他的直觉告诉他,还不是求救的时候。 扎列斯基突然问伊利亚斯:“工会有什么要求?” “这个嘛,我和我们的地方主席谈……” “咱们就把这些省了吧,”扎列斯基说,“我们都知道,早晚得开始谈,就直接说你们想要什么吧。” “那很好,”这位工会委员说,“我们坚持三点。第一,纽柯克即刻复职,而且要补偿他在这段时间的损失。第二,向涉及的两位兄弟道歉。第三,开除领班帕克兰。” 帕克兰原本懒洋洋地向后倚着,突然猛地往前坐起来。“上天啊!你们的要求倒是不多呀。”他用讽刺的语气发问:“只是出于好奇,我是应该在被开除之前道歉?还是开除了之后再道歉?” “公司要有一个正式的道歉,”伊利亚斯答道,“至于你是不是懂得礼貌去道歉,全由你自己决定。” “本来就是由我决定。就别让他们屏气凝神地等着了。” 马特·扎列斯基厉声说:“要是你自己能多屏一会儿气,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团了。”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他说的这些你都同意了吧?”领班生气地朝伊利亚斯打了个手势。 “我还没有找谁商量呢。我现在需要先想一想,而且你们俩各执一词,我还要去听听别人的说法。”扎列斯基拿起他身后的电话。背对着那两个人,拨打了一个号码,等待着。 等他想找的那个人接了电话,扎列斯基只是问了一句:“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电话那一头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马特?” “对。” 除了电话那边谨小慎微的回应,扎列斯基还能听到对方车间里刺耳的噪声。他总是惊叹,居然有人能够在那般嘈杂的工作环境中生存下去。即便是他自己,在流水线上干活的那些年,直到搬进隔绝了大多数喧闹的办公室之前,他也从来没有真正适应过这一切。 他的眼线说,“情况很糟糕,马特。” “有多糟?” “那群吸毒佬现在得势了。但你可别说这话是我说的啊。” “我从来不会,”副厂长说,“你知道的。” 他知道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在看他的脸色,便提前转过身来。他们可能会猜测,但是不会知道他是在和一个黑人领班斯坦·莱斯罗普——他是马特·扎列斯基在厂里最为敬重的6个人之一——打电话。 这是一种奇怪的关系,甚至是矛盾的。因为在厂外,莱斯罗普是一个活跃的激进分子,一度曾是美国黑人运动领袖马尔科姆·艾克斯的追随者。但在这里,他却能够恪尽职守,他相信在汽车制造行业,相比于混乱无序的无政府状态,理智能为他这样的黑人争取更多利益。也正是这种态度,使得扎列斯基对他由最初的敌对转为如今的敬重。 现在的这种种族关系局面,是公司的不幸。这里的黑人领班和经理只有很少的几位,但其实应该要比现在多得多,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然而,当下很多黑人工人不想负责任,或者因为他们之中的年轻激进分子而感到害怕,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有准备好。事实上,马特·扎列斯基也有不那么种族歧视的时候,如果这个行业的领导者能高瞻远瞩,多往前展望几年,从20世纪40~50年代起就开展意义非凡的黑人工人培训项目,那么现在就会有更多的斯坦·莱斯罗普了。 扎列斯基问道:“他们现在是怎么计划的?” “罢工吧,我觉得。” “什么时候?” “可能是休息的时候吧。也可能会提前,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这个黑人领班把声音压得很低,以至于扎列斯基不得不竖着耳朵才能听见。他明白对方的难处,再加上他用的电话就挨着装配流水线,旁边就是正在干活的其他工人。有些憎恨权威的黑人同胞即便是同种族的黑人当权,也已经给他贴上了“白鬼”的标签,就算指责的不对也无济于事。除了问几个问题,扎列斯基也不想让斯坦·莱斯罗普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问道:“是有什么事被耽搁了吗?” “是,这帮瘾君子想要让整个厂子停工。” “消息都传开了吗?” “快得你会以为我们还在用丛林鼓呢。” “有人指出来这整件事是违法的吗?” “你还有多少这样的玩笑?”莱斯罗普说。 “没了,”扎列斯基叹口气,“不过,谢谢。”说完便挂了电话。 所以,他的第一直觉一直是正确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事关种族问题的劳工纠纷总是发展势头很猛,恰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现在,一旦发生罢工,得花好几天才能平复下来,让所有人复工;即便只有黑人工人罢工,或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影响也足以导致流水线停产。而马特·扎列斯基的任务就是维持生产,让工厂持续运转。 好像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似的,帕克兰催促起来:“马特,别让他们逼你做决定!就算有几个人罢工不干了,我们会遇到一点儿麻烦,但有的时候,原则还是值得我们坚守的,不是吗?” “有时候的确如此,”马特说,“而技巧在于,要知道是什么原则和在什么时候遵守。” “做到公正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帕克兰说,“公正实现双向通行,亦上亦下。”他身子向前倾,倚着桌子说,语气诚挚恳切,时不时瞥一眼工会委员伊利亚斯。“好吧,我承认,我在流水线上对伙计们的态度确实比较强硬,那是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做。领班夹在中间,各类人都要应付。马特,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成天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抓产量,要产量,要更多产量;不仅要造得快,还得造得好,所有人都会对质量管控提出要求。然后,还有那些干活的——包括像纽柯克这样的,还有其他的领班,要是不小心迈错了一步还得应付工会,而且有时候,还根本不是我的问题。这就是一个强硬的活儿,我必须强硬起来;这就是生存之道。同时,我也做到了公正。我从来不会因为哪个工人是黑人就区别对待,我可不是挥着鞭子的农场监工。至于咱们现在说的这件事,我所做的——你们说的——叫一个黑人‘小子’。我既没让他去摘棉花,又没让他骑在黑人身上,没让他擦鞋,没让他做任何跟这个词有关的事情。我所做的,只是帮他做好工作。而且,我还要说一点,要是我真的叫了他‘小子’——帮我一把,我也只是说漏嘴了!我会为此说对不起,是因为我感到抱歉。但不是对纽柯克,纽柯克还是得开除。因为如果不开除他,他无缘无故打了领班,还没受罚,今后这个地方就没有什么纪律性可言了,这就是我所说的,要讲公平的意思。” “你说的有那么一两点我是认可的,”扎列斯基说。讽刺的是,他竟然觉得,弗兰克·帕克兰对黑人工人非常公平,可能比这世界上其他很多人都更公平。他问伊利亚斯:“你怎么看?” 这位工会委员透过厚厚的眼镜冷淡地看了一眼,说:“我已经阐述过工会的立场了,扎列斯基先生。” “那如果我拒绝,要是我决定支持弗兰克,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呢?” 伊利亚斯强硬地说道:“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走进一步的申诉流程了。” “好吧,”副厂长点头说道,“那是你们的特权。不过,一个完整的申诉流程,意味着可能要花30天或者更长时间。那么,其间,大家还能继续工作吗?” “那是自然。劳资谈判合同规定……” 扎列斯基突然发怒道:“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合同里是怎么说的。合同里说,在我们协商期间,所有人都要保持在岗。但是,现在你们很多人都在准备罢工,这就是违反合同。” 第一次,伊利亚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联合汽车工会是不会容忍非法罢工的。” “那还这么多废话!还不赶紧去阻止这场罢工!” “如果你说的属实,我会找一些工人谈谈。” “谈不管用。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扎列斯基看了工会委员一眼,伊利亚斯粉嫩的脸上略显苍白,与这种情绪的黑人激进分子争论,扎列斯基显然也没尝过这种滋味。 姜还是老的辣,马特·扎列斯基已经意识到了,工会还处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紧张局势中。如果工会根本不能为黑人激进分子提供有力支持,那么这些激进分子就会给工会领导扣上种族歧视的罪名和“管理层走狗”的帽子。但是,如果工会支持他们走得太远,就会将自己置于法律上站不住脚的境地,好像是非法罢工的党派似的。伍德科克、弗雷泽、格雷特豪斯、班农等联合汽车工会里的领导人以强硬的谈判策略闻名,而且他们一定会选择通过正当程序解决申诉并达成协定。对他们来说,非法罢工如同诅咒一般,因为这降低了工会的威信,以及其在谈判中的分量。“他们不会因为我们在这件事上放过他们而团结工会向我们道谢,”马特·扎列斯基坚持说,“阻止罢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在这里做好决定,然后下楼,直接去车间宣布。” 伊利亚斯说:“那要取决于什么样的决定了。”不过显而易见,他已经在权衡扎列斯基的话。 关于如何裁决,马特·扎列斯基早已有了主意,而且他很清楚没有人会完全满意的,包括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心中苦闷思忖:在这么一个糟糕透顶的时代,一个人不得不把自己的信念连同骄傲一起揣进口袋——至少,如果他想维持一个汽车厂的运转的话。 他直言道:“谁也不会被开除。纽柯克回到他的岗位工作,但是从今以后,他的拳头只能用于干活,再没别的。”副厂长的眼睛直盯着伊利亚斯,“我要你和纽柯克都明白——再说一次,他的事情就这么定了。而且在他复工前,我要亲自跟他谈谈。” “他没工作的那几天也算工钱吗?”工会委员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说。 “他还在厂里吗?” “在。” 扎列斯基犹豫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好吧,只要他能完成自己的工作量就可以。但是,别再让我听到一句关于换掉弗兰克的话。”说着,他转向帕克兰,“而你,要照你之前说的——去找那个年轻的伙计谈谈,跟他说是你错了。” “道歉应该是什么样的,大家都知道。”伊利亚斯说。 弗兰克·帕克兰突然冲着他们俩怒吼道:“肮脏龌龊!无胆鼠辈!” “放松点儿!”扎列斯基告诫说。 “我怎么可能放松!”这个身材魁梧的领班站了起来,高过了副厂长的头顶。他把话甩给办公桌对面:“你才是放松的那个人——放松是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懦夫,明明知道什么是对的,却不敢站出来说话。” 扎列斯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吼道:“我没必要听你说这些。够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帕克兰的声音和目光中都充斥着鄙视,“但是,我讨厌现在我听见和看见的这一切。” “要是那样,你也许会喜欢被开除吧。” “也许,”领班说,“也许到别的地方,空气会更干净些。”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片刻,然后扎列斯基咆哮道:“没有更干净的地方,总有一天,到处都会闻到腐臭味。” 现在既然他已经发泄完了,帕克兰也就在马特·扎列斯基的掌控之中了。他并不想真的开除帕克兰,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的话,那就更有失公正了;另外,如今,好的领班也并不好找。而帕克兰也不会辞工,不论他说什么话来威胁;这也是扎列斯基从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他刚好知道,弗兰克·帕克兰有家要养,有账单等他支付;而且又在公司里做到了一定的级别,肯定舍不得放弃。 但是刚刚,帕克兰奚落他是懦夫的话,的确刺痛了他。有一瞬间,他真想对帕克兰大喊,当弗兰克·帕克兰还是一个流着鼻涕的10岁小孩时,自己已经在欧洲战场的枪林弹雨中执行轰炸任务了,全然不知何时会有一大块锯齿形的高射炮切开机身,然后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令人毛骨悚然;何时他们的B–17F轰炸机会从25 000英尺的高空旋转疾驰而下,熊熊燃烧,正如战友们目睹的很多第八空军的轰炸机一样……所以再好好想想,你笑话谁是胆小鬼;记住,我才是那个让工厂运转下去的人,不是你,不论过程中我要咽下多少苦水……然而,这些扎列斯基只字未提。他知道,这些很久以前的事对眼下的情况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如今的观念、价值取向已经变质、扭曲、错乱;这个世界上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胆小鬼,也许弗兰克·帕克兰说得没错,或者多少有几分道理。 副厂长自己都厌恶自己,他跟另外两个人说:“咱们下车间把这件事情解决了吧。”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扎列斯基走在最前面,工会委员紧随其后,弗兰克·帕克兰不说话,怒视着他们,走在最后。他们咔嗒咔嗒顺着金属楼梯穿过位于夹层的办公室,来到工厂车间,车间里的噪声朝他们强袭重击而来,仿佛一阵混乱的炮轰。 通往车间的这层楼梯靠近一段流水线,已完成的配件在那里焊接至车架,成为完工成车的底盘。此时此刻,噪声之大,相隔只有几英尺的两个人都得要把头靠在一起大声叫嚷才得以交流。他们的周围,火花向上方和四周飞射,过道形成一帘热烈的青白色烟火,令人眼花缭乱。焊接机和铆钉枪连连迸射,不断发出压缩空气的嘶嘶声——那是电动机床的生命之音。而这一切的中心,就在于运行的流水线正缓缓推进,势不可当,仿佛漫步中的神灵在收缴贡品。 这一行三个人沿着流水线往前走,工会委员跟扎列斯基走在了一起。他们的步伐相当快,已经超过了流水线的运行速度,因此,他们身边经过的汽车也就一辆比一辆更接近成品。现在,每个汽车底盘都有一个动力装置,再前面,一个车身外壳就要和下面滑动的底盘结合了,汽车装配工们把这称为“结婚”。马特·扎列斯基用目光扫视一遍,一如既往地检查起操作关键工序,这是出于本能。 副厂长和伊利亚斯、帕克兰沿着流水线继续走,有的工人抬起头来,有的工人转过脸去。有几个人和他们打了招呼,尽管不多,扎列斯基也知道,他们看到的大多数工人——不论黑人、白人——都是满脸厌烦。他嗅出了一种愤恨与不安的气氛。这种情况在工厂中会不时发生,有时候是无缘无故的,有时候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好像火山终究要喷发,只不过是找一个最近的火山口罢了。他知道,社会学家把这称为“对非自然单调的反应”。 工会委员一脸严肃,仿佛是在说,他去跟管理层谈判,纯属履行公务,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感觉怎么样?”马特·扎列斯基问他,“现在,你再也不用在流水线上干活了?” 伊利亚斯回答得简略:“不错。” 扎列斯基相信他。外面的人到汽车厂参观,经常会觉得那里的工人已经适应了噪声、气味、高温、持续的高压和千篇一律的工作。马特·扎列斯基就曾听到过那些参观者这样告诉他们的孩子:“他们都已经适应了,大多数都乐意干这种工作,他们不会想做别的工作的。”这些人把工厂工人说的就好像是动物园里被关着的动物一样。 每当他听到这种话时,总是想大喊:“孩子们,别相信这话!那是假话!” 和大多数在汽车厂工作的人一样,扎列斯基明白,没有几个长期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人会把这当作终生职业。通常,他们在找这份工作的时候,只是将其视为临时工作,直到有更好的出现为止。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尤其是那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好工作总是遥不可及,永远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最后,终于跳进陷阱。这是一个双层陷阱:一层是工人自己的担当——婚姻、子女、租金、分期付款;另一层是汽车厂的工资,相比其他工作算是高的。 但不论是高收入,还是好福利,都无法改变这份工作糟糕透顶、消磨意志的本质。看上去,似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身体上很吃力,但最严重的,其实是心理上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日持续地做着这般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工作。在流水线上工作的人缺少一种成就感,他从没真正造出过一辆汽车来;他们只是制造零件,或者组装配件——给螺钉按上垫圈,固定金属条,拧上螺丝钉。而且总是一模一样的垫圈、金属条、螺丝钉,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没完没了。而工作环境——包括这铺天盖地的噪声——导致沟通困难,友好协作更是天方夜谭。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人尽管感到愤恨,但也坚持忍了下去。有些人甚至因此精神崩溃。几乎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 这样说来,流水线上的工人,好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一心只想逃跑。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旷工也是一种逃跑;罢工也是一样。两者都能给人以刺激和快感,从单调乏味的工作中获得片刻解脱——这就是眼下的主旋律。 即便是现在,副厂长也能认识到,这一旋律可能无法扭转了。 他对伊利亚斯说:“记住,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现在,我要让这件事赶快了结。”工会委员没出声,扎列斯基又说:“今天对你来说,应该是有好处的。你想要的都已经获得了满足。” “并不是所有的。” “所有重要的。” 对话的背后是他们俩都明白的现实:逃离流水线的路径之一,也是有些工人的选择,就是通过选举,在工会里取得一个专职岗位,然后等待机会晋升到汽车联合工会的管理层。伊利亚斯就是这么一路走上来的。但是一旦当选,这个人就成了“政治人物”,为了生存必须再次当选,在两次选举之间,必须要像政客一样巧言令色,讨好选民来支持自己。一个工会委员周围的工人就是他的选举人,而他则必须不遗余力地去取悦他们。伊利亚斯现在就面临着这个问题。扎列斯基问他:“纽柯克这个人在哪儿呢?” 他们已经走到了早晨“流水线事件”的事发地点。伊利亚斯朝一片空地点头示意,那就是流水线工人吃饭休息的地方,摆着几张铺着塑料布的桌椅,还有一排供应咖啡、软饮料和糖果的自动售货机。地面上画着一条线,以代替围墙。这会儿,只有一个人待在里面——是一个身材结实、棱角分明的黑人,看着刚下到车间的三个人,手里的烟卷正冒着烟。 副厂长说:“好吧,叫他回去工作,其他的你也都要告诉他。之后,让他来找我。” “行。”伊利亚斯说。他越过那条线,微笑着和纽柯克在同一桌坐下来。 弗兰克·帕克兰已经径直走到了那个年轻黑人的身边,这个小伙子并没有因为早晨的事离开工厂。帕克兰诚恳地和他交谈起来。起初,小伙子一脸不自在,不过没过多久就害羞地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领班拍着小伙子的肩膀,朝伊利亚斯和纽柯克的方向做了一个手势,而那两个人还在桌子那边坐着,脑袋凑在一起。这个年轻的流水线工人再一次咧嘴一笑。领班伸出手去,小伙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握住了这只手。马特·扎列斯基心里纳闷:不知道换作自己,能不能像帕克兰一样处理得如此妥当。 “嗨,头儿!”流水线远处传来一声叫唤,扎列斯基转过身去。 原来是内饰检查员,他是流水线上的老员工了,个子矮小,脸长得像极了希特勒。难怪下面的工人都叫他“阿道夫”,他自己好像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甚至故意把短发梳到前面遮住一只眼睛,而扎列斯基也从来都没记住过这个人的真名。 “嗨,阿道夫。”副厂长小心翼翼地从一辆黄色敞篷车和一辆湖绿色轿车中间穿过,走到流水线的另一边。“今天车身的质量怎么样?” “更糟的日子我都见识过了,头儿。还记得世界职业棒球赛的时候吗?” “我可不想再想起来。” 世界职业棒球赛期间和密歇根狩猎期开始的那几天,是令汽车生产行业人士倍感焦虑的日子。旷工率达到高峰,即便是领班和监工也难以避免。质量直线下滑,世界职业棒球赛期间的情况更为严峻,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便携式收音机上,而对工作就没那么用心了。马特·扎列斯基记得,1968年世界职业棒球赛的高潮时期,底特律老虎队获胜的时候,他沉下脸向妻子弗雷达袒露了心声:“我真希望把今天生产的汽车卖给我的死对头。”那是他妻子去世的前一年。 “不管怎么说,这辆特制车还可以。”阿道夫(暂且不论他的真名是什么)已经敏捷地在湖绿色轿车上跳上跳下了。现在,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后面那辆内置凹背折椅的亮橘色跑车上。“我敢打赌,这辆车一定是给金发姑娘的,”阿道夫在车里大声说,“我也想在车里追求她。” 马特·扎列斯基大声回话:“你已经有一个轻松的工作了。” “追到她,我会觉得更轻松。”检查员从车里出来,露出色眯眯的微笑。工厂里的逗趣打诨向来粗浅通俗。副厂长狡黠一笑以回之,他明白,工人在8个小时的流水线上很少能有机会交流,而这就算其中之一。阿道夫又潜入另一辆汽车里,检查车内情况。扎列斯基刚刚说得没错,和流水线上大多数别的工人相比,他的工作的确轻松不少,不过这通常是要论资排辈才能得到的。但是,既不能比别人多挣钱,又没有实权,这份工作其实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要是检查员尽职尽责,对所有做得不好的工序都不放过,那么就会激起民愤,手下的工人也会用他们的方式给他找麻烦。领班也一样,对那些过于热心的检查员感到厌烦,不管是谁,只要给自己管辖工段的生产拖后腿,他们都会记恨。高层管理者对每一个领班都有生产配额的要求,也包括马特·扎列斯基在内,所以,领班们都有生产配额的压力,而领班实际上是可以压倒检查员的,这是常事。在汽车厂里有一句经典台词就是“随它吧”,当有不合格的装备和产品在流水线上前移时,领班嘴里就会嘟囔这句话——有时候会被检查员抓住,但绝大多数时候不会。 在休息区,工会委员和纽柯克正从餐桌起身。 马特·扎列斯基往前面的流水线看了看,那辆湖绿色轿车已经往前移动了好几个车身位,车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决定赶在这辆车出厂前,前去一探究竟。 在前方的流水线上,他可以看到弗兰克·帕克兰已经快到自己平时的领班位置了,大概已经回去工作了吧,现在纠纷已经解决,也没他什么事情了。不过,他估计今后帕克兰在维持纪律的时候,可能会更难执行。但是,管他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帕克兰的问题得由他自己去解决。 当马特·扎列斯基再次穿过流水车间时,纽柯克和工会委员朝他走了过来。这个黑人举止随意,这会儿站着,显得比刚才坐在餐厅里时更高大了。他正咧着嘴笑,棱角更加分明,和身材相配。 伊利亚斯报告说:“我已经告诉纽柯克兄弟,我为他争取到的结果了。他同意回去干活,也知道之前没干活的这段时间也有薪水可以拿。” 副厂长点点头,他没想抢工会委员的风头,而且要是伊利亚斯想弄出一点儿小冲突,让事情听起来像是天桥之战[2],扎列斯基也不会反对。但他一针见血地跟纽柯克说:“你不用嬉皮笑脸的。没什么好笑的。”他问伊利亚斯:“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就更没什么好笑的了,你告诉他了吗?” “他把该说的都跟我说了,”纽柯克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再发生了。” “你还挺傲慢的,”扎列斯基说,“是因为你刚被开除就又能回来工作的原因吗?” “不是傲慢,先生,是气愤!”这个黑人做了一个动作,把伊利亚斯也包括进来。“这是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人都不能体会的。” 扎列斯基厉声说:“我对你在厂里大打出手,闹得天翻地覆也感到很气愤。” “不是灵魂深处的气愤。没有燃烧至愤怒的地步。只是一种想要发泄的不满。” “别逼我。我也可以另做处理。” 纽柯克摇摇头。对于这么一个大块头来说,他的声音和动作温和得惊人;只是他的眼神还在燃烧——一种浓郁的灰绿色。“哥们儿,你不是黑人,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是愤怒,不是生气,是一种从一出生就仿佛有一百万根针扎在心头的疼痛感,然后有一天,有个白人叫了一声‘小子’,那就是第一百万零一根针——太多了。” “那现在,”工会委员说,“我们已经把问题都解决了。没必要继续钻牛角尖了。” 纽柯克对他置若罔闻。“你闭嘴吧!”他依旧双眼紧盯着副厂长,目光咄咄逼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马特·扎列斯基心生疑虑:难道是整个汽车王国都疯了吗?像纽柯克这样的人不计其数,包括自己的女儿芭芭拉在内,好像过去人们看重的一切:权威、秩序、尊重、道德礼仪——这些基本信条都再也不算数了。傲慢无礼成了新常态——就像纽柯克现在用的这种声音和眼神。一些耳熟能详的措辞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纽柯克的“愤怒”“灵魂深处的气愤”都差不多,类似的好像还有上百种,像“代沟”“飘飘然”“淡定”“走自己的路”,这其中多数都是扎列斯基不明白的,而且他听多了,也就不想明白了。现如今,他既跟不上这些变化,也不能真正理解,被弄得既无可奈何,又精疲力竭。 奇怪的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居然把这个大块头的黑人纽柯克和29岁美丽动人、大学毕业的白人芭芭拉画上了等号。要是芭芭拉·扎列斯基在场,可想而知,她也会不假思索地同意纽柯克的观点,而不是自己父亲的。上天啊!他真希望自己对自己的信心能多一些就好了。 尽管现在还是上午,但他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虽然自己完全没有按照自己认为应该的那样处理这个情况,但马特·扎列斯基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纽柯克:“回去干你的活儿吧。” 纽柯克走了之后,伊利亚斯说:“不会有罢工了。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是应该道谢吗?”扎列斯基不高兴地问道,“因为没受到欺负?” 工会委员耸耸肩走开了。 扎列斯基之前就好奇的那辆湖绿色轿车又沿着流水线继续向前移动了。副厂长加快脚步,赶上了这辆车。 前挡风架上挂着一个硬纸板夹,他检查了里面的文件,包括订单进度和规格说明。他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不但是一辆“特制车”——得到了特别的关照,而且也是“领班的朋友”。 “领班的朋友”就是一辆非常特殊的车。在任何厂里生产这种汽车都是非法的,这种情况涉及的赃款可不只100美元。马特·扎列斯基有一个诀窍,就是搜集小道消息,然后拼凑起来。至于这辆车跟谁有关,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了然于心。 这辆车是要给公关部的人的。正式的规格说明上显示,这是一辆斯巴达,即便车上有上等配件,数量也不应该太多。然而,这辆轿车(用汽车界人的话说)却是“满载”特制配件。即便不细查,马特也一眼就能看出豪华的方向盘、加厚的白胎壁轮胎、时尚的钢轮和着色玻璃,这些都没有出现在他手上拿的那份规格说明里。看起来好像还涂了双层漆,使之经久耐用。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刚刚才抓住了扎列斯基的眼球。 有一个基本确定的解释,刚好和副厂长已经了解的一些情况吻合。两周前,厂里一个老领班的女儿出嫁。公关部有一个人,就是这辆车的车主,送了一个人情,安排做宣传,把新娘的结婚照片登在了底特律及周边地区几家报纸的显眼位置。做父亲的喜笑颜开。这件事情在工厂里传得沸沸扬扬。 剩下的也就不难猜到了。 公关部那个人想要提前得知,自己的车安排在哪天生产并不难。这样,他就可以打电话给领班朋友,而领班也清楚交代了整条流水线,从头至尾都要特别关照这辆湖绿色轿车。 马特·扎列斯基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他应该把相关领班叫过来,查清疑点,之后再汇报给厂长麦肯农,而他也别无选择,只有秉公行事。再然后,就会天塌地陷——因为涉及公关部的人,事情会一路蔓延至总部。 马特·扎列斯基也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麻烦已经够多了。帕克兰、纽柯克、伊利亚斯的纠纷是一个;而现在,在那间玻璃办公室里,可想而知,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他做决断,这还不包括早上已经摆在他办公桌上的那些文件。而那些文件,他都还一眼没看呢,他提醒着自己。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他从罗亚尔奥克市开车来上班,他听到了广播里爱默生·韦尔的声音,在扎列斯基眼里,这个汽车评论家就是一个白痴,又在向汽车行业开火了。马特·扎列斯基那时候就像现在一样,想把韦尔按在生产这把电椅上坐上几天,让这个讨厌的家伙也感受一下,要花费多少精力、忍受多少痛苦、做出多少妥协才能造出汽车来。 马特·扎列斯基从那辆湖绿色轿车旁边走开。要管理一个工厂,有些时候你得学会对有些事情置之不理,而这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啊。
[1] 1磅≈0.45千克。——编者注
[2] 天桥之战(the Battle of the Overpass):1937年5月,福特汽车公司组织汽车工人联合会组织者们在荣格河工厂附近散发传单,并最终导致工会组织者与福特汽车公司的保安在天桥上发生流血冲突。——编者注 3 早上7点30分,在大底特律,有数以万计的人已经起床几个小时了,现在他们已经在工作了;而另外一些人还躺在床上——不论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工作性质使然。 艾丽卡·特伦顿就是自己选择继续在床上睡懒觉的一个。一张法式大床上,光滑的缎面床单和被子裹着她年轻的身体,皮肤冰润光滑、紧致细腻,她醒了,但又迷迷糊糊地睡去,至少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她都不打算起来。 她昏昏欲睡,意识还不太清醒,梦见一个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撩拨她——一次又一次!而她自己的丈夫已经至少三个星期,也可能是一个月,没有碰过她了。 她恍恍惚惚,一波醒来又一波睡去,仿佛身处缓缓袭来的浪潮之中,艾丽卡在想,自己也并不是总赖床的。在巴哈马群岛,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直到5年前和亚当结婚,她曾经经常天没亮就起床,帮着把海滩上的小艇推下海,然后启动船外侧的发动机,而她父亲则开始用拖钩钓鱼,这个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她父亲早餐喜欢吃新鲜的鱼,而她出嫁前的那几年,每每出海归来,都是她做鱼给父亲吃的。 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在底特律,她也是和在家乡时一样,一早就和亚当一起起床,然后准备早餐和亚当一起享用——他津津有味地高声赞叹艾丽卡与生俱来的烹饪天赋,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食材,她也会别出心裁地做出美食。艾丽卡不想雇用其他人住在家里,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从早忙到晚。当时,亚当的双胞胎儿子格雷格和柯克在附近念预科,所以大多数周末和假期都会回家。 那个时候,她常常担心两个孩子不接受她——亚当跟他们的母亲离婚后,在同一年里,仅仅几个月后就认识了艾丽卡,并开始了喷气机速度的恋爱。不过,两个孩子一下子就接受了艾丽卡——甚至还心怀感激,好像是因为他们前些年很少从自己的父母那里收获这般感受,亚当沉浸于他的工作中,而母亲弗朗辛也经常出国,直到现在也依旧如此。另外,艾丽卡和孩子们的年纪也更接近。那时候,她还不到21岁,而亚当比她年长了18岁,尽管年龄并不是问题。当然,现在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还是那样,只是如今——时隔5年——感觉好像差距更大了。 原因显而易见,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如干柴烈火般地相互吸引。他们第一次亲热——翻云覆雨般——发生在月光照射下的巴哈马海滩。艾丽卡依然记得,那个弥漫着茉莉香气的温暖夜晚,海水轻轻拍打着那片白茫茫的沙滩,和风涌动,吹拂着棕榈树,阵阵音乐从拿骚海港一艘亮光的游轮上传来。他们彼此才刚刚认识几天。亚当和几个朋友在莱弗礁度假——治疗离婚后遗症——在拿骚一个叫查理·查理的夜总会,他们介绍他认识了艾丽卡。第二天,他们就在一起待了一整天,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不是他们第一次去海滩。但是,之前几次她都拒绝了亚当;后来她明白了,她无法再抗拒了,只是半推半就地轻声说:“我可能会怀孕。” 他也轻声回答:“反正你要嫁给我,所以无所谓。” 从那时起,一直到一个月后结婚,他们常常如痴如醉地亲热——几乎夜夜如此,无穷无尽,然后第二天早上醒了再继续(喔,无与伦比啊)。甚至回到底特律后,二人也依然如故,尽管亚当一大早就要赶去上班。艾丽卡也很快发现,这就是汽车公司经理妻子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随着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流逝,开始的那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亚当的热情渐渐退却,他们俩谁也做不到一直保持最初那种高烧一般的热度。这一点,艾丽卡很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她没想到,降温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毫无疑问,她能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这个变化,也是因为其他要做的事情变少了。格雷格和柯克已经离开密歇根去上大学了——格雷格前往哥伦比亚念医学,而柯克则去俄克拉荷马读新闻学,所以现在很少回家。 她还是在床上躺着,但也没怎么睡着。他们家的房子位于伯明翰北郊的夸顿湖畔,周围静谧。亚当已经出门了。和汽车界大多数的高层一样,他每天早上7点30分就开始办公,秘书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一个小时了。亚当一如既往地准时起床锻炼身体,在外面跑步10分钟,然后冲澡,吃早饭,最近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这样。自从亚当对艾丽卡坦言她做饭时间太久,可能耽误上班之后,艾丽卡就不再早起准备早饭了,当初的美好时光已经在日常生活中溜走,不再像他们刚在一起时那样了。如今,亚当心焦如火,迫不及待,一心想着早点儿出门,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会充分享受这共进早餐的轻松一刻了。一天早晨,他就简单地说了一句:“亲爱的,你接着睡吧。我自己做早饭。”于是,他就自己做了,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所以,他们就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样。艾丽卡觉得,自己对亚当的日常生活似乎不再有什么用处了,自己独具匠心做出的早餐,欢欣雀跃布置的餐桌,甚至她这个人的出现,都不再讨他喜欢,反而招他厌烦。这让她感到很郁闷。 艾丽卡发觉,亚当现在越来越不关心家里的事情,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而且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烦人。就连他偶尔对自己的关心也显得沉闷而乏味。闹钟一响,还没等艾丽卡醒来,亚当就立刻关掉铃声,然后马上起床。然而,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一醒来就会自然而然地伸手抚摸对方,有时候很快就亲热起来,两个人甚至比晚上还要兴奋狂热。然后,艾丽卡继续躺着,心里怦怦直跳,气喘吁吁,沉醉片刻,亚当就会轻声低语:“一天的开始还能比这更妙吗?”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从艾丽卡身边爬起来。 可是如今,再也不会这样了。早上绝对不会,只有夜里才能感受些许亲密,不过也很少发生了。到了早上,他们的交流也和陌生人之间差不多。亚当快速地醒过来,匆忙完成每天早上的运动,洗漱,吃完早餐,然后就离开家。 今天早上,艾丽卡听见亚当在浴室和楼下的动静时,她一度想过要不要一改现在每天的套路,起床和他一起。但很快就又提醒自己,他只想要赶快出门,就像他生产计划小组设想的飞车一样;至少要像即将面世的新车型“猎户星”一样。再说,按照亚当的效率,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用艾丽卡做饭的时间做出6人份的饭来,而且有时候,他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纠结要不要起床,就在这时,亚当已经开车走了。至少今天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花儿都去哪儿啦?不久前,他们的爱情啊,生活啊,消逝的田园诗歌都去哪儿啦?亚当和艾丽卡这对年轻的恋人去哪儿啦?啊,去哪儿啦?啊,去哪儿啦? 艾丽卡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上午已经过半,淡淡秋阳从百叶软帘的叶缝斜射进来。 楼下,吸尘器在呜呜作响,呯呯砰砰的,那是女佣古太太,她每周过来打扫两次,这会儿已经自己进来,开始干活了。这让艾丽卡如释重负,因为这意味着今天她不用操劳家务了,虽说她近来早就对家务事不如从前上心了。 一份早报放在床边。肯定是亚当留下的,他有时候会这样。艾丽卡倚着枕头撑起身子,淡褐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翻开了报纸。 第一版有相当大的篇幅都在报道爱默生·韦尔对汽车行业的“炮轰”。艾丽卡跳过了大部分新闻,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尽管有时候她自己也想踏足汽车行业。她从不喜欢这个行业,从刚刚来到底特律时就不喜欢,尽管她也曾为亚当做过尝试,但是,汽车行业里有太多对工作全情投入的人,丝毫不留时间给其他事,这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排斥。艾丽卡的父亲本身是一位机长,工作出色,不过只要离开海岛航空的驾驶舱回到家里,他总是将工作置之脑后。他更感兴趣的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慢生活,钓鱼、做木工、看书、弹吉他,有时候就只是坐着晒太阳。艾丽卡知道,即使到现在,她和父母一起度过的时光也远远多过和亚当在一起的时间。 在她突然宣布要嫁给亚当的时候,父亲就对她说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你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不反对这件事,即使反对也没有用,我宁愿早些答应你,让你带着我的祝福结婚。或许,我有一天能够习惯有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婿。他看上去是一个正经人,我挺喜欢他。不过,我对你有一句忠告:他雄心勃勃,你或许现在还不明白雄心的意思,尤其是在底特律。要是你们俩有一天出现什么问题,也一定是这个原因造成的。”有时候,她会觉得父亲当时真是明察秋毫,拥有远见。 艾丽卡转念又回到报纸和爱默生·韦尔那里,他那张脸在两个专栏版面上熠熠发光。她在好奇这位年轻有为的汽车界评论家的床上功夫如何,然后得出结论:估计不怎么样。她之前就听说他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不管有多少人曾绞尽脑汁想给他扣上同性恋这顶帽子。人类,好像就是有这么令人沮丧压抑的一部分:女性化和衰男人。她百无聊赖地翻开下一页。 这个世界还是如往日一般混乱——从国际时事到社会生活,都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那些汽车界大人物的八卦:什么福特家族招待了意大利公主;洛奇一家去了纽约;汤森家去听了交响乐;恰宾家在北达科他州猎野鸭之类。翻到另一页,艾丽卡的目光停留在了安·兰德的专栏上,然后她开始在脑海中构想起自己的信来:安,我的问题是关于已婚妇女的,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关于这件事情的玩笑可不少,但都是那些并没有真正遇到困扰的人开的玩笑。事实很简单——如果我能作为一个女人来和你坦诚地聊这件事情——那就是我没能得到满足……就是最近我都没有得到过…… 艾丽卡一副焦躁又生气的样子,揉搓着报纸。她掀开被褥,从床上蹦下来,走到窗前,用力拉动百叶窗的绳子,让阳光能完全照进来。她用双眼在房间里找寻着昨天用过的棕色鳄鱼皮手提包——原来在梳妆台上。打开包,她匆匆翻找,终于找到一个皮面的小记事本。她一边翻页,一边走到床头亚当那侧的电话机旁边,快速地拨打了在本子上找到的号码——趁她还没改变主意之前。一拨完号,她就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于是,她把手放在床上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底特律轴承齿轮公司。” 艾丽卡报了笔记本上的名字,字迹如此难以辨认,也只有她还能认得出来。 “哪个部门的?” “应该是——销售部。” “请稍等。” 艾丽卡能听到外面吸尘器的声音。只要这声音还在,至少,她就可以基本确定古太太没有偷听。 嘀嗒一声,又来了一个人接电话,但依然不是她要找的人。她又把那个名字重复了一次。 “当然,他在这儿。”她听到那个人在喊“奥利!”有人答话:“来啦。”接着,声音更清晰了,“喂?” “我是艾丽卡,”她举棋不定,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们见过……” “当然,当然;我知道,你在哪儿呢?” “在家。” “电话多少?” 她把号码给了他。 “先挂断。马上给你打回去。” 艾丽卡紧张地等待着,想着到底要不要接电话,但是当电话铃响起,她还是立马拿起了听筒。 “嗨,宝贝,是我。” “喂。”艾丽卡说。 “有些话不太方便在电话里讲。” “我明白。” “好久不见。” “是啊。” 暂停片刻。 “你怎么打电话来了,宝贝?” “额,我想……我们可以见一面。” “为什么?” “或许可以喝杯东西。” “我们之前就喝过一次,记得吗?在那家皇后大道附近的客栈酒吧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知道,但是……” “再上一次也是这样。” “那是第一次,我们在那里见的面。” “好吧,第一次你不愿意,我们可以理解为,女人有女人的一套,很好,但是第二次,男的就会想来点儿实在的了,而不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那儿闲扯。所以,我还是想问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是想,要是我们可以聊聊,就一小会儿,我可以解释一下……” “没戏。” 她握着电话的手垂落下来。老天啊,她在做什么,居然落到和这等人…… 肯定还有其他人的。 但是,在哪儿呢? 电话听筒里传来了那边粗声粗气的声音:“你还在吗,宝贝?” 她的手又举了起来:“在。” “听着,我要问问你,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吗?” 艾丽卡强忍住泪水——耻辱的泪水,自憎的泪水。 “对,”她说,“对,我已经想好了。” “这次,你确定了,不再只是聊天闲谈了?” 哦,上天啊!他难道还想要承诺书吗?她心想:真的有女人如此绝望饥渴,沦落到得要回应如此粗鲁的言行吗? 显然,真的有。 “我确定。”艾丽卡说。 “太棒了,宝贝。那我们约在下个星期三,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再早一点儿。”下个星期三,那是一个星期以后了。 “对不起,宝贝,我最近要出差。再过一个小时就得去克利夫兰了,要在那儿待5天。”他轻声窃笑,“也得让俄亥俄的姑娘们开心一下了。” 艾丽卡勉强笑道:“你太受欢迎了。” “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她想:不,不会的,再也不会了,没有什么事情能再让我感到吃惊了。 “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我出差的这段时间,你好好养精蓄锐。” 停了一秒,他接着说:“下个星期三,你可以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艾丽卡控制不住地爆发了:“我当然懂了。你以为我傻到连这个都想不到吗?” “你不知道有多少姑娘都想不到呢。” 她脑海中似乎有一部分已经超然脱离他们的对话,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非置身其中。她在想:他有努力尝试过让女人心里好受些的方式吗? “先挂了,宝贝。我得回去卖苦力了。做一天工才能挣一天的钱!” “再见。”艾丽卡说。 “再见了。” 挂了电话,她用双手捂着脸,静静地抽泣起来,直至纤长的手指被泪水沾湿。 之后,她去浴室洗了脸,努力用化妆品最大可能地掩盖哭过的痕迹,艾丽卡劝自己:总会有出路的。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也不是非要发生。亚当可以避免的,但是他自己恐怕永远都不知道。 要是,未来的7个夜晚,他能给她温暖,做一个丈夫应该做的,她就可以经受住这一难关,之后,她蠢蠢欲动的身体也就归于平静理智了。她想要的——一直以来她想要的,都只不过是被爱、被需要,然后给予爱。她还是爱着亚当的。艾丽卡闭上双眼,还记得他最初是如何爱她、需要她的。 她要帮他一把,她决定了。今晚,她要好好打扮一番,让自己的魅力无法抵挡,如果有必要的话,之后的夜晚也是一样,她要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喷上麝香香水,穿上最薄、最透的睡裙,诸如此类!应该再买一件新睡裙——今天,今天上午,现在就去……去伯明翰。 她急忙开始换衣服。 4 灰色石头铺建的员工大楼端庄大气,都可以用作州议会大楼了。清早,这里还是静悄悄的,亚当·特伦顿就开着他那辆奶油色的两门跑车驶下坡来。亚当一个快速的“S形”转弯,轮胎与地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他把车开入了他的地下车位——总经理停车区,然后这个瘦高个子男人从驾驶座上灵活地下车,把钥匙留在了车里。昨夜的一场雨让原本光亮亮的车身外壳淋上了些许斑点;按常理,今天是要洗车的,要是需要的话,还会加油保养。 总经理自己选的私用车,每隔半年更新一次,每次都会将他想要的配置配备齐全,加满油,全程保养,这是汽车行业高层的附加福利。具体车型取决于他们工作的公司,大多数人都会从克莱斯勒、林肯、凯迪拉克等豪华车型中挑选自己最中意的一个。只有少数人会像亚当这样,挑选跑车类的轻型车,配上高性能的发动机。 亚当走在车库的黑色地板上,他的脚步声回荡其间,地板刚刚打过蜡,熠熠发光。 在外人看来,他身着灰色西装,是一个行动轻快的运动男,年纪大约41~42岁,身材高大,肩宽头方,头向前倾,仿佛牵引着整个身体一同向前。如今,亚当·特伦顿打扮得比过去稍微保守了一些,但看起来还算时髦,流露出一丝华丽。他面部轮廓清晰,表情中透着些许警惕,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和坚挺厚实的嘴唇,常常给人留下一丝幽默和老实坦诚的强烈印象。确实如此,他直言不讳,有时候甚至直率到让人无法招架——他已经学会游刃有余地使用这种策略。他走路的姿势自信坚定,心无旁骛,昂首阔步,对前路胸有成竹。 亚当拎着汽车行业经理的标志——装得满满的公文包,里面是前一天晚上带回家工作用的文件,他从饭后就开始加班直到睡觉。 在为数不多的几辆已经停好的经理级别的车中,亚当注意到两辆副总裁级别的超长豪华轿车——都停在专用电梯旁的停车位上。电梯直达15层楼,那是公司高管的办公区。紧挨着电梯的停车位是专门留给董事长的,接下来是给总裁的;然后,按照级别顺序就是副总裁的位置。一个人把车停在哪儿,象征着这个人在公司里的声望。级别越高,下车到办公室要走的路程就越短。 这两辆已经到了的豪华轿车,一辆是亚当的顶头上司——产品开发部副总裁的;另一辆是公关部副总裁的。 亚当一步迈两个台阶,跨上短短一段楼梯,走进了办公楼主厅的大门。接着,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普通的员工电梯,按了10层的按钮。独自站在电梯里,他不耐烦地等着电脑控制的电梯缓缓上升,然后,像往常一样,随着电梯的上升,他一心想着要如何沉浸到新一天的工作中去。在过去两年大部分的时间里,猎户星这款车一直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亚当一直感觉良好,只是有一种紧张感——他近来已经意识到,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不合常理而又越发难以摆脱。他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绿相间的小胶囊,塞进嘴里一口咽下。 从电梯里出来后,亚当沿着空荡荡的走廊,跨入自己的办公室套房。在那里,他可以肯定,这一个小时之内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动静——他的办公室在一个角落里,办公室的位置也是等级的标志,就好像他的停车位仅次于副总裁的一样。 他一走进来,就看见秘书办公桌上堆着的新邮件。曾几何时,在他职业生涯的早些时候,他会停下来搜寻一番,看看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不过如今,他早已改掉了这个习惯,对他而言,现在的时间太过宝贵,已经不适合再用来做这种事情了。一流秘书的一大职责就是——如亚当曾听闻公司总裁所说的——从堆积如山的邮件中“过滤废话”,为老板清除障碍。她应该有权最先查阅一切,凭自己的判断做出决定,哪些事要交给哪些人,这样一来,经理的大脑就可以专注于策略和计划,不受其他琐事干扰,小事就直接托付给下属去处理吧。 这就是为什么每年写给汽车公司领导的私家车主来信数以千计,而真正递到收件人手中的却寥寥无几。所有这些来信都要先经秘书过目,然后才递送到相关部门依例处理。最终,每年所有的投诉和意见都会制表研究,但不会有高管亲自一一处理的。偶尔也会有例外,要是写信的人够机灵,把信寄到经理的居住地址——这也并不难找,因为多数都被列在名人通讯录里,公共图书馆就可以找到。 这样一来,经理或者经理夫人就可能会好好地看一看信,对某个个案产生兴趣,并亲自跟进沟通。 亚当·特伦顿一进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办公桌后面那个闪闪发光的橙色内线对讲盒子。 里面传出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问道:“今天又有什么理由?是高速路堵车,还是你睡过啦?” 亚当笑了,目光移至壁钟,指针指向上午7点23分。他按下与15层楼副总裁对讲的按钮:“你知道我这个毛病的,埃尔罗伊。总是起不来床。” 产品开发部的领导鲜有机会教训亚当,但一有机会他就必定要尽其所能。 “亚当,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有什么安排?” “有点儿事情。不过,都可以协调。” 他们一边说着话,亚当一边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看,在这里,他可以看到清晨高速路上的交通状况。这个时候的车流量,虽然比不上一小时前流水线工人涌入工厂时的高峰极值,但依然不少。不过,交通状况很快就会发生变化,数以千计的办公室白领也会加入匆匆的车水马龙之中,尽管现在他们还在家中吃早饭。交通密度的张弛,就好似风向的变化,总是令亚当着迷——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他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川流不息的汽车。观察之余,他发明了一套自己的方法来计量车流——如同蒲福风级一般,从1到10级。他把当下的流量定为5级。 “我想让你上来一下,”副总裁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我猜你也知道了,我们的老朋友爱默生·韦尔又发表评论了。” “知道。”亚当早晨已经在《底特律自由新闻报》上看到了韦尔最新的控诉报道,随后才把报纸放在床边,艾丽卡那阵儿还在睡着。 “已经有媒体来问我们的态度了,这次杰克认为我们应该回应一下。” 杰克·厄勒姆是公关部副总裁,亚当到公司的时候,杰克的车也已经停在停车位了。 “我同意他的观点。”亚当说。 “好吧,看来我是被选来对付他们的,不过我想让你一起来。不是正式会面。有美联社的人、《新闻周刊》的记者、《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还有《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鲍勃·欧文。我们要一起见见这些人。” “有什么具体程序?简述报告?”通常,汽车公司要开记者招待会,都会事先精心准备,和公关部列出预想到的问题,之后再交由各经理研究。有时候还会彩排演练,让公关部的人扮成记者提问。重要的记者招待会要花好几个星期准备筹划,以便汽车公司新闻发言人能够准备得像美国总统见媒体时一样充分,甚至有时候还要更胜一筹。 “没有简述,”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我和杰克已经决定,这次要随意点儿。我们就随机应变。这正适合你。” “好吧,”亚当说,“现在就要过去吗?” “过10分钟左右,我通知你。” 亚当一面等着,一面把公文夹里昨晚看过的资料都拿了出来,然后用录音机给秘书厄休拉·考克斯留下了一系列指示,她一来上班就会立刻着手处理这些事情,工作效率可想而知。亚当在家做的大部分工作,还有他录的指示,都和即将问世的猎户星有关。身为高级汽车企划经理,亚当深入参与了这款还披着神秘面纱的新车企划工作。今天,在底特律城外30公里处,公司的试车场,猎户星还要进行一系列关键的噪声—振动测试。在这之后,亚当必须要做出决断,他已经答应一位造型设计部的同事一同过去测试了。现在,由于刚接到媒体见面会的通知,他只有交代厄休拉重新安排今天的测试了,得晚些时候再去检验场。 亚当决定,他最好在记者会开始之前再看一遍爱默生·韦尔的新闻报道。桌上除了一堆邮件,还有一些早报。他捡起一份《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和一份《纽约时报》,然后回办公室把报纸摊开,这次他要把韦尔昨天在华盛顿说的话一条一条地记下来。 亚当曾和韦尔见过一次,那时候,这位汽车界评论家在底特律做演讲。正如其他人一样,亚当·特伦顿也出于好奇去听了演讲,会前还经人介绍认识了韦尔。出乎意料的是,韦尔是一个魅力十足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一点儿也不像亚当想象中的那样傲慢无礼、鲁莽冲动。后来,韦尔走上讲台面对观众,也依旧风度翩翩、娓娓道来、头头是道。亚当不得不承认,讲演全程令人钦佩,从讲演结束后现场的反应也可以看得出来,很多观众都有同感——他们都是花钱买票进来的。 但也有一个缺点。任何有汽车专业知识的人都知道,爱默生·韦尔的很多论点都是漏洞百出。 在批评一个高技术性的行业时,韦尔专业技能方面的不足暴露无遗,在描述机械功能时,他也频频出错。他提出的技术问题其实可以有许多种解释,可韦尔只是给出了一个符合他自己观点的解释。而有的时候,他又会泛泛而谈。尽管学过法律,爱默生·韦尔还是忽略了证据的基本原则。他将主观臆断、道听途说以及未经证实的依据当作真相摆出来。偶尔,这位在亚当看来年轻气盛的汽车界评论家还会刻意扭曲事实。他翻出陈年旧账,列出来的汽车缺陷都是生产商早就承认,而且已经修正的。他所做出的指控无非都是基于自己收到的那些不满车主的来信。韦尔只顾斥责汽车设计糟糕、工艺不精、安全设施欠缺,而并没有真正指出这个行业的难题,也没有认可近来业界为改善局面所做出的尝试。他看不到汽车生产商以及汽车从业人员任何的努力,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只有冷漠、无视和邪恶。 爱默生·韦尔之前出版过一本书,名字叫作《美国汽车:有求不应》。这本书写得很妙,具备吸引眼球的特质,这也是他本人的一大特点。这本书果然成了畅销书,使得韦尔那几个月在聚光灯下备受瞩目。 然而后来,因为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就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报纸上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他的名字,再过一段时间,就根本没有他的踪迹了。不受关注这件事,似乎刺激韦尔开始了新的动作。他对于被公众关注的渴望就好像瘾君子对毒品的渴求,似乎不论什么话题,只要能让他活在公众的视线里,他就愿意发表一番言论。他把自己称作“消费者代言人”,又对汽车行业展开了一轮全新的攻击,控诉某些车型的设计缺陷,并得到了媒体的报道。然而,这些事情事后却被证明失实。他劝诱一位参议员引用剽窃来的关于汽车公司成本的信息,但很快就被证明是无稽之谈。那个参议员立刻就傻眼了。韦尔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打电话给大城市的日报记者,有时候还会晚上打——聊的都是对那些恰巧印有韦尔名字的新闻报道的建议,但都是站不住脚的。结果,那些本来要靠韦尔获得精彩内容的媒体变得越来越谨慎,终于,有些记者就不再相信他了。 即便事实证明他是错的,爱默生·韦尔也像汽车评论界的前辈拉尔夫·纳德尔一样,从来没有认过错或是道过歉。相反,通用汽车却曾经因未经授权侵入纳德尔的私人生活而向他道过一次歉。韦尔始终坚持对所有汽车生产商的指控,有时候依然能吸引到整个美国的注意,正如他昨天在华盛顿所做的一样。 亚当合上报纸,瞥了一眼窗外的高速公路,目前交通等级应该到6级了。 片刻之后,内线铃声响了。“4位大老板已经到齐了,”产品开发部副总裁说道,“你要来做第5号吗?”在上楼的路上,亚当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抽时间给妻子打一个电话。他知道近来艾丽卡心情一直不好,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她比刚结婚的那两年要难接触许多。亚当有感觉,问题之所以产生,一部分原因是他每天都要工作,一整天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以至于二人都无法享受身体上的快感。不过,亚当也觉得,要是艾丽卡能多出去走走,也拥有她自己的一番事业就好了。他曾试着鼓励艾丽卡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当然他肯定会继续赚钱给她花。所幸,因为亚当一路平步青云,他们俩都没有金钱方面的压力,而且亚当今后还有更好的晋升机会,这应该是所有妻子都乐于见到的。 亚当知道,艾丽卡对自己把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而耿耿于怀,但是现在,她已经做了5年之久的汽车界人士妻子,应该学会妥协了,正如其他妻子们一样。 偶尔,他也会疑惑:找了一个比自己年龄小这么多的人结婚是不是一个错误,尽管在实际问题上,他们并没出过一个问题。艾丽卡的智商和情商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如亚当所见,她很少能和同龄人意见一致。亚当越想越意识到,必须尽快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但是,到了15层楼,他一踏入高层办公区,就把这些私事全部抛之脑后了。 在产品开发部副总裁的办公套间里,公关部副总裁杰克·厄勒姆正在为屋里的人做介绍和引荐。厄勒姆是一个矮胖的秃头,多年前做过新闻记者,现在看起来特别像是狄更斯笔下的老绅士匹克威克。现在,他挥挥手里的烟斗跟刚刚进门的亚当示意。 “你应该也认识《新闻周刊》的莫妮卡吧。”“我们见过面。”亚当认出了这个肤色浅黑的姑娘,这位身材娇小的记者已经坐在了沙发上。两腿交叉,露出有型的脚踝,手里的香烟缓缓飘起青烟,她嘴角微微上扬,表现出一副纽约人是不会被底特律所吸引的样子,不论这里的人多么巧言谄媚。 沙发上,莫妮卡的旁边是《华尔街日报》一位面色红润的中年记者哈尔斯。亚当和他握了握手,又和美联社整洁的年轻记者握了手,这个年轻人的手里拿着一捆复印纸,简单认识了一下亚当,就坐下继续等着会议开始。最后,亚当和《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记者鲍勃·欧文握了握手,这个人是一个秃顶,脾气随和。 “你好,鲍勃。”亚当说。欧文是这些人中亚当最熟悉的一个,他负责撰写汽车专栏。他对于这个行业了如指掌,在业内也备受尊敬。对他,不需要阿谀奉承,只要他觉得情况合情合理,就很快会主动发表一篇一针见血的报道。以前,欧文也对拉尔夫·纳德尔和爱默生·韦尔都做过大量惺惺相惜的报道。 产品开发部副总裁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径直走到了他们之前集合的舒适休息厅,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他和蔼可亲地问道:“谁先来?” 布雷思韦特在好友中被称为“银狐”,这是因为他那一头梳得精致的银发,一身剪裁精细的爱德华时代西装,配着运动款的个性化商标——巨大的袖扣。他所散发的气质与周围的环境非常契合。这间办公室和所有副总裁及以上级别的办公室一样,都是经过高级设计和装潢的,配有非洲杜花楝木嵌板和锦缎垂帘,脚下还有厚厚的宽幅地毯。汽车行业里任何一个能走到这个级别的人,都经过了长期的激烈竞争。不过,一旦到了这个位置,工作环境就大大改善了,额外奖励之一就是可以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连着更衣室和休息室,楼上还有一层,设有私人餐厅、蒸汽浴缸和按摩器,可以随时使用。 “或许应该女士优先。”杰克·厄勒姆坐在他们身后的窗前说。 “好吧,”《新闻周刊》那位深黑肤色的姑娘说,“有什么最新的借口吗?为什么不开发无污染的蒸汽动力汽车呢?” “要说的,其实我们刚刚都已经说完了,”布雷思韦特没换说法,只是声音更加尖锐清晰了。 “此外,开发蒸汽动力汽车已经有人做过了——那个叫乔治·斯蒂芬孙的人——而我们认为在那之后也并没有取得什么大的突破。” 美联社的人戴上细框眼镜,不耐烦地打量着他们。“好吧,这出戏我们已经看完了,可以进入主题开始提问了吗?” “我看,我们也应该开始了,”杰克·厄勒姆说,这位公关部的头儿也略带歉意地说:“我们应该记得,东海岸通讯社晚报的截稿时间要早一些。” “谢谢,”美联社的人说。他问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韦尔先生昨晚发表言论,控诉汽车公司的阴谋和罪行,认为汽车公司没有为开发内燃机的替代品真正付出努力。他还说,蒸汽和电力发动机现在已经可以做到了。您对此有什么回应吗?” 布雷思韦特点点头。“韦尔先生说的那种发动机的确已经被研发出来,而且有很多种,多数可以用,我们自己在测试中心也有一些。但韦尔没说的是,目前的技术水平还不允许我们生产成本低、重量轻,而且使用方便的蒸汽或电力发动机,至少从目前来看,还不可能。” “那还需要多久?” “20世纪70年代以后吧,20年后可能会出现其他替代品,但内燃机可能依然会占主导地位,不过污染能耗应该会大大降低。” 《华尔街日报》的哈尔斯突然插嘴说:“但是,有很多新闻报道说,现在我们就已经有各种各样的发动机了……” “完全正确!”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只不过,这些发动机大多数都还在漫画栏里。请原谅我用这个说法。报社的新闻记者是这世上最好骗的人了。也许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这样,他们报道的内容就会更有意思。不过,如果让发明家——不论他是天才,还是疯子——想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东西,放任所有记者来追着他报道,又会发生什么呢?第二天,所有的新闻报道都用这‘或许会’是一个重大突破,这‘或许会’成为未来的发展趋势,这样的说辞去吸引读者眼球。多重复几次,大家就经常能看到,然后所有人就都以为一定是这样的。就像报社里的人一样,我想,他们写得多了也就会相信自己写的话全是真的。正是这种套路,让这个国家里的很多人都坚信,自己家的车库里很快就会有一辆蒸汽或者电动汽车,又或许是一辆混合动力汽车。” 布雷思韦特对公关部同事笑了笑,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自己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抖了抖烟斗说道:“放松,杰克。我不是要拿新闻界开玩笑,只是想试着从这个角度谈谈看法。” 杰克·厄勒姆冷淡地说:“幸亏你告诉我了。刚才,我还真有些纳闷儿呢。” “布雷思韦特先生,你是不是漏掉了一些事实?”美联社的人坚持说。 “有些很有声望的人士也非常看好蒸汽动力车。除了汽车公司,还有一些大机构也在对此进行研究。加利福尼亚州政府就在向流水线投资,支持蒸汽动力汽车的研发生产。还有一些立法提案要求在5年之后禁止使用内燃机。” 产品开发部副总裁肯定地摇了摇头,一头银发随之摆动,“据我所知,比尔·利尔是行业内唯一一位既支持蒸汽动力汽车,又确实拥有声望的人士。不过,他后来也公开放弃了,称这种想法‘可笑至极’。” “但是,后来他又改主意了。”美联社的人说。 “没错,没错。他还带着一个帽盒,说里面装着他的新蒸汽发动机。嗯,我们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发动机最核心的部分,这就好像是拿着一个火花塞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汽车发动机’一样。还有一点,不论利尔先生,还是其他人,都很少提到,生产所谓的蒸汽动力汽车还需要有燃烧机、锅炉、电容器、回流风机等一系列既笨重又昂贵的硬件设备,而且在效率方面也没什么把握。” 杰克·厄勒姆及时提示:“加州政府的蒸汽动力汽车……” 布雷思韦特点点头:“好,加州。当然,加州政府投入了很多资金;但又有哪个政府没投入呢?要是你愿意,其他500 000人也愿意多花1 000多美元买车,那或许我们有可能可以为他造出半成品的蒸汽发动机来——还只是有可能而已。不过,我们的大多数客户,包括竞争对手的客户,他们都不会愿意自己去当这个‘冤大头’。” “你还是没谈电动汽车。”《华尔街日报》的记者再次提到。 布雷思韦特朝亚当点点头:“你来回答吧。” “现在就有电动汽车。”亚当对记者们说,“你们见过高尔夫球车吧,可想而知,不久就会有供人们小范围购物或者做类似事情的两座汽车问世。但就目前而言,这种汽车造价很高,人们不过就是好奇罢了。我们自己也试验性地制造过电动卡车和轿车。问题是,如果想要让这些车跑得够远,真正派上用场,就得在车里几乎装满笨重的电池,那其实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小巧轻便的锌空气电池或者燃料电池呢?”美联社记者追问:“什么时候能生产出来?” “你忘了还有硫化钠。”亚当说,“这也是为人们所热议的。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说说而已。”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插嘴说:“我们相信,终有一天会在电池上有所突破的,把大量的能量储存在一个小包裹里。不仅如此,电动汽车还会在城市中心发挥很大的作用。不过,基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全部资料来看,这至少要等到1980年之后才可能实现。” “更重要的一点是,电动汽车同样会产生污染,”亚当补充道:“很多人忽略了这一个因素,不论什么样的电池,总归是要充电的。所以,会有数以十万计的汽车需要接通电源,这就需要更多的发电站,而这每一个发电站都会造成空气污染。发电厂通常都建在郊外,这可能就意味着你解决了城市的烟雾,却又把烟雾转移到郊外来了。” “这套理论似乎很难让人信服,不是吗?”《新闻周刊》那位酷酷的深黑肤色的女记者两腿分开,然后用力往下拽了拽自己的裙子,不过她也肯定知道这并没什么作用;裙子短得还是能够显露出她有型的大腿曲线。屋里的男人们一个个都把目光聚焦在她那双露在短裙外面的大腿上。 她详细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们没有采取最优的方式来制造物美价廉的发动机——不论是蒸汽的还是电动的。我们不就是这么才登上月球的吗?”她又傲慢地加了一句:“如果你们记得住,这就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记住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不像其他人,他的目光没有避开,而依旧凝视着她露着大腿的地方,甚至是故意盯着那儿看。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这要是换作别的女人,大多会坐立不安或者感到惶恐。不过,这位深黑肤色的姑娘却气定神闲,镇定自若,显然和其他人不一样。布雷思韦特还是没有抬头,慢条斯理地说:“莫妮卡,你提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我觉得你知道答案的。”只有屈居下风的时候,布雷思韦特才会抬起头来。 他长叹道:“哦,对——月球。说心里话,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从来没登上过月球。就因为这个原因,又出了一套新的陈词滥调。如今,只要一出现什么工程上的难题,不论在哪里,都会有人说,我们不是都登月了吗?为什么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呢?” “即使她没问,我也想问,为什么不行呢?”《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说。 “我来回答你,”副总裁厉声说,“登月工程有政府给的用不完的资金——这是我们没有的;除此之外,他们有明确的目标——登上月球。现在,你们就凭着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含糊不清的东西,要求我们开发蒸汽或者电动汽车,拿着几十亿美元孤注一掷。哎,不巧的是,业界几位最杰出的工程师都觉得,这个目标不切实际,甚至根本不值得。我们有更好的打算和别的目标。” 布雷思韦特用手捋了捋银发,然后冲亚当点点头,感觉他已经受够了。 “我们相信,”亚当说,“通过目前对石油内燃机的改良,以及采取尾气排放管控措施和燃料改进措施,我们可以用最省钱的办法让空气最好、最快地达到清洁标准——至少不受汽车污染。这其中就包括回转式内燃发动机,这也是一种内燃机。”他之前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现在又补充道:“或许没有蒸汽或者电动发动机的想法那么有气势,但是这个计划的背后却有很多可靠的科学依据。” “即使先不说电动和蒸汽发动机,你也得承认,在纳德尔、韦尔他们这些人说话之前,汽车行业没有现在这么关心空气污染的管控,不是吗?”这是《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鲍勃·欧文第一次开口。 这个问题明显问得比较随意,欧文的眼镜片里透露出柔和的目光,不过亚当也从这个问题中闻出了火药味。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开口回答:“是,我承认。” 其他三位记者都惊讶地看着他。 “依我看来,”欧文也用这种随意的语气说,“今天是爱默生·韦尔,换句话说,是一个汽车评论让我们坐在这里的。对吧?” 靠窗的杰克·厄勒姆打断了他,“是你们的编辑让我们坐在这里的——包括你,鲍勃本人。编辑们希望我们今天能就一些问题做出回应,我们答应了。按照我们的理解,有些问题可能会与韦尔先生的言论有关,但我们并没有专门为韦尔安排一个记者见面会的打算。” 鲍勃·欧文咧嘴笑道:“你这分得有点儿太细了吧,杰克?” 公关部副总裁耸耸肩:“可能吧。” 杰克·厄勒姆这会儿和刚才的话都有点儿不对劲,亚当由此猜想:杰克·厄勒姆恐怕是在怀疑召开这个非正式的记者见面会是否正确。 “那样的话,”欧文说,“我觉得这个问题就值得提,亚当。”专栏作家似乎在苦思冥想,讲话吞吞吐吐的。不过,那些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假象。“依你看,这些汽车评论家的意见在现实中真正起到作用了吗?我们就以纳德尔谈的安全问题为例。”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却是设计好的,所以无处可躲,亚当想找欧文抗议:为什么要找我的茬儿?不过,很快他就记起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之前的嘱咐:“我们要随机应变。” 亚当平静地说:“是,他们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就安全性而言,纳德尔吵吵嚷嚷地把汽车行业一下子推入20世纪中叶。” 4位记者全都把他的话记了下来。 他们用笔快速地写着,亚当的大脑也在飞快运转,盘算着刚刚到底说了一些什么,还有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很清楚,汽车行业内会有很多人同意他的看法。青年管理层中有一大批人都认为,尽管过去几年韦尔和纳德尔的评论有夸大和失实之处,但基本上也算有理可循,而且更加出人意料的是,金字塔最顶层的高管中也有少数认同的声音。原本,安全问题只是汽车设计中的一个小角色,汽车行业内只重销量,其他都无所谓。行业一直拒绝改变,直到政府规定的出台才迫使其改变。蓦然回首,似乎汽车制造者成了一个力大无比、喝醉了酒的庞然大物,好似“歌利亚巨人”,直到最终被“大卫”——拉尔夫·纳德尔和后来的爱默生·韦尔轻而易举地扳倒。 亚当心中暗想,这个“大卫”对“歌利亚巨人”的比喻真是恰到好处。尤其是纳德尔,单枪匹马,无人相助,就凭着满腔热血长驱直入,和全美汽车行业一较高低,要知道,美国汽车行业的背后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还有华盛顿游说集团的鼎力支持,没有几个人能与之抗衡,而他却成功提高了安全标准,并且将以消费者为本的导向写入法律。实际上,纳德尔是一个辩论家,正如所有辩论家一样,他立场强硬,甚至有时有些过分,把对手赶尽杀绝,有时候还有失偏颇,但这并不能完全抹杀他的成就。只有冥顽不化的人,才会全盘否认他对公共事业做出的贡献。同样重要的一点:要在机会渺茫的情况下做出成绩,确实需要纳德尔这样的人。 《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说:“据我所知,特伦顿先生,以前还没有汽车行业管理层公开承认过这一点。” “要是说以前没有人,”亚当说,“那或许现在该有人站出来了。” 这是幻觉吗?杰克·厄勒姆本来不是忙着摆弄他的烟斗吗?怎么好像脸色变得苍白呢?而亚当也察觉到了布雷思韦特脸上的皱眉蹙额,但是管他呢,等会儿再和埃尔罗伊理论,要是有必要的话。亚当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好先生”。在汽车行业,也鲜有唯命是从者能做到这么高的位置,那些整天只会担心上司不满意,或者怕丢了工作而不敢于直言的人,往往不可能有机会进入高层,中层已经是这些人的极限了。亚当向来敢于直言,他坚信自己的谏言对老板是有好处的。他认为,保持本我很重要。外界对于汽车行业的管理人员存在一个认知误区,以为他们都有一个标准模板,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曲奇饼干。这完全是一个错误的概念。没错,他们的确有一定的共同特征:雄心壮志、自主驱动、组织性强、工作能力突出。但除此之外,他们也都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他们之中不乏一些超乎常人的天才、鬼才、怪才。 无论如何,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不过,还是可以加一些解释和备注的。 “你们如果要用我说的话,”亚当注视着4人记者团,说,“那还得再加上一点儿别的内容。” “加什么?”《新闻周刊》的姑娘追问。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虎视眈眈了,把烟熄灭,在记笔记。亚当偷瞄了她一眼,只见裙子还是那么短,透薄的灰色尼龙袜令她的美腿更加迷人。这让他更感兴趣了,紧接着,他抛开杂念继续正题。 “第一,这些评论人士做了他们该做的工作。推动汽车行业在安全问题上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更重要的是,这份压力依然存在。而且,行业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以消费者为本的道理。曾几何时,我们可不是这样的。回望过去,好像我们自己都从未意识到过对待消费者的粗心大意和漠不关心。不过现在,我们已经一改旧习,但爱默生·韦尔他们依然声嘶力竭,有时候让人觉得特别愚蠢。要是你接纳了他们的观点,那么汽车制造者就没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或许正因为如此,韦尔这些人才一直没有认识到汽车行业已经走进了一个新时代——而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美联社记者追问:“要真的是那样,你怎么不说是被汽车评论逼到这个地步的呢?” 亚当克制住内心的愤怒。有时候,汽车评论成了迷信,拥有一群不可理喻的狂热信徒——不仅限于韦尔那样的专业人士。“他们的确帮了忙,”他承认。“尤其在安全和污染问题上,他们指出了方向和目标。但是,他们和技术革新并没有丝毫关系,技术革新不论如何都会到来的。而正是由于技术革新,未来10年内,所有业内人士将迎来过去半个世纪都未曾有过的激动时刻。” “怎么到达那一天呢?”美联社的人说。 “有人提到了一些突破,”亚当回答,“其中最重要的是新材料,这应该离我们不远了,1975年以后,我们或许可以用新材料去设计一款全新的汽车。可以用合金代替我们现在用的脱氧钢,蜂窝钢也会得到进一步的运用;这种材料既坚硬牢固,又轻巧便捷——这就意味着可以节约燃料;冲撞吸收的效果也比传统的钢材更好——安全加分。再接下来就是,用新金属合金制造发动机和零部件。我们希望有一种合金能在极小的热胀条件下,瞬间完成从40摄氏度到1 100摄氏度的转变。这样,我们就可以利用它来完成未燃燃料残余的焚烧,避免空气污染。我们也在研究另外一种金属,通过‘保留技术’可以‘记住’金属原来的形状。这样,当你不小心撞到了挡泥板或是车门时,就可以利用温度或者压力使之复原。还有一种合金,我们希望能用于可信赖、优品质的车轮,以适应燃气涡轮发动机。”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补充说:“最后一点还有待观望。如果内燃机最终被淘汰的话,那么最有可能被燃气涡轮取而代之。给汽车装涡轮有很多问题,既需要大功率的输出设备,还需要一个造价不菲的换热器才不会烫到行人。但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也正在研究中。” “好的,”《华尔街日报》的记者说,“这是金属方面,还有别的什么改进项目吗?” “有一个重大突破将会应用于所有汽车,那就车载计算机。”亚当瞥了一眼美联社的记者,说:“体积会很小,也就和仪表盘上的储物箱差不多大。” “计算机能干什么?” “基本什么都能干,只要是你说得上来的。它可以监控发动机组件——插头、喷油嘴等所有部件,还可以控制尾气排放,要是发动机造成了污染,它还会发出警告。总之,会给很多方面带来革命性的变化。” “说来听听。”《新闻周刊》的女记者说。 “有些时候,计算机会替驾驶员思考,修正有可能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错误。传感刹车装置可谓是神机妙算,可以逐一应用于每一个车轮,这样汽车就不会因为刹车打滑而失控。雷达辅助装置会在前车减速或者车距过近时发出警告。出现紧急状况的话,计算机可以自动减速刹车,因为计算机的应急反应比人类要快,这样追尾事故就会少得多。不久的将来,自动雷达控制系统可以锁定车辆,保证其不偏离高速公路的既定车道,再往下发展,相信我们很快就可以通过空间卫星来控制交通流量。” 亚当看到了杰克·厄勒姆肯定的眼神,也清楚其中的原因。他已经成功地将对话由被动转为主动,这也是公关部一直督促公司发言人要掌握的一大策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所以,这些改变有一个共同作用,”亚当接着说,“那就是,汽车的内部配置——尤其是从驾驶员的角度看,将会在未来的几年中展现出不同凡响的一面。车载计算机会使我们现在的大多数设备焕然一新。比方说,我们都知道的,油表就要过时了,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个指示器,可以显示目前所剩燃料可供汽车以当前速度继续行驶的公里数。驾驶员的面前还会装一个电视机类的屏幕,可以接收路面磁性传感器信号,显示路线信息以及公路警示标识。开车时还得留神各种交通警示标识,不仅危险,有些驾驶员还经常看不见,但要是在车里的屏幕上就能显示这些标识,不仅方便驾驶员,还增加安全性。此外,当你要走一条以前没走过的线路时,车里还会有一个类似卡带机的装置,就像现在录磁带时一样。打开磁带,你就可以在车内屏幕上找到相应路标,它甚至还可以结合你的位置信息,为你提供语音导航,并在屏幕上提供可视信号。几乎同时,车上的普通收音机将通过一个发射器和接收器,播放当地波段。这会是一个覆盖全国的系统,所以只要驾驶员有需要,还可以呼叫援救。” 美联社的记者站了起来,转身对公关部副总裁说:“我能不能借电话用一下……” 杰克·厄勒姆从窗台上溜下来,走到门口。他晃了晃烟斗示意美联社的这位年轻人跟他出来。“我去给你找一个清静的地方。” 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了。 《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鲍勃·欧文在等到其他记者都走了之后,才又问道:“说到车载计算机,你们是不是已经给猎户星装上了?” 该死的欧文!亚当知道自己进退两难。不能肯定他的话,因为这还是保密的。可如果表示否定,到最后记者们都会知道他没说实话。 亚当当机立断地声明:“猎户星的事我不能说,你是知道的,鲍勃。” 这位专栏作家露出狡黠的笑容。既然亚当没有直接否认,就意味着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 “好吧,”《新闻周刊》的黑美人莫妮卡说道。她站起来之后,比坐着的时候显得更高挑大方了,“你巧妙地把我们的话题扯偏了。” “我可没有。”亚当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他注意到从那双浅蓝色眼睛里透出的嘲讽。他发觉自己心里在想:要是能换个方式认识她就好了,不要这么针锋相对。他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一个在汽车公司里打工的,只想辩证地讨论问题罢了。” “当真?”那双眼睛依旧盯着他,也依旧透着那份儿嘲讽。“那就坦诚地回答这个问题,纵观汽车行业内部,真的在发生改变吗?”莫妮卡瞥了一眼笔记本。“汽车行业里的大生产商真的有与时俱进,担负起社会责任和社会公德的新打算吗?真的愿意积极面对日新月异、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包括对汽车的价值标准吗?你真的相信用户至上的理念能持久吗?你所说的那个新时代真的存在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由公关人员导演、行政管理人员表演的一出戏,你的真实意图只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让一切回到过去,你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吗?你们真的关心环境、安全这些方面所发生的一切?还只是自欺欺人?Quo Vadis(你要去哪里)?还记得学过的这句拉丁语吗,特伦顿先生?” “嗯,我记得。”亚当说。Quo Vadis?你要去哪里?这是人类由来已久的一个问题,回荡在历史长河中,贯穿人类文明、国家、个人、集体,而现在又延伸至工业领域。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问:“莫妮卡,你这是在提问题还是做演说啊?” “这是一个混合型问题。”《新闻周刊》的姑娘朝布雷思韦特淡淡一笑。“要是对你来说太复杂,我也可以把它分解开,用简短的语句解释给你听。” 公关部的头儿刚刚把美联社的记者给送回来。“杰克。”产品开发部副总裁喊了一声,“不知是怎么回事,如今的记者见面会不再像从前那样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更激进了,不再毕恭毕敬的了吗?”哈尔斯说,“那是因为现在的记者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编辑总是告诉我们,要学会深挖。我想新闻行业也要像万物万业一样脱胎换骨了。”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别扭。” “噢,我倒不觉得,”莫妮卡说,“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她转身对亚当说:“我问过你了。” 亚当犹豫不决。Quo Vadis?他有时候也会换一种语言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是,现在要他回答,又该公开到什么程度呢?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帮他解了围,免去了做这个决策的苦恼。 “要是亚当不介意的话,”布雷思韦特打了个岔,“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即便没完全听懂你的长篇大论也没关系,莫妮卡,我们公司——作为行业的代表,一直都秉承公益责任;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社会公德心,并且多年来一直践行着这一理念。至于用户至上,我们一直坚信这一原则,远在那些人之前……”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委婉动听的话。亚当一面听着,一面庆幸自己可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尽管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但实事求是地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的疑虑。 不过,他还是松了口气,这个见面会基本结束了。他一心想要回去研究他的猎户星,想得心里痒痒的,就仿佛有一个含情脉脉却又缠人的美女在召唤着他。 5 办公大楼里,记者见面会正在画上句号。而大约一公里外的公司设计中心,那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塑形黏土的气味。尽管不浓,但一闻就知道是硫黄和甘油夹杂在一起发出的味道。在设计中心工作的固定职员们称,久而久之,他们已经感觉不到那股味道了。那股味道是从环绕设计中心内院的那几十个工作室里散发出来的,这些工作室都有安保人员把守,里面正在制作着未来可能投产的新车模型。 但是,前来参观的人一闻见这种气味就会厌恶地捏紧鼻子,但这却并不意味每一个人都能进入工作室内部。大多数人只能进入外面的大厅,或者进到其中的五六间办公室里,就算可以进入工作室,也要经过严格的安保检查,无一例外。他们还会拿到不同颜色标记的徽章,指明他们可以参观哪些区域。通常参观权限都是严格控制的。 有时候,连国家安全和核机密都没有未来车型的细节设计保卫得严密。 即便是在这里工作的设计师,也不是完全畅通无阻的。初级员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一两间工作室,只有在工作了几年之后,才可以获得更多的权限。不过,这种安保措施是有道理的。设计师有时候会被其他汽车公司“挖墙脚”,因为每间工作室里都有自己的秘密,进去的人越少,离职的时候能带走的新车信息也就越少。总体上说,设计师对新车型的了解就是基于军事须知原则——只能知晓与自己工作有关的部分。不过,随着设计师在公司工龄和资历的增长,以及股权激励和退休金在经济上对他们的制约,公司就会放松戒备,还会发给他们一个与战斗奖章类似的勋章,凭这个与众不同的勋章就可以通过检查进入大多数的工作室。即便到了那个时候,这个办法也不一定牢靠,因为偶尔还是会有一流的高级设计师被“挖墙脚”到对手的公司里——它们开的条件太优厚,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了。然后,他就带着多年积累的先进经验“跳槽”了。在有些汽车设计师的职业生涯中,甚至为所有的大型汽车公司都工作过,尽管福特和通用汽车之间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双方都不会接洽拉拢对方的设计师——至少不会主动提供职位。克莱斯勒倒是没有那么严格的限制。 只有少数几个人——像工作室的主管和设计总监才能在设计中心里随意走动。其中之一就是布雷特·德洛桑托。今天早上,他正不慌不忙地在通向X工作室的庭院里闲逛,这个院子的围墙是玻璃材质的,舒心宜人。目前,这间工作室和其他工作室之间的关系,就好比西斯廷教堂同圣彼得教堂的中殿一般。 布雷特走过来的时候,门卫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早上好,德洛桑托先生。”他上下打量着这位年轻的设计师,然后轻轻地吹起口哨。“我应该戴墨镜来的。” 布雷特·德洛桑托对他笑了笑。不论何时,他总是一副光鲜亮丽的模样,一头仔细梳理过的长发,深垂下来的鬓角,细致打理的尖鬓。今天,他还添置了新服饰,穿着粉色衬衫,打着淡紫色领带,休闲裤、鞋子和领带的颜色也十分相配,再加上一件白色的羊绒夹克,效果绝佳。 “你喜欢这身打扮吗?嗯?” 门卫想了想。自己以前是陆军军士,现在已经头发斑白,年纪是布雷特的两倍还多。“嗯,先生,是与众不同的。” “你和我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我的工作服是自己设计的,阿尔。”布雷特朝工作室里面点了点头。“今天有什么事吗?”“里面还是老面孔,德洛桑托先生。至于有什么事,我来这儿上班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得学会背对大门,眼观前方。” “但是,你知道,猎户星在这里面。你肯定看见过。” “是的,先生,我见过。那些大人物过来视察的那天,他们把猎户星移到展厅了。” “你觉得如何?” 门卫微微一笑。“我的看法是,德洛桑托先生,我觉得您和猎户星挺像的。” 布雷特走进工作室,外面的门随之咔嚓一声牢牢关上了,他在心里思忖着:即使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他把相当多的人生时光和创造才华都投入了猎户星的设计之中。有几次自我评估的时候,他也怀疑过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穿过同一扇门走进同一间工作室,在筋疲力尽中度过了多少个疯狂的白天与漫长的黑夜,经历了多少痛苦挣扎与得意忘形,而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过程,猎户星才得以从思想萌芽阶段的一个设想逐渐发展成为实实在在的成品车。他从一开始就置身其中。 甚至在工作室上班之前,他和设计部的其他同事就收到通知开始调研——调查市场、人口增长、经济面、社会变化、年龄群、客户需求、时尚潮流等方面的情况,同时设定目标成本,然后初步形成新车型的完整构思。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产品规划师、设计师、工程师一起开会,最终敲定设计标准。之后,大家共同合作,工程师负责开发动力程序,而包括布雷特在内的设计师则负责涂涂画画,勾勒细节,最终将汽车的流线和轮廓成形。而在这个过程中,希望时隐时现,计划对错反复,质疑起起落落。在6位高层的带领下,公司上上下下有几百人为之拼搏。 设计方案改了又改,似乎漫无止境,有的是理性提议,而有的则是单凭直觉。测试开始之后,也依旧如此。最终,管理层批准生产,而布雷特总是觉得一切来得太快,之后,就开始批量生产了。目前,生产计划稳步推进,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猎户星就将接受所有测试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市场接受度的检验。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人能单独负责一辆汽车的完整设计与生产,但在设计团队中,布雷特·德洛桑托无疑比任何人都投入得更多,他为猎户星倾注了自己的创想、艺术才华和精力。 除了布雷特,还有亚当·特伦顿。 今天,布雷特是因为亚当才这么早就过来了,平时他是不会这么早上班的。他们两个人约好了要一起去公司的试车场,但是布雷特刚刚收到了亚当的消息,说他要晚一点儿才能到。布雷特不像亚当,工作那么讲规律,他喜欢睡懒觉,所以很懊恼平白无故地起那么早。随后,他决定一个人去看看猎户星,反正都已经来了。这会儿,他打开里面那扇门,走进主工作室。里面的照明效果很好,正在制作猎户星衍生品的模型——一辆三年以后才推出的跑车和一辆旅行车,还有猎户星的其他变形车款。至于未来是否会投入使用,现在还不确定。 而猎户星则计划在一年后就会向公众推出,目前正停放在工作室最里面的聚光灯下,柔软的灰色地毯上。模型是天蓝色的。布雷特朝它走去,内心一阵激动,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理由,他知道自己一看到猎户星就会感到兴奋。 这款车外形不大,呈流线型风格,紧凑而简洁。销售规划师将其称之为“下端收拢的管状”设计,因为受到导弹设计的影响,其外形既诠释了性能,又彰显出一股内在的锐气。车身上的有些特征是颠覆性的,腰线以上视野开阔,一切尽收眼底,这对汽车而言是史无前例的一种设计。关于透明车顶,汽车制造者已经讨论了好几十年,也谨小慎微地进行过多次试验,如今猎户星真的达到了同样的效果,而且结构依然坚固。透明的玻璃车顶之内,垂直构件是由设计师所说的“AC钢柱”构成,材质轻薄且强度高,经过塑形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在头顶交错纵横,衔接得天衣无缝,毫不起眼。所以,这个“玻璃暖房”(这是人们给汽车上身取的绰号),远比常见的车顶更加结实。通过一系列的撞车和翻车试验,这一点也已经得到了证实。车顶的内倾角度比较平缓,使得车内的上部空间十分宽敞。车身腰线以下的部分同样宽敞,对这么小的汽车来说也算难得,设计既俏皮前卫,却又不离奇古怪,所以说,猎户星不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养眼之作。 布雷特知道,不仅是外观,工程创新应当和整体设计相得益彰。值得一提的是,猎户星用电子燃油喷射装置取代了传统的汽化器,而汽化器是原始发动机的过时产物,在其淘汰后被遗留下来。同时,猎户星的车载计算机大约只有鞋盒大小,而其众多功能之一,就是控制电子燃油喷射装置。 不过,X工作室里的模型上并没有安装这些机械装置。只有一个玻璃纤维的空壳,是按照最初的泥塑模型做出来的,不过即便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也很难看出聚光灯下的模型不是真车。这个模型摆在这里,既是为了与之后的模型做对比,也是为了供公司高管们来此参观、回顾、担忧、重拾信念。这种信念很重要。猎户星车轮转动的可是股东们大笔的资金,以及事业和声望,上至董事长,下至董事会股东,都在其列。董事会已经批准,为其研发生产拨款100万美元,在正式推出之前,很有可能还会再增加几百万美元的投入。 布雷特记起自己有一次听人说过,底特律“比拉斯维加斯更像一个赌城,赌注也更高”。这种通俗实际的想法立刻把他拉回到现实,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 布雷特·德洛桑托走进设计主管餐厅,已经有几个人在里面用餐了。他没有找服务生点单,而是径直走进厨房,然后“命令”厨师给他做常规菜单上没有的火腿煎蛋松饼——这是典型的“布雷特式”作风。他和厨师们都混熟了,平时经常拿他们寻开心。从厨房出来后,他和同事们围着大圆餐桌坐下。这桌上还坐着两位访客,都是洛杉矶艺术中心设计学院的学生。布雷特·德洛桑托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算起来也就不到5年。这两个学生,一个是深沉忧郁的青年才俊,正用手指搓弄着桌布;另一个是一位19岁的少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环视四周,在确定会有人听自己说话之后,布雷特和两个学生聊了起来,继续他们从昨天就开始了的话题。 “要是来这里工作,”布雷特给他们出谋划策,“你们就得在大脑中装一个过滤器,不要听那些老古董抛给你们的旧观点。” “在布雷特眼里,”餐桌对面一个30岁出头的设计师说,“在尼克松当选美国总统时,到年纪拥有投票权的人,现在就算是老古董了。” “刚才说话的老古董,”布雷特告诉学生,“是我们的罗伯逊先生,他设计过精良的家庭轿车,不过要是安上车辕,前面再配匹马,那就更棒了。顺便告诉你们,他签工资支票用的还是鹅毛笔呢,现在就等着拿退休金啦。” “年纪轻轻的德洛桑托有一点挺招我们喜欢,”一位头发花白的设计师插了一句,“他对前辈很尊重。”这位戴夫·希伯斯坦因设计师,是工作室的色彩及内饰主管,他打量着布雷特精心打扮的华丽造型,说道:“顺便问一句,今晚的化装舞会在哪儿举行?” “要是你多仔细研究研究我的穿衣品位,”布雷特反驳,“然后,运用到你的汽车内饰设计上,客户早就蜂拥而至了。” 又有人问了一句:“蜂拥而至对手公司的大门前吗?” “除非我去给他们干。” 布雷特狡黠一笑。他对设计工作室里的大多数人都能言善辩,从还是新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而大家好像都还挺喜欢他。这种行事作风居然没有影响布雷特升职为汽车设计师,实在是令人吃惊。现在,26岁的他已经能和多数工作室主管平起平坐了。 要是在几年以前,像布雷特·德洛桑托这样的人,能通过安保大门都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更不用说让他在等级分明的开放式设计工作室里工作了。不过,现在观念变了。如今,管理层已经认识到,那些打扮时髦的设计师更有可能创造出前卫的车型,他们的想象力丰富、时尚敏感度高,自己的外形也紧跟潮流。因此,大家既期望造型设计师努力工作,多出成果,也愿意给布雷特这样的资深设计师自由决定自己工作时间的选择权。布雷特·德洛桑托经常晚来,一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甚至有时候全天消失,然后又一个人工作到大半夜。由于他出勤记录出奇好,通知他去参加员工大会的时候也从不缺席,所以其他人对他也没有什么闲言碎语。他又接着给学生讲话了。“有件事老古董们会告诉你们的,包括餐桌上正在惬意地吃着配菜的这些人……啊,非常感谢!”服务员把松饼拿到他面前,布雷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们会说汽车设计领域再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变了。他们认为,从现在起,我们就只有过渡和定轨发展了。唉,这就跟爱迪生在发明电灯之前一样。我告诉你们,我们一定会迎来一场颠覆式的设计改变。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很快就能用更好的新材料来做设计了,尽管很多人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你在看着呢,不是吗,布雷特?”有人说,“你在替我们其他人关注着呢。” “没错。”布雷特·德洛桑托给自己切了一大块松饼,用叉子叉起来,“伙计们,你们可以放松啦,我会帮你们保住饭碗的。”他吃得饶有兴趣。 有着一双明眸的女学生说:“不是说这儿以后大多数的新设计都是以实用功能为主了吗?” 一边吃着,布雷特一边回答:“可以既实用,又炫目啊。” “你要是吃太多这种东西,你的实用功能就该像低压轮胎一样了。”负责色彩与内饰的主管希伯斯坦因看了一眼布雷特丰盛的早餐,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对学生们说:“大多数好的设计都是实用派的。一直如此。只为追求美观的纯艺术设计只是个别现象。要是设计得不实用,即使不是差劲的设计,但也差不多了。维多利亚派的设计就笨重不实用,所以才有那么多骇人听闻之作。你们要注意,干我们这行的,有时候还是会有这种情况,巨大的直尾翼、多余的铬合金,或是隆起的架子。所幸,我们正在学着少做这些东西。”那个深沉的男生不再抠桌布上的图案了,说道:“大众汽车在整体上很实用,不过你也不能说它不美观吧。” 布雷特·德洛桑托挥了挥叉子,匆匆吞下口中的食物,抢在别人开口前说:“我的朋友,你啊,还有世界上其他很多人,都被他们骗了,你们被带偏了。大众汽车就是一个骗子,设计了一个超级大骗局。” “大众车挺好的,”女生说,“我就有一辆。” “大众车当然好。”布雷特又吃了一点儿,两个年轻的未来设计师好奇地盯着他。“把全国主要的车型加起来,可以和大众归为一类的还有皮尔斯–箭头、福特T型车、1929款雪佛兰6、1940年之前的帕卡德,1960年以前劳斯莱斯、林肯、克莱斯勒气流、20世纪30年代的凯迪拉克、野马、庞蒂亚克GTO、两座雷鸟等。但是,大众还是一个骗子,通过一场推销活动不停地灌输人们这种车型难看的思想,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或者说,要不是推销活动,它们的车连一半的时间都撑不到。实际上,大众车四平八稳、讲究对称、有点儿神来之作的意思;如果不是汽车而是铜制雕塑,都可以和亨利·摩尔的作品一起展览。但是被这种车很难看的说法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大家就上钩了,你们也一样。不过呢,所有车主都喜欢自欺欺人。” 有人答道:“说到这儿,我来说两句。”椅子都归位了。其他人大多已经开始慢悠悠地走回他们自己的工作室。色彩与内饰主管在两个学生的身边停下,“你们要是像他一开始建议你们的那样,把他的话过滤一下,还是可以取其精华,有所收获的。” “那到我说完的时候,他们取到的精华都够装一大瓶的了。”布雷特用餐巾擦了擦沾在手上的鸡蛋和咖啡印。 “太遗憾了,我得走了!”希伯斯坦因在门口亲切地点点头说。 “一会儿过来看看,布雷特,你会来吧?我们有一个材料报告,估计你会有兴趣。” “总是这样吗?”那个继续用手指在桌布上画抛物线的青年好奇地看着布雷特。 “在这里,通常是这样。不过,不要让表面的玩笑蒙蔽了你的双眼,这背后还是有很多好点子的。” 没错。汽车公司管理层鼓励设计师以及其他负责创意的员工一起在私人餐厅里吃饭。一个人的职位越高,就能享受越舒适、越高级的特殊待遇。不过,不论是什么待遇,在餐桌上都免不了谈工作。然后,互相碰撞火花,奇思妙想在不经意间便诞生于主菜和甜品之间了。高级人员的餐厅入不敷出,不过管理层乐于为其贴补,并将其视为高回报的投资。 “为什么说车主自欺欺人?”女孩问。 “我们知道的。这是人类本性的一小部分,你要学着适应。”布雷特离开桌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像张三、李四这样的小平民大多喜欢外形时髦的汽车。但是,他们又想让自己理性,结果怎么样呢?他们就糊弄自己。很多普通人都不承认,即便在面对自己时,他们下次还是会选择好看的流线型车款。” “你怎么能肯定?” “显然啊。如果张三想要的只是安全可靠的交通工具——这样的人很多,他们都这么说,他需要的只是最便宜、最简单的,雪佛兰、福特或者普利茅斯流水线上那些经济划算的产品。但大多数人想要的不仅如此,他们想要更好的车,因为好车就像怀里性感迷人的美女,或是豪华精致的房子,能让人的内心涌起一股暖流。这没什么不对的。但是,张三、李四这些人好像觉得,这不正确,所以就会自欺欺人。” “那消费者调查……” “就是做做样子!不错,我们的确会派一些女员工拿着笔记本在街上询问路过的人,让他们谈一谈对自己未来汽车的期待。这些人立马就会想要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所以就把所有像安全、可靠、油耗、折换价值这些东西都列了出来。即使是不记名的调查问卷,他也要让自己显得特别权威。不论哪种情况,即使他提到了外观,也是放在最后一位的。然而,到了真正买车的时候,同样还是这个人,不论他承认与否,外观都是他会考虑的第一要素。” 布雷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如果有人跟你说,公众对汽车的热爱已经告一段落,那都是胡说八道!我们这行还是有几天好日子可过的,因为老张三们依然是青睐设计师的。” 他瞥了一眼手表,离和亚当·特伦顿约的一起去汽车试车场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足够他去一趟色彩与内饰工作室了。 走出餐厅的路上,布雷特问两个学生:“你们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 这份好奇是实实在在的。几年以前,布雷特自己也在做这两个学生现在所做的事情。汽车公司会定期邀请设计学校的学生前来,把他们当作贵宾一样对待,这样等学生们之后到公司里工作的时候,就对这里的气氛比较熟悉了。汽车制造商也会去学校里招揽学生。三大行业龙头的招聘团队每年都会去设计学院几次,公开竞争未来最有前途的应届毕业生。工程、科学、金融、营销、法律等其他行业也是如此,以至于汽车公司要用他们丰厚的薪酬和福利,也包括升职计划,来网罗一大批强中更强的精英。有些人,包括资深的业内人士,申辩说这个过程不公正,汽车制造商网罗走了太多世界上的“最强大脑”,不利于人类文明的整体发展,因为人类文明的发展需要更多有见地的人来解决紧急的问题。然而,其他行业却无法招聘到可以与之媲美的、稳定的一流人才。布雷特·德洛桑托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才。 “激动人心啊,”有着一双明眸的姑娘回答了布雷特的问题,“仿佛自己也参与进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中,如开天辟地般创造了一样新事物。当然,也有一点儿惶恐。要想在全部的竞争者中胜出,你知道他们得有多棒。不过,你要能在这里成事,就一定是真正的大事。” 布雷特心想,所有需要的特质,她一应俱全。她需要做的只是施展才华,多加努力,以克服这一行对女性的偏见,对那些不安于只做秘书的女性的偏见。 他又问那个男生:“你呢?” 这个深沉的男生摇摇头,举棋不定,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一切都不容小视,有很多丰厚的收获,也有很多辛勤付出,我想这算是激动人心的部分,”他说着朝那个女生点点头,“正如她刚刚提到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这一切都值得吗?也许是我疯了,而且我知道已经晚了,可我还是想说,尽管已经修完了这些设计课程,大部分的事情也都做完了,但作为一个艺术家,这重要吗?这就是你想要倾注心血,甚至倾注一生的事业吗?” “在这里工作,你就必须得热爱汽车,”布雷特说,“你得爱它爱到让汽车成为你最重要的东西。你呼吸、吃饭、睡觉,都离不开汽车,有时甚至连亲热的时候都会想起汽车的样子。深夜醒来,你脑海里浮现的是汽车——那些你正在设计和想要设计的汽车,像是宗教信仰似的。”他又简略补充了一句:“要是没有这种感觉,你就不属于这里。” “我是爱汽车,”年轻人说的,“一直如此,在我的记忆里,的确是像你说的那样。只是最近……”他没有把话说完,好像不愿意再一次让自己听上去像一个特立独行的怪物。 布雷特没有再多做评论。这种观点也好,评论也罢,都是个人的事情,做决定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外人帮不上忙。因为,最终的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的想法和价值观,有时候还有良心。再说,还有一点是布雷特不愿意跟他们俩聊的,就是最近他自己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与困惑。 就在色彩与内饰主管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副模拟人型骨架,用来为分析汽车座椅设计做参考。这副骨架有一点儿悬空,由一根连着头盖骨壳内部金属盘的链子悬吊着。布雷特·德洛桑托进门的时候和它握了握手。“早安,拉尔夫。” 戴夫·希伯斯坦因从办公桌前走过来,朝主工作室的方向点点头示意。“咱们来过一遍吧。”他轻轻抚摸着这副静静躺着的骨架。“忠心耿耿又守本务实的员工,从不批评苛责,从不要求加薪。” 他们走进的色彩中心是一个宽敞的圆顶环形屋子,主要由玻璃构成,以便吸收阳光。头顶的设计有点儿像大教堂的感觉,所以那几个在灯光控制下用来观察色彩样品和材料的隔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礼拜堂。脚下厚厚的地毯死气沉沉,淹没了脚步声。整间屋子都堆满了展览板,各种粗细不一的样品,还有一个色彩图书馆,囊括了色谱上全部的颜色以及数以千计的合成色。 希伯斯坦因在一张展览桌前停下了脚步。他告诉布雷特·德洛桑托:“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 玻璃下面,放置了6个垫衬物样品,每一个都标有生产工厂和购买编号。其他类似的样品也稀松地摆在桌面。尽管五颜六色的,他们还是只被取了一个普通的名字——金属柳木。戴夫·希伯斯坦因挑了一件,“还记得这些吗?” “当然,”布雷特点点头,“我当时可喜欢了,现在也是。” “我也喜欢。实际上,我还推荐使用这些了。”希伯斯坦因用手指点了点摸起来软软的样品——和其他样品一样,它也带有吸引人的银色斑点。“这是用纱线和金属线卷曲缠绕而成的。” 两个男人都意识到,今年这种材质已经成为尖端产品模型可选的附加成本项。事实证明,这种材质在色彩区分上很受欢迎,而且很快就可以用在猎户星上了。 布雷特问:“那有什么好烦恼的?” “投诉。”希伯斯坦因说。“从几个星期前,就开始有客户投诉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环,打开展览桌的抽屉。里面一个文件夹里大约装着20封投诉信。“看看吧。” 这些投诉信主要是女性消费者或者她们的丈夫写的,少数是由律师代客户所写,来信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她们穿着貂皮大衣坐在车上,下车的时候,貂皮就被黏在车座上了,把大衣弄坏,没法穿了。布雷特轻轻吹了一下口哨。 “销售那边已经用电脑查过了,”希伯斯坦因坦言,“所有涉及的汽车都装了金属柳木座椅。我觉得,还会接到更多类似投诉的。” “显然,你们已经做过测试了。”布雷特把装有投诉信的文件夹递了回去。“结果怎么样?” “测试表明,整件事很简单;问题就在于,之前没人想到过。你坐在这个座位上,金属柳木受到压力就会被撑开。当然这很正常,但我们的问题是,金属线也被拉开了,大多数情况还好,但是你万一要是穿了貂皮大衣,那些上好的皮毛就会被置于金属线之间。你一站起来,金属线一缩紧,就会夹住皮毛,把毛从貂皮大衣上拔下来。这样你开车在街区上转悠一圈儿的工夫,便毁掉了一件价值3 000美元的大衣。” 布雷特咧嘴笑道:“这话要是传出去,全美国的女人,只要有一件旧的貂皮大衣,都会穿出来坐车转一圈,然后索赔一件新大衣。” “这会儿没人能笑得出来,办公大楼那边已经拉警报了。” “那么金属柳木就不再使用了?” 希伯斯坦因点点头。“到今天早上为止。从现在起,我们要对它进行新一轮的测试。很明显,就叫它‘貂皮测试’吧。” “那已经出售的怎么办?” “天知道!我很庆幸,那些事轮不到我来伤脑筋。我听说的最新消息是,这件事已经闹到董事长那里了。只要一提索赔,就会交由法务部门悄悄处理。他们已经发现几起假案了,不过要是能用钱把整件事包裹起来,还是破财免灾为好。” “貂皮包裹?” 工作室头儿严肃地说:“少在这儿嬉皮笑脸的。这些情况以后都会有人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因为关系到猎户星,现在就应该让你们几个人先知道。” “谢谢。”布雷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的确如此,猎户星计划不得不做些改动了,不过这方面不归他管。但是,他还是心存感激,这里面另有原因。 现在,他做了一个决定,接下来的几天,他要么换车,要么就得换车座。布雷特的车用的就是金属柳木,最巧的是,他原本计划下个月要送人一件貂皮大衣作为生日礼物,收礼物的人肯定会穿上,然后坐他的车,他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毁掉。这个人就是芭芭拉。 芭芭拉·扎列斯基。 6 “爸爸,”芭芭拉说,“我会在纽约待上一两天。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她能听到电话另一端的背景音,那是工厂里重重叠叠的噪声。接线员在车间找马特·扎列斯基那会儿,芭芭拉已经等了好几分钟;这会儿,马特大概已经在靠近流水线的地方接了电话。 她父亲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非得待在那里?” 她轻描淡写地说:“哦,经常的事。在代理处处理客户的问题,要开几个关于明年广告的会,他们需要我待在这里。”芭芭拉不厌其烦地解释。其实她真的不必解释,好像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晚回家得要请示家长似的。就算她要在纽约待上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甚至一辈子,其实,现在也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你就不能晚上回来,早上再去吗?” “不能,爸爸,我不能。” 芭芭拉不希望这番对话再一次演变成争吵。然后,还要强调自己已经29岁,法律上已经成年,也已经参加过两次总统选举投票,而且也已经有一份既稳定又是自己擅长的工作了。正是这份工作使她经济独立,所以她如果想要出来单独住,随时都可以。不过,她还是选择和父亲住在一起,因为她知道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一个人很寂寞,她不想再雪上加霜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周末肯定能回家。在这之前,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当心你的溃疡。对了,你的溃疡怎么样了?” “我都忘了。要想的事情太多,顾不过来了。今天一早,我们厂里发生了一点儿麻烦事。” 听起来他挺紧张的,芭芭拉心想。所有和汽车行业沾边的人都有体会,也包括她自己。不论你的工作是在车间,还是广告公司,或是像芭芭拉一样做设计,最终都会尝到焦虑与压力的滋味。眼下,正是这种滋味迫使芭芭拉·扎列斯基意识到,自己得放下电话回去和客户开会了。她是几分钟前溜出来的,毫无疑问,那些男人都以为她去了洗手间,解决女人的问题。芭芭拉的手本能地放在头发上,她的头发浓密,是栗子色的,像她波兰裔的母亲一样;头发长得太快,快到让她心烦,因为她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理发店,而她可不喜欢这样。她扎好头发,是应该要扎好的。手指碰到了几个小时前推到额头上的太阳镜,这让她想起来最近听到的一种说法,有人嘲笑说,把墨镜当作发卡戴在头发中间是行政女性的一大标志。嗯,怎么就不能这么戴呢?她就喜欢把墨镜这么放着。 “爸爸,”芭芭拉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给布雷特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很抱歉,今晚不能赴约了,要是他想给我打电话,我待会儿会在德雷克酒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你当然能啦!布雷特在设计中心,你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你只需要拿内线电话拨一个号码就可以了。我不是要求你喜欢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已经跟我们明白地讲过很多次了,我们俩都了然于胸。我只是想求你传个信,你甚至都不用跟他说话。” 她已经无法克制自己,声音中流露出不耐烦来,所以现在,他们终究还是要争吵起来,吵架的账簿上又多了一笔。 “好吧,”马特嘟囔着,“我会照做的。不过,你别发脾气。” “你也是。再见,爸爸。保重,我们周末见。” 芭芭拉谢过借给她电话用的秘书,从之前倚着的那张办公桌移开。她身材丰腴,四肢修长,令多少男人倾心爱慕,这一点,她自己其实也心中有数。她的好身材是母亲遗传的又一财富,她的母亲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女性魅力——正如有人所说,这是斯拉夫族人的典型特征,直至她母亲过世前的最后几个月也依然如此。 芭芭拉开会的地点位于纽约第三大道大厦的21层,这里是奥斯本·杰·刘易斯公司纽约总部的所在地,该公司也简称“OJL”,是全球六大广告公司之一,员工约有2 000人,占据了这座摩天大楼的三层。芭芭拉要是想用办公室的电话,而不是借用秘书电话打到底特律,她也大可以下楼去20层那个拥挤不堪的“创意兔子窝”去,那里有几间没有窗户,只有橱柜大小的办公室,以供像芭芭拉这样暂时在纽约工作的出差人员使用。但是,楼上好像更方便,今天早上的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这一层主要是接待客户的地方。客户经理和高级官员也在这一层办公,他们的办公套间装饰铺张奢华,配有宽幅地毯,墙上挂着塞尚、韦思、毕加索这些名家的真迹,还有嵌入式吧台——可以根据客户喜好使用或关闭。在这层,就连秘书的工作环境都比楼下一些最棒的创意人才要好。如此一来,芭芭拉有时会想,这公司有点儿像罗马战船,不过至少楼下的人可以享用马天尼午餐,晚上可以回家,要是级别够高,有的人也可以到楼上去。 她快速地穿过走廊。在OJL公司底特律简朴的办公室——芭芭拉多数时候就在那里工作,她的鞋跟本来是会“噔噔噔”响的,但是在这里,却被厚厚的地毯掩盖住了。她经过一扇半掩半开的门,缝隙间传出阵阵钢琴声和一名女子的歌声: “快活玩意儿又新添, 百万大军皆‘畅快’! 它惹我心欢喜, 还请它快快来。” 几乎可以确定,里面一定有位客户在听她唱歌,根据这个声音是否合心意而拿主意,同意或拒绝。这关乎一笔巨资,而这一决定是同时建立在主观预感和偏见的基础上的,甚至还受心情好坏和早餐消化情况的影响。当然,歌词很糟糕,可能是因为客户喜欢这种老套的,像大多数人一样,惧怕一切天马行空的东西。但是,曲调却悦耳动听、轻快活泼;由完整的管弦乐队和合唱队演奏,未来的一两个月,估计全美国许多人都会哼着这个小曲儿。芭芭拉好奇这首歌词里的“畅快”究竟是用来形容什么的,饮料,还是清洁剂新品?这两个都有可能,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更加稀奇古怪的东西。OJL公司在各行各业中有着数以百计的客户,不过以实际业绩来看,芭芭拉所服务的汽车公司是其中最为重要,也最有利可图的行业之一。汽车公司总喜欢提醒广告公司的人,只计算汽车广告这一项业务,每年的预算就超过一亿美元。 一号会议室外面的红色指示灯依然在闪烁,上面写着:会议进行中。客户们喜欢闪光的指示牌,因为它营造了一种受到重视的氛围。 芭芭拉悄悄走进去,坐在自己这张长桌中间偏后的位子上,列坐的还有7个人,这间气派的会议室里镶有红木板,是乔治国王时代的装潢风格。正座上是基思·耶茨–布朗,此人花白头发,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是公司的业务主管,负责OJL同汽车公司间的合作关系。耶茨–布朗右边坐着从底特律来的汽车公司广告经理杰·普·安德伍德(“请叫我杰·普就好”),这是一个年轻人,最近才升职没多久,在和广告公司高层相处时,还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坐在安德伍德对面的是“聪明绝顶”的泰迪·博世,他是博世JL公司的创意总监,此人擅长奇思妙想,才华横溢,宛如泉涌。博世为人处变不惊,像是学校校长似的,待的年头比很多同事都长,是汽车企划领域的老人儿了。剩下的人包括杰·普的助理,也是从底特律来的;另外还有两个广告公司的人,一个是负责创意的,一个是行政部门的;此外,还有一个秘书,正在给大家倒咖啡,再有就是芭芭拉了,她可是在场除秘书以外的唯一女性。 他们今天讨论的主题就是猎户星。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们就在审查广告公司最新的方案了。会上,OJL公司的人轮番向客户——也就是安德伍德和他的助理介绍相关情况。 “我们几经筛选,最后把这套方案留了下来,杰·普。”耶茨–布朗这话看似讲得随意,实际上却是直接对这位汽车公司广告经理说的。 “我们觉得,从这套方案中你可以看到原创性,或许,甚至可以看出独到的有趣之处。” 耶茨–布朗的用词毕恭毕敬却又不失威信,一如既往地恰到好处,即便在场的人都知道,广告经理并没有多少实权,也不属于汽车公司的主流高层。 杰·普·安德伍德用严厉的口吻说道:“我们来看看吧。”他本不必如此的。 广告公司的人把卡片摆在画架上,每一张卡片上都粘着一张薄纸,纸上画着初步的设计草图。芭芭拉明白,每一张设计图的背后都是多少个小时的孜孜不倦,有时候甚至是多少个漫漫长夜,呕心沥血才得到的结果。 昨天和今天这两天的流程是在所有新车企划初期司空见惯的必要工作,这些薄薄的设计图纸都叫“草样”。 “芭芭拉,”耶茨–布朗说,“这次,你来,好吧?” 芭芭拉点点头。 “杰·普,我们的想法是,”芭芭拉在为安德伍德讲解的同时,也看了一眼他的助理,“展现日常使用中的猎户星。正如您所见,第一张图纸是猎户星正要从洗车场开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张图纸上。这张图纸绘图精美,想象力丰富,图中汽车从洗车道开出,露出前半个车身,仿佛破茧成蝶一般。一位年轻女士正等着把车开走。把这个场景拍成彩色,不论静态动态,都会引人瞩目。 杰·普·安德伍德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芭芭拉点头示意展示下一张。 “长期以来,很多汽车广告都忽视了女性对汽车的使用,众所周知,大多数广告是以男性为主的。不过,我们希望这一次能有所突破。” 她本来还可以再多说几句的,前两年她就想推广女性买车的概念,然而却一直没有实践。有一段时间,她看到以男性为主的广告(行话叫“肌肉男版”)依然层出不穷,一度认为,自己是片甲不留地败下阵来了。 这会儿,她发表意见说:“我们认为,女性驾驶猎户星出行,在未来将会成为平常事。” 画架上的图是一个超市停车场。创作者构图完美——以店面为背景,猎户星在周围其他各个车型中脱颖而出。一位女士购物后正将生活用品放到猎户星的后车座上。 “那些别的车,”汽车公司广告经理说,“是用我们的还是竞争对手的?” 耶茨–布朗急忙回应说:“要我说,就用我们的,杰·普。” “应该有几辆对手的汽车,杰·普,”芭芭拉说,“不然会显得不真实。” “生活用品我难以苟同,”安德伍德的助理说,“搞得乱七八糟的,喧宾夺主,把大家的注意力都从车上转移走了。而且我们要是用这个背景的话,拍的时候还要抹上凡士林。” 芭芭拉听到这话,顿时感到心凉了半截。摄像师在拍汽车广告时,为了虚化背景,突出汽车车身,会在相机镜头上抹凡士林,这早就是明日黄花了。尽管汽车公司坚持用它,但很多广告业人士都觉得,这个方法已经过时了。芭芭拉语气温和地说:“我们是打算呈现实际使用时的情况。” “不管怎么样,”布朗插了一句嘴,“这一点很有道理,我们会把它记下来。” “下一张,”芭芭拉说,“是雨中的猎户星——我们想,如果有一场倾盆大雨,应该会不错。还是由一位女司机开车,看起来像是正要从办公室回家。我们想在天黑之后拍摄,那是拍摄湿漉漉的地面上倒影的最佳时刻。” “要想不把汽车弄脏可不容易。”杰·普·安德伍德说道。 “整个想法就是要把车弄脏一点儿。”芭芭拉告诉他。 “还是为求真实。拍成彩色,效果会更好。” 从底特律来的广告经理助理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明白这么大张旗鼓有何意义。” 杰·普·安德伍德沉默不语。 后面还有十几张图。芭芭拉一一阐述,既简明扼要又头头是道,她知道,公司的年轻设计师们对每个案子都付出了全身心的努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泰迪·博世这位老牌创意专家始终按兵不动,用他自己的话说——“让小孩子们去冲锋陷阵”,早年的经验清楚地告诉他,初期的提案不论有多好,都一定会被驳回来。 这个提案就被驳回来了。安德伍德的一举一动已经说明了一切。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就像昨天一样,开会之前就都已经心知肚明。刚来公司的时候,芭芭拉也曾天真地追问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投入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才华——往往是出众的才华,却全都白白浪费了? 后来,一些关于汽车广告的严酷现实就不言自明了。要是广告提案没有经过漫长痛苦的挣扎,而是很快有了决定,那么,底特律所有这些参与其中的汽车从业者要怎么交差?持续几个月开不完的会怎么办?厚厚的公司报销单怎么办?出差参观游览怎么办?汽车广告往往比多数其他产品的广告要拖得久得多,就是这个道理。再说,要是汽车公司自己愿意多花钱,那么广告公司也用不着多说什么,这可不是他们大刀阔斧寻求改革的时候。广告公司乐得大方,照办就好了;再说,反正到最后,提案总是会通过的。每款车的广告都是每年10~11月开始规划,第二年5~6月的时候就要确定方案了,这样广告公司才能开工拍摄。所以说,汽车公司在现在这个时候就得开始制订计划,因为他们也是看日历做事的。也正是这时候,底特律的大人物们就纷纷现身了,他们要为广告方案做最后的决定,不论在这方面是不是内行。 让芭芭拉最恼火的就是在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才华、人力、财力之后,一切仍是虚无与徒劳。后来,她才发现,其他人也为此恼火。在和其他公司的人聊过天后,她发现三大汽车龙头公司都是如此。广告部门就好像是汽车行业自己建造的一个“油水衙门”,尽管他们在正常情况下总保持着强烈的时间和效率意识,并常常对外界的官僚主义评头论足。 芭芭拉曾向前辈提过一个问题:初始的原创点子,很不错的那种,有没有后来被重新采用的呢?答案是:没有,因为你11月没被通过的方案,到第二年6月也不可能被通过。那样,汽车人不是自找难堪吗?谁要是干出那种事——要不是和广告公司交情很好——会很容易砸了自己的饭碗。 “谢谢你,芭芭拉。”耶茨–布朗把话语权顺其自然地接了回来。 “恩,杰·普,我们明白,过程还很漫长。”业务主管的脸上露出亲切温暖的微笑,语调中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的确如此。”杰·普·安德伍德说。他往后推开椅子。 芭芭拉问他:“就没有您喜欢的地方吗?一点儿也没有?” 耶茨–布朗的头迅速转向她,芭芭拉也知道自己出格了,不应该那样冲撞客户,但是安德伍德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架势实在刺痛了她。即便是现在,她也还是在想,公司里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为此付出的创意与努力,连同她自己所付出的,就这么全部付诸东流了。或许,目前的成果还没有完全满足猎户星的需要,但是也不应该被轻薄无礼地丢到一边。 “好了,芭芭拉,”耶茨–布朗说,“没人说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位主管依旧温文尔雅,魅力四射,不过芭芭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察觉到他的话里藏刀。别看耶茨–布朗本身是做销售的,但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把公司搞创意的那些人都踩在他那双讲究的鳄鱼皮鞋下。他接着说:“不过,要是不承认我们没能抓住猎户星的真正精髓,那的确有失专业。猎户星真的棒极了,杰·普。你交给我们做广告的车是史上最棒的汽车之一。”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广告部经理一手设计了这款猎户星似的。 芭芭拉感觉有点儿恶心。她与泰迪·博世目光相遇。勉强可以看出,这位创意总监轻微地摇了摇头。 “要我说,”杰·普·安德伍德主动地接过话茬儿。他的语气比先前友好了一些。在这张桌子上,几年前的他还只是后生晚辈。然而,也许是这份工作给了他新的身份,也许是他自己内心感到惶恐,总之,他觉得刚才确实唐突冒失了。“我认为,我们刚刚看到的图片,总体可以算作目前为止最精美的草图。” 会议室里是一阵死灰般的寂静。就连耶茨–布朗也露出一丝惊诧。这位广告部经理拙嘴笨舌地说了这番不合逻辑的话,像是拆穿了精心安排的猜字谜,毁了原本的默契与借口。一方面,提案遭到全盘否定;而片刻过后,却又满口称赞。但是,结果不会有丝毫改变。芭芭拉已经不再是新人,心里自然明白。 基思·耶茨–布朗也是一样。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您真是宽宏大量,杰·普。太宽宏大量了!我代表公司感谢您的鼓励,并保证,下一次我们一定会做得更好。”说罢,这位业务主管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纷纷站起来。 他转向博世:“是吧,泰迪?” 创意总监点点头,脸上的笑容甚是讽刺。“我们一定尽全力而为。” 散会了,大家都朝门口走去,耶茨–布朗和杰·普走在最前面,其他人随后。杰·普问:“有人能弄到剧院的票吗?”芭芭拉之前就听见广告经理打听尼尔·西蒙喜剧的戏票,他想要6张坐在一起的,这可不太容易。 业务主管亲切地哄笑道:“您还不相信我吗?”他友好地把胳膊搭在杰·普肩上。“我们有内部人士,杰·普。你可是挑了这城里最难弄的票,不过为了你,我们一定竭尽所能。今天的午饭,他们已经在华尔道夫酒店定了位子,怎么样?” “可以。” 耶茨–布朗压低声音,“你们想在哪里吃饭,尽管告诉我。预约的事,我们都会帮你们解决。” 还有所有的账单,所有的小费,芭芭拉在心里想。而剧院的戏票,她能想象出来,耶茨–布朗肯定是花50美元买一个座位,但是公司会赚回来的,包括别的花销。一支猎户星广告会把它们1 000倍地赚回来。 有些场合,公司领导请客户吃饭,也会带上创意部的人。不过今天,出于自己的原因,耶茨–布朗决定不带着他们。芭芭拉如释重负。就在公司领导和杰·普·安德伍德他们一行人去华尔道夫的时候,她同泰迪·博世,还有会上另一位创意人员奈杰尔·诺克斯,一起前往位于纽约第三大道的住宅区。他们的目的地是“乔和罗斯家”,一家隐蔽却非常棒的小酒馆。中午的时候,这里聚集着周围各大公司的广告界人士。奈杰尔·诺克斯是一个有些阴柔的年轻人,芭芭拉平常是有些烦他的,但是鉴于他的心血也都付诸东流了,此刻,芭芭拉对他比平时多了一些同情。泰迪·博世带路,穿过褪色的深红色遮阳板,走进了这家朴实的小店。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这会儿,他们被带到后面一间留给常客的小屋子,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博世没说话,做了一个手势。片刻过后,店员就给他们上了三杯冰过的马天尼酒。 “我不会做什么大哭大叫的蠢事,”芭芭拉说,“我也不会喝到酩酊大醉,因为你们也很难受。但要是你们俩都不介意,我还是想稍微多喝点儿。”她一口气干掉了整杯酒。 “给我再来一杯。” 博世招呼服务员:“再来三杯。” “泰迪,”芭芭拉说,“你受得了这样吗?” 博世闷闷不乐地摸着自己的光头。“头20年是最难熬的。之后,你眼前10多个杰·普·安德伍德来了又去……” 奈杰尔·诺克斯好像一直压抑着没有抗议,一下子爆发了。“他简直是野蛮人。我是想试着喜欢他的,但就是喜欢不起来。” “噢,别说话,奈杰尔。”芭芭拉说。 博世接着说:“有个窍门或许可以帮助你们缓解目前的郁闷,就是提醒自己,这份工作有着丰厚的收入,在大多数的时候,我还是喜欢这份工作的——今天除外。没有比干这行更刺激的了。我再跟你们说一点,不管他们把猎户星造得多好,要是它畅销的话,卖得好,那都是因为我们,因为我们的广告。这一点,他们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那么,别的事情还重要吗?” “基思·耶茨–布朗重要,”芭芭拉说,“而且他让我恶心。” 奈杰尔·诺克斯扯着嗓子学他:“您真是宽宏大量,杰·普,太宽宏大量了!我现在要躺下来,杰·普,盼着您的雨露滋养我全身。” 诺克斯呵呵呵地笑起来。芭芭拉也笑了,这是从早上开会到现在,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泰迪·博世瞪着他们俩。“基思·耶茨–布朗是我的饭票,也是你们的,我们谁都不能忘了这一点。当然,我是做不到他那样,一个劲地奉承安德伍德那些人,看起来还乐此不疲。不过,在这一行就得有人这么做,所以说,他是做足了自己的分内之事,我们又凭什么指责他呢?现在,我们马上就可以做我们喜欢的创意工作了,像很多时候一样,但是耶茨–布朗却得在客户身边曲意逢迎,千方百计地让客户感到温暖愉快,还要跟客户说我们有多好。要是你在丢了汽车大订单的公司里待过,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庆幸有他在了。” 服务员匆匆忙忙过来。“今天的帕尔玛干酪小牛肉不错。”在这里,从来不用操心点菜这种小事。 芭芭拉和奈杰尔·诺克斯点点头。“那好,再来点儿意大利面,”博世告诉服务员,“再一人来一杯马天尼。” 芭芭拉意识到,酒精已经让他们都感觉放松了不少。眼下是一个熟悉的节奏——起先是阴郁沉闷,然后是自我安慰。很快,可能再喝一杯就大彻大悟了。在她刚来OJL公司的那几年,这种“会后解剖”经历得多了。在纽约,广告人扎堆儿的地方就是这里——乔和罗斯家;在底特律,有核心俱乐部和吉姆车库,也是两家小酒馆,都在市中心。她有一次就在核心俱乐部里看见过一个上年纪的广告人精神崩溃,啜泣不止的情景,因为一个小时之前,他几个月的心血就那样被弃如草芥了。 “我就在那样一家公司里待过,”博世说,“我损失了一个汽车大订单。就在周末前,大家谁也没想到,除了那个抢走我们客户的公司。我们就叫那天‘黑色星期五’。”他用手指拨弄杯脚,回首往事。“那天下午,公司开除了100个人。其他人没等到开除,就已经知道那里没他们什么事了,所以就在麦迪逊大道和第三大道上来回跑,想在下班之前去别的公司给自己再找一份新工作。人们都被吓坏了。很多人买了昂贵的豪华房子,背着巨额贷款;还有的人,孩子在上大学。但问题是,别的公司也不想要失败者;更何况,有些上年纪的基本也已经江郎才尽了。我记得,有两个人借酒消愁,成了酒鬼;还有一个人自杀了。” “你活下来了。”芭芭拉说。 “我当时还年轻。事情要是放在现在,我恐怕也和他们一样。”他举起酒杯:“敬基思·耶茨–布朗。” 奈杰尔·诺克斯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杯:“哦不,真的。我真做不到。” 芭芭拉摇摇头说:“抱歉,泰迪。” “那我只好自己喝了。”说着,博世一饮而尽。 “咱们广告业的问题是,”芭芭拉说,“我得学会把虚无缥缈的汽车卖给子虚乌有的潜在客户。”三个人差不多同时喝完了最后的这杯酒,她感觉得到自己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我们都知道,你买的不可能是广告里的汽车,即便你想买,也买不到,因为广告图是骗人的。我们拍真车的时候,用广角镜头,让车前身更饱满,拉伸镜头,让车身的侧视效果更长。我们甚至用喷雾,用粉扑,用滤镜,让色彩效果更好。” 博世用手轻轻一挥:“这一行都是这么干的。” 服务员看见他挥手,过来问:“博世先生,还要再来一杯吗?您点的菜马上就来了。” 创意总监点点头。 芭芭拉固执己见:“那还是一辆虚无缥缈的汽车。” “太赞啦!”奈杰尔·诺克斯使劲地拍手,打翻了自己的空酒杯,其他桌的人纷纷往这边看。“现在,再说说那些子虚乌有的客户究竟是谁。” 芭芭拉徐徐道来,她的思路不及往常那般敏捷了。“底特律那些拍板的领导,他们根本不了解大众。他们工作太拼命,没时间去研究人。所以,大多数的汽车广告都是一个底特律的头儿做给另一个底特律的头儿看的。” “感同身受啊!”奈杰尔·诺克斯激动得把头不停地上下摆动。“人人都知道,底特律自命不凡的大领导就是子虚乌有的人。聪明!聪明!” “你也聪明,”芭芭拉说,“我觉得,这会儿,我都想不出什么大什么的……更别说,说出来了。”她用一只手捂着脸,巴不得要是刚刚的酒没那么快下肚就好了。 “小心别碰这些盘子,”服务员提醒道,“太烫。”他们面前摆着帕尔玛干酪小牛肉,配上美味可口的蒸面,还有三杯马天尼。“旁边那桌请你们喝的。”服务员说。 博世谢过邻桌的酒,然后在自己的面上随意撒了些红椒。 “我的老天呐,”奈杰尔·诺克斯提醒他,“这种红椒可是辣得不得了的!” 创意总监对他说:“我的内心需要点燃一把火。” 于是,他们开始吃了起来,顿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泰迪·博世看看对面的芭芭拉,“既然你是这么觉得的,我想你离开猎户星项目也好。” “什么?”她吃了一惊,放下刀叉。 “我之前就应该告诉你的,只是一直没抽出时间来跟你谈。” “你是说我被开除了?” 他摇摇头。“有新任务。你明天就知道了。” “泰迪,”芭芭拉央求道,“你现在就告诉我吧。” 他毅然决然地说:“不行。这件事会由基思·耶茨–布朗告诉你,因为是他举荐的你。记得吧?就是那个你不愿意为他干杯的人。” 芭芭拉感觉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我只能告诉你,”博世说,“我巴不得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抿了一口新上来的马天尼,这三杯还都没人动呢。“要是我还年轻,或许有机会。不过,我估计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像以前一样,继续给那些虚无缥缈的汽车做广告,卖给那些子虚乌有的人。” “泰迪,”芭芭拉说,“对不起。” “不用这样。只是难过的是,我觉得你说得没错。”创意总监眨了眨眼睛。“老天啊!辣椒比我想象中要辣得多。”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7 底特律城外30公里,密歇根乡下一片很广阔的土地,就是汽车公司的试车场,占地500英亩[1]。这里仿佛一个巴尔干国家,耸立着很多防卫严密的边界。试车场只有一个入口,所有人进入这里都要经过安检——一个有警卫守着的双重屏障,像极了柏林墙的检查点。每一位入访者都要停下来接受出入证明检查,没有预先批准,谁也不能进去。 除了入口,其他地方都围着高高的铁丝网栅栏,周围有保安巡逻。栅栏内侧,有树木和一些其他植物做保护,形成视觉屏障,让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公司保护的是一些关键机密。这之中就不乏轿车和卡车的新车型试验,还有新车型配件试验,以及现有车型的抗破坏性能试验。 测试在一段150公里长的特制路面上进行,该路段包含了各种路况,有最好走的路,也有世界上最差的路,甚至是最险峻的路。最差的路就是仿照旧金山巍峨陡峭的菲尔伯特大街修建的,这个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因为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条路上开车搏命。另一条比利时石块路颠簸不平,车上每一个螺丝和铆钉都被颠得摇摇欲坠,每一处焊接都像是要散架似的,就连司机的牙齿都跟着颤抖,吱吱作响。还有更严重的,在卡车的试验路段上,仿照非洲猎兽小径,布满了树根、岩石和泥坑。 有一条路,建在平地上,名叫“蛇巷”。在这条路上,有一系列的“S形”急转弯,连接紧密,又绝对平坦,拐角处也没有任何提示,所以汽车在这条路上高速转弯时,就达到了极限。 眼下,亚当·特伦顿正以60英里的时速,开着猎户星在蛇巷中绕圈子。 汽车一次次急转弯,忽左忽右,轮胎随之发出刺耳的声音,还冒出一股烟来。每一次转弯都异常激烈,车子不停地与强烈的离心力反向而动,离心力又像是不服气似的一直拉扯着车子。对车里的三个人而言,似乎车子随时有可能翻车,不过经验告诉他们,应该不会。 亚当朝身后扫了一眼。布雷特·德洛桑托坐在后座正中间,系着安全带,用两只胳膊支撑着身体。这位设计师在后座叫道:“我的肝和脾都错位了。我就指着再转一个弯让它们复位了。” 亚当的旁边是技术部的伊恩·詹姆士,苏格兰人,身形修长,头发呈红棕色,这会儿依旧泰然自若地坐着。詹姆士心里想的和亚当一样——他们根本用不着来试验这些弯道;早就有专业驾驶人员开着猎户星接受过艰难无比的测试,并轻而易举地通过了。今天,他们三个人来试车场的真正目的在于检查噪声、振动以及声振粗糙度的问题。猎户星样车在高速行驶时已经出现了这些问题。但是,在开往快速通道的路上,他们开进了蛇巷的入口,亚当心里盼着,车子转个弯多少能缓解一下他内心的紧张。一两个小时前,从他离开记者会,这份紧张就一直在他的心头环绕。 事实上,这份紧张从今天一大早就开始了,近来,紧张感来得比以往更频繁了。几个星期前,亚当去看了医生,医生给他做了针探、按压,还有各种检查,最后告诉他,他的身体器官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体内的酸性可能过强了。然后,医生委婉地跟他聊了“溃疡性格”的问题,建议他要停止焦虑,还说了一句老话:“在登山者眼里山有多陡,山就有多陡。” 亚当一面不耐烦地听着,一面在心里念叨:“医师不要以为病人什么都不懂,什么头脑都没有。”医生跟他说,人类自身就有一种报警机制,建议他放松一下,这一点,亚当心里明白,只是今年是没戏了。最后,医生终于给亚当开了处方药——“利眠宁胶囊”,并附上建议服用的剂量,亚当此行就是为了这种药。亚当的用量很快就超过了医嘱用量,而且还在继续。他也没跟医生讲自己还在吃安定,因为药是在别处开的。今天,亚当已经吃了好几粒药,刚才从城里出来前又吃了一粒,但是依然没看出什么作用。这会儿,既然S形急转弯也不能帮他缓解紧绷的神经,他便又偷偷摸摸地从口袋拿出一粒药放进嘴里。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艾丽卡讲,既没说去看医生的事,也没说吃药的事,他都是把药放在公文包里,艾丽卡看不见。 快到蛇巷的终点了,亚当大力急转甩起车子,速度只比进快车道前稍微慢了一点儿。车外的树木、草地、道路都唰唰飞过。车速表回到60英里,又升到65英里。 亚当用一只手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安全带。他没有回头,跟车上的两个人说了句:“好嘞,让我们和这个宝贝一起尽情摇摆吧!” 他们在快车道上向前猛冲,以飞一般的速度超过了一辆车,还在继续提速。时速已经达到70英里了。亚当和旁边车里的司机刚巧对视了一眼。 伊恩·詹姆士伸着脖子看看车速表,指针正指向75英里。这位红色头发的工程师在猎户星目前的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问题研究中是一个关键人物。 “我们随时都可能听到问题。”詹姆士说。 时速达到了78英里。伴随着他们的飞速驰骋,外面的风声——主要是他们自己制造的噪声,咆哮而起。亚当已经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现在他按下速度自动控制,移开自己的脚,把车全都交给了计算机。车速继续攀升,超过了80英里。 “来啦,”詹姆士说。他的话音刚落,车子便开始了剧烈振动——一阵强烈的振动,所有东西都跟着晃起来,包括车上的人。亚当发觉这突然而来的快速振动让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 同时,一阵金属嗡鸣声时起时落。 工程师说:“正如我所料。”听起来得意扬扬的样子。亚当心里想,好像要是没出毛病倒让他失望了似的。 “在游乐场,”布雷特·德洛桑托得提高嗓音大声喊叫才能让别人听见他说话,因为车子摇摇晃晃的,他的话音也不平稳。 “在游乐场,人们还得花钱才能坐上这么一次飞车。” “要是我们就这样,放着它不管,”亚当说,“大多数司机永远也不会知道。没几个人会把自己的车开到时速80英里。” 伊恩·詹姆士说:“但还是有人会啊。” 亚当心里闷闷不乐,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话不错。肯定有那么一些疯狂的司机会把车开到时速80英里以上,其中可能还会有一两个被突然的振动吓到,然后失控撞车,要么把自己撞死或者撞残,要么把别人撞死或者撞残。就算没有车祸,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也可能会被传出去,让爱默生·韦尔这些人拿来尽情地大做文章。亚当想起来,就在几年前,有几起因为汽车高速行驶发生的离奇车祸,都是因为司机在紧急情况下方向盘打偏造成的,结果,发生车祸的科威尔这款车就从此一命呜呼了。拉尔夫·纳德尔公开对科威尔进行了控诉——那篇文章赫赫有名。尽管他发表文章时,科威尔早期的缺陷已经得以修复,但这款车还是在纳德尔引发的舆论重压之下迅速走向衰亡。 亚当,还有公司其他了解高速振动的人,都不想再上演一出似曾相识的插曲,败坏猎户星的好名声。这就是公司高层一直守口如瓶的原因,为了不让外界散播对猎户星不利的流言。眼下关键问题是,如何才能消除振动?要花多少钱?亚当这趟就是来找答案的,由于情况紧急,他可以全权决定。 他关掉了速度自动控制,换回自己驾驶,让车速降到了20英里。接着,又两次将车速提到80英里。尽管两次提速时的初始速度有所不同,但结果显示,都存在振动,而且振动发生的时间点也完全相同。 “这辆车上的金属片不一样。”亚当开的这辆猎户星是早期样车,手工制作的——目前所有的汽车样车都是手工制作——因为流水线还没开工。 “这对效果没有影响。”伊恩·詹姆士直截了当地断言,“我们这里有辆一模一样的猎户星,还有一辆正停在测力计上。它们都存在这些问题——速度、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 “感觉像是女人的高潮似的,”布雷特说,“听起来也像。”他问工程师,“这有什么危害吗?” “据我们所知,没有。” “那把它去掉呢?” 亚当厉声喝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说这种蠢话了!我们当然得把它去掉!要是问题出在外观上,你就不会在这儿沾沾自喜了。” “好吧,好吧,”布雷特说,“好像又有什么别的地方在振动啦。” 他们驶出快车道。突然,亚当踩了刹车,车子打滑,三个人都猛地往前一冲,被安全带勒住了。他把车子一转,停到了路边的草地上。车子停下来,他解开安全带,然后下车点了一支烟。另外两个人也跟着下了车。 站在车外,亚当微微战栗。空气中微带着丝丝凉意,落叶随一阵劲风席卷而来,而之前还在的太阳此刻也躲进了一片乌云背后。他可以看到树木背后的一汪湖水,湖面伴随阵阵秋风泛起涟漪。 亚当思忖着自己要做的决断。他清楚此决定之难,要是有什么闪失,都将归咎于他,不论公正与否。 伊恩·詹姆士打破了令人难受的沉寂。“让我们欣慰的是,这种结果是由于轮胎和路面相互作用,与车身碰撞出和声,又与车身自然的晃动频率构成振动,进而产生了这种效果。” 亚当明白,这也就是说,车子没有结构性缺陷。 他问:“振动能消除吗?” “可以,”詹姆士说,“这一点我们有把握,有两种办法。要么重新设计汽车前围侧结构和车底变速箱扭矩,”他补充了技术细节,“要么安装支架和加固板来达到加固的效果。” “嘿,”布雷特立马警觉起来,“第一种是要改变车身外形,对吧?” “对,”工程师承认,“在车身下部,靠近前车门板和踏脚板的地方。” 布雷特看着有些闷闷不乐,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亚当心想。原本,人人都以为猎户星的设计已成定局,却不曾料到,到头来还要重新设计和安排测试。他追问道:“增加东西用于加固呢?” “我们试验过,要对前底板进行加固并在仪表盘下面安装一组支架。”工程师表示,这个支架表面看不见,从前围一侧转到驾驶杆,然后再转到前围另一侧。 亚当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造价呢?” “你肯定不乐意。”工程师犹豫了,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大约每个5美元。” 亚当一声长叹:“天啊!” 他现在面临进退两难的窘境。不论采取哪种办法,都令人扫兴而且花费不菲。工程师给出的第一个选择——重新设计,也许会便宜些,估计要花50~100万美元。但是,那需要花更多的时间,猎户星就得要推迟3~6个月上市,而出于多种原因,这对猎户星来说,将是重大打击。 另一方面,加两个零件——加固板和支架,一辆车的造价多出5美元,100万辆车就是500万美元,猎户星预期的生产和销售量都已经远远超过了100万辆。生产支出要提高几百万美元,还没算利润损失,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修补一个小问题!在汽车制造行业,5美元可是一个大数字,汽车制造商平常都是一美分一美分地精打细算,在这里砍掉2美分,从那儿省下1美分,都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削削减减,凑到一起就是大数目了。亚当咬牙切齿:“烦透了!” 他瞥了一眼布雷特。设计师说:“这可不好玩。” 因为汽车,他们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冲突了。从猎户星的设计方案开始,两人之间就冲突不断,有时候是布雷特先发火。不过不论如何,两人经历了种种,到现在还算是朋友。这也是因为接下来他们还有一个新项目,目前代号叫“远星”。 伊恩·詹姆士说:“你们要是愿意去实验室,那里有一辆车,已经装好了要加的两个配件,可以给你们看看。” 亚当无奈地点点头:“我们就去瞧瞧吧。” 布雷特·德洛桑托抬头看看,简直难以置信。“你说就这些,还有那个东西,就值5美元!” 他死死地盯着猎户星底部一条用螺钉固定住的钢板。 亚当·特伦顿、布雷特和伊恩·詹姆士正在测力计下方的检验区检查詹姆士提议的加固板,所以整个车底板完全收入眼帘,一目了然。测力计,就是由金属板、滚轴、仪表组成的机器,有些像服务区加油站里的大型起重机,能让汽车像在路面上行驶时一样,又可以让人从各个角度进行查看。 他们已经从上面检查过贯穿前围侧板的支架了。 詹姆士做出让步:“可能你们还能省下几美分,不过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扣除原材料、机械加工,还有螺钉装配和安装的人力,也剩不下什么了。” 工程师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好像成本花销和经济预算都与他毫无关系,这个态度实在是让亚当感到恼火。亚当反问他:“技术部怎么能只考虑自己?这些东西我们真的全都需要吗?” 这个问题,产品规划师和工程师已经争论过多少年了。产品规划人员经常说,工程部门在很多方面都留出了很大的余地,远远超出实际需要,这既抬高了汽车的生产成本,也增加了汽车的重量,还降低了性能。他们常常这样讲,要是按照工程师所说的,每辆车都可以像布鲁克林大桥一般强韧,如开装甲车一般;或像巨石阵一般经久不坏了。但反而观之,工程师又说:“当然,我们要多留一些余地,因为要是出了什么事,遭殃的可是我们。要是产品规划人员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我们就可以减轻车重——有可能会装上轻木底盘和锡箔机组。” “没有什么技术部自护之说。”这回轮到詹姆士发飙了。“我们已经把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降到我们认为可以接受的水平了。要是我们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会需要花更多的钱,我们可以让它完全消除的。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并没有这么做。” 亚当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我们来看看究竟如何吧。” 詹姆士带着两个人爬上金属楼梯,从检查区上楼,来到了噪声与振动实验室。 实验室是试车场里的一座楼,看起来像飞机库,分为大小各异的专业工作区。这里和往常一样,正忙着解决公司各部门丢来的各类疑难杂症。眼下,正在处理一个紧急问题:柴油车的一种新刹车配件总是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女生的尖叫。工业营销部已经下令,坚决要求保持制动力,但是机车的刹车声得要像刹车的声音,不能如同遭人强暴似的。还有一个问题是家用产品部提出来的,厨房烤箱的计时器会发出嘀嗒声;但是,竞争对手生产的计时器就没有这种声音,虽说效率略显逊色。大众消费者对全新抑或是异样的声音缺乏信任,而且还会影响销售业绩,所以家用产品部要求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实验室得找到既能保留计时器,又能去掉嘀嗒声的办法。 不过大批问题还是来自汽车部门。最近有一个老车型在改良的过程中遇到了问题。新车身在运行过程中会发出鼓声,测试显示这种声音是因新改造的挡风玻璃引起的。经过几个星期的反复试验,工程师通过给车内金属板加皱的方式,消除了鼓声。包括工程师在内,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重点是——它成功了。 现在实验室里,猎户星进入测试阶段,已经停在测力计上了。这样汽车就可以以任何时速行驶,不论是手动还是远程控制,不论连续行驶多少个小时、多少天、多少个星期,都绝不会跑出机器滚轴,离开现在的位置。 他们从下面看过猎户星了,现在可以启动了。走上装有测力计的金属楼梯,亚当·特伦顿和伊恩·詹姆士上了车,还是由亚当驾驶。 布雷特·德洛桑托这次没跟他们一起。他因为安装新配件不会影响到汽车外观而感到欣慰,布雷特已经走到外面,他要看看给猎户星散热器格栅新做的小改动怎么样了。设计师喜欢在门外看他们的成功——他们管着这叫“户外草地观看”。有时候,在开阔的环境下,通过自然光的照射,视觉效果会比放在工作室里更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拿猎户星打比方,第一次在阳光直射下看车前格栅好像是黑色,而不是应有的亮银色,令人感到出乎意料。所以需要调整格栅的角度以更正。 一名身着白色外套的女技术员从玻璃控制间出来,走到车子旁边问:“你想要在什么样的路况上驾驶,特伦顿先生?” “颠簸的,”一位工程师说,“来一条加州的路试试。” “好的,先生。”她回到控制间,然后侧出身子,手里拿着一卷录像带。“这是17号州际公路,从奥克兰到圣何塞之间的一段路。”回到控制间,她把录像带安装在控制台上,将带子一头穿过卷带轴。 亚当转动点火钥匙,猎户星的发动机顿时启动了。 亚当知道,玻璃房里面正放着录像带,用电子操控的方式,将车子下面的测力计滚轴模拟成真实路面。这卷带子是实验室众多的库藏之一,这里的录像带都是反应敏感的记录车在北美和欧洲路面上行驶时录下来的。这样一来,实验室就可以瞬间重现好坏各异的真实路况,以供测试研究。 他启动了猎户星,然后加速。车速飙升至50英里。猎户星的车轮和测力计的滚轴飞速转动起来,而汽车本身却依然纹丝不动。同时,亚当感觉到车底下不断有敲击声传来。 “好多人都觉得加州的高速公路很棒,”伊恩·詹姆士坐在一旁说,“可当在这里看到加州那些超级难走的差劲路况时,他们都惊呆了。” 车速表显示着:时速65英里。 亚当点点头。他知道,加州的公路受到过多少位汽车工程师的诟病——那里的州际公路因为没有霜冻而铺得很薄——路不够厚,混凝土路面的中间部分就会下陷,两边则会破裂翘起,变得崎岖不平——这是被重型卡车撞击的结果。这样一来,当车子离开一块混凝土板时,实际上就会落空,掉在另一块上。这个过程就演变为连续的颠簸和振动,而汽车设计就要从技术上考虑如何让汽车获得这样的承受力。 猎户星的时速升到了80英里。詹姆士说,“这会儿该有动静了。”话音未落,车子就嗡嗡地响起来了,还产生了更大的振动。但是,只有轻微影响,嗡鸣声很低,振动也不大。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的问题不再像之前在试车道上时那样吓人了。 亚当问:“就只有这么点儿了吗?” “就剩下这点儿了,”伊恩·詹姆士向他担保,“支架把别的振动和噪声都消除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觉得剩下的这些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亚当把速度降下来,工程师补充说,“我们再来试一条平缓的路吧。” 控制台上又放了一卷录像带,是伊利诺伊80号州际公路的一段,路面没有崎岖不平之处,车子的嗡鸣声和振动也好像比刚才更小了。 “我们再来一条路,”詹姆士说“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他示意控制间里的实验室助理,助理微微一笑。 亚当刚一加速,大约时速60英里时,猎户星就惊人地摇晃了起来。詹姆士说:“这是90号国道,在密西西比州,离比洛克西不远。这段路一开始就不好走,后来又被飓风“卡米尔”进一步毁了。我们现在走的这段路到现在还没修好呢。自然没有人会在这段路上开到这个速度,除非他们根本不想活了。” 开到时速80英里的时候,经过测力计模拟出来的路况简直太糟糕了,以至于已经感觉不到汽车本身的振动了。伊恩·詹姆士看起来挺高兴。 车速降下来后,他开始发表意见:“人们没意识到我们处理各种路况的技术有多好,像刚刚那种路,其实还有很多。” 亚当心想,詹姆士把话题又扯远了,跑去工程师深奥的技术世界里了。猎户星的噪声振动与不平顺性的问题得以解决,才是更实际的事情。亚当已经决定,就用这个办法,尽管成本高得吓人,他们也只得如此,总比推迟猎户星的首秀要好。公司执行副总裁哈伯德·休伊森可是把猎户星当成自己特别宠爱的宝贝。当然,等他听说要再多花5美元后,会想要把房顶掀了的。但是,他也要学着忍耐和接受,就像亚当——已经差不多忍下来了。 亚当下了车,伊恩·詹姆士也跟着下来。按照工程师的指示,亚当没关发动机。现在就交给工作间的姑娘了,由她来远程控制猎户星。当时速达到80英里的时候,从外面看,汽车的振动情况似乎确实也好了一些。 亚当问詹姆士:“你确定支架能真正解决问题吗?” “没问题。已经通过所有的测试了,我们都满意。” 亚当心里想:既然詹姆士也满意了,那大家也就都满意了。不过,工程师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是高高在上似的,依然让亚当感觉厌恶。“你就不会不舒服吗?”亚当问,“你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修补性的工作,你们什么产品成果都没有,就只是去掉东西,消除毛病。” “哦,我们是有成果的。”詹姆士指向因受到猎户星车轮推动,还在飞速运转的测力计滚轴。“看见那些了吗?它们连接着一个发电机,实验室里别的测力计也是如此。每次,我们在上面启动一辆车,那些滚轴就会发电。我们和底特律爱迪生公司达成合作,把电卖给他们。”他望向亚当,颇有挑衅的意味。“有时候,我觉得它的作用和产品规划部设计出来的东西不相上下。” 亚当微微一笑,不得不承认。“但不能跟猎户星相比。” “对,”詹姆士说,“我们依然对猎户星抱有极大的希望。”
[1] 1英亩≈4 046.86平方米。——编者注 8 艾丽卡·特伦顿终于在特洛伊城萨默塞特购物中心里的雷德芳–贝尔登精品店买到了睡衣。早些时候,她在伯明翰的店里逛了逛,一件都没看上。对她来说,之前那些都不够有吸引力,不够特别来做她脑子里想的那件事。于是,她继续开着她的敞篷跑车在这一带兜来兜去,并没有真的挂在心上,因为有点儿特别的事情做,可以换换心情,还挺好的。 萨默塞特购物中心是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广场,位于大海狸路东面,里面有很多精品店,来这里的顾客,大多都住在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附近,是从事汽车行业的富裕人家。艾丽卡经常来这里逛街购物,大多数精品店她都很熟悉,包括雷德芳–贝尔登。 她一看见那件睡衣就知道,那就是自己想要的。薄薄透透的尼龙材质,加上配套的浴袍,米白色的,和她头发的颜色差不多。她知道,穿上后的整体效果就是一个金发甜心的形象。她决定,今晚要涂上橙色亚光唇膏,为亚当营造出一种香艳的感觉,这正是她想要的。 艾丽卡不在店里记账,用支票付了钱。过了一会儿,她又去化妆品区买唇膏,因为她不确定家里还有没有她想要的那个颜色。 化妆品区一片繁忙。艾丽卡一面等待,一面张望展示柜台上唇膏的颜色。她注意到旁边香水柜台边的一位顾客,是一个60多岁的女人,正在跟售货员说:“我想给我儿媳妇买一个。我不太确定……给我试试诺兰的吧。” 一个看上去很无趣的女服务员帮忙拿了一小瓶样品。 “对,”女人说,“对,不错。我就要这个。要一盎司[1]的。” 货架在服务员的身后,对面是一面镜子,顾客是拿不着的,她从货架上挑了一个用白底黑字包装纸包装的盒子,放在柜台上。“50美元,外加消费税。您是现金还是记账?” 这个上年纪的女人犹豫了。“啊,我不知道这么贵。” “我们还有小瓶装的,女士。” “不……嗯,你看,我是要送礼物的。我觉得我应该……我还是等一下再来,再考虑一下吧。” 这个女人离开柜台,那个售货员也走了,她从拱门出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那盒香水却还留在那里。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艾丽卡的头脑里居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念头:诺兰是我一直在用的香水。为什么不把它拿走呢? 她犹豫不决,对自己内心这种冲动惊诧不已。她正在犹豫时,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去啊!你这是在浪费时间!立刻行动! 之后,她记得她纳闷了好长时间,这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脑袋啊?然后,好像受到磁力的控制一般,艾丽卡小心翼翼,从容不迫地从化妆品区挪到了香水区。她不慌不忙,身手敏捷,没有丝毫的多余动作,拾起香水,打开手提包,丢进自己包里。她的手提包上有个弹簧扣,扣上的时候会发出咔嗒的响声。艾丽卡感觉这响声就像是开枪一样,引人注意! 她这是干了什么? 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她在等着,她不敢动,总觉得会有人来抓她,拍着她的肩膀大喊:“小偷!” 什么事也没有。但是,也可能会被抓住;她知道的,有这种可能,随时可能发生。她要怎么解释呢?她无可辩解。证据就在她的包里。她心急火燎地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把香水放回去?让这一切恢复到不可思议的、愚蠢的冲动占据她大脑,而使她产生疯狂的举动之前。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她跟这种事一点儿边都沾不上。 她还在发抖,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艾丽卡问自己:为什么?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要是有理由,什么理由能解释她刚才的行为?最荒唐的是,她根本不用偷香水,不用偷任何东西。她的钱包里有钱,还有支票本。 即便是现在,她也可以把售货员叫到柜台来,拿出钱来为包里的香水买单,那么事情就可以了结了。只要她赶快行动。马上! 不。 显而易见,没人看见她,因为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想,要是有人看见的话,现在就已经有人叫住她,并进行审问了,可能还会把她带走。她转过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随意地环视着商店的各个方位。店里一切照旧。好像没人对她有兴趣,甚至都没人在看她。香水售货员还没回来。艾丽卡像刚才一样,不慌不忙地回到化妆品区。她提醒自己:反正她也想要一瓶香水。她这样拿到香水真是既愚蠢又危险,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做了。不过现在,反正她已经拿了,木已成舟。要是拿回去,还得解释,兴许还会遭到控诉,这些事最好还是能免则免。一个化妆品服务员闲下来了。艾丽卡带着她最迷人的微笑,落落大方地向售货员要了支橙色亚光唇膏来试用。 她知道,危机还没有解除,香水柜台的售货员——那个女孩会不会发现自己之前放在那里的香水不见了?要是发现了,她会不会想起来艾丽卡有靠近过那里?艾丽卡的直觉告诉她,得赶快离开这家店,但是理性又提醒她,在这儿待着反而不太起眼。她刻意慢条斯理地挑选着唇膏。 香水柜台前又来了一位顾客。售货员回来招呼新来的顾客,然后,好像记起了什么,看了一眼刚刚放诺兰香水的位置。女孩一副吃惊的样子。她赶快转身,查看货架,刚才她就是从那里把香水拿出来的。其他那些香水都在货架上,那些一盎司装的诺兰。艾丽卡觉察到女孩的疑惑——自己到底有没有把包好的香水放回去? 艾丽卡特意小心避免直视,听见刚来的顾客问了一个问题。香水售货员回答了,但是似乎很着急,正在四处张望。艾丽卡觉得她在打量自己。这时,她对化妆品售货员微微一笑,说:“我要这个。”艾丽卡感觉那个香水售货员不再打量她了。 什么事都没有。女孩恐怕顾不上担心别的,最令她忧心忡忡的是自己的粗心大意,还有可能招致的麻烦。艾丽卡只把手提包打开了一点点,取出钱包为唇膏付钱,此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临走之前,她还专门回到香水柜台试用了一个诺兰的小样,有种恶作剧的感觉。 直到靠近商店大门,艾丽卡才又有了紧张的感觉。她发现那种感觉已经变成了恐惧,毕竟还是有可能被人看见的,然后一直盯着她、跟着她,这样商店就会更有胜算。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的停车场,此刻,停车场仿佛是一个静候着她的美好天堂——只是,近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 “午安,女士。”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身边,艾丽卡竟丝毫未察觉。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花白头发,脸上保持着笑容,露出一排暴牙来。 艾丽卡僵住了。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所以,终究…… “一切都满意吗,女士?” 她感到自己嘴唇干涩。“是的……满意,谢谢你。” 男人恭恭敬敬地为她打开门。“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然后,她浑身上下都解放了,能透口气了,终于出来了。她驾车离开,一瞬间竟还有种失落感。因为她知道,之前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她根本不用担心,这让她觉得刚才在店里的害怕显得既多余又可笑。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忽然之间,她的心情变得豁然开朗。她感觉,过去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过这种好心情了。 艾丽卡的好心情持续了一个下午,一直到为亚当和自己准备晚饭的时候,她的心情依然轻松愉快。今晚在厨房没出岔子! 她已经选了火锅牛肉做主菜,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亚当的最爱之一,但主要还是因为两个人将菜放在同一个锅里煮来吃,能产生一种亲密感,她心里盼着这种亲密能持续到晚上。艾丽卡在餐厅里仔细地布置着餐桌。她挑了黄色蜡烛放在螺旋状银烛台上,还在两侧摆了雏菊。花是她在回来的路上买的,放在客厅里,亚当一进门就能看见。经过古太太一天的打扫,屋子里显得更加明亮了。再过一个小时,亚当就该回来了,艾丽卡点燃了壁炉。 可惜,亚当回来晚了,这倒并不新鲜。只是,他今天没打电话告诉艾丽卡。一晃就到了晚上7点30分,又一会儿,7点45分了,转眼到了晚上8点,艾丽卡越发坐立不安起来,时不时地走到窗前看看楼下家门口的车道,一会儿反复检查餐厅,一会儿又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看蔬菜沙拉,她一个小时前就准备好了,看到这会儿依然清脆的蔬菜,心里一阵欣慰。冰箱里还有准备放进火锅里、大小吃着刚好的牛里脊肉,也是艾丽卡已经提前切好的。盘子里的配料和调味汁也已经都准备好了。亚当一到家,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开饭了。 她已经给客厅壁炉续了柴火,都点了好久了,所以现在,相互连通的客厅和餐厅特别暖和。艾丽卡打开一扇窗,让外面的冷空气吹进来,这使得壁炉冒烟了,于是她又把窗户给关上了。然后又去看了看红酒,1961年的拉图尔城堡,这是他们少有的几款藏酒之一,她晚上6点就把酒打开了,本打算晚上7点30分左右喝的。现在,艾丽卡把酒又拿回厨房重新盖上了酒塞。 从厨房回来,一切就绪,她打开立体声录音机。里面本来就有一盘磁带。上一曲已经播完了,现在开始播放一首新曲。 是《巴哈马群岛》,她很喜欢,父亲过去常常用吉他为她弹奏这支曲子,他拨弄着吉他,艾丽卡在他身边唱歌。但是,今夜海中女神柔软而美妙的旋律却勾起了她的哀伤与乡愁。 海风徐徐,漩涡中变幻的海岸,碧海拍打着馥郁芬芳的土地;美丽巴哈马!甜蜜巴哈马!阳光与沙滩。 波光粼粼,倒影中岛屿的弧线,白沙环绕着阳光照耀的礁石;岛上生活,岛上热爱,沙滩与树木。 芙蓉鲜明,奔向海岸夹道而来,珊瑚洞惠泽海洋天然的珍宝,生之甜蜜,生之快乐,还有许多许多。 一曲未完,她就突然啪地关上录音机,没等泪水打湿她淡淡的妆容,便用手轻轻拭去潸然而下的眼泪。 已经是晚上的8点5分了,电话铃响了,艾丽卡满心期待,赶忙去接电话。但她并未如愿,不是亚当打来的,是找特伦顿先生的长途电话,在和接线员的通话中,艾丽卡意识到,对方是亚当的姐姐特蕾莎,她住在加州的帕萨迪纳市。西海岸的接线员问:“您可以和其他人说吗?”特蕾莎肯定知道,是她弟妹接了电话,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行,我要找特伦顿先生本人。请帮我留言给他,让他回电话给我。” 艾丽卡对特蕾莎的吝啬很恼火,连电话费都不舍得花。今晚,她原本还挺想找人聊聊的。艾丽卡知道,自从一年前特蕾莎守寡开始,因为要照顾4个孩子,不得不勤俭持家,但是也不至于连打一个长途电话的钱都出不起。 她给亚当留了一张字条,记下了帕萨迪纳市接线员的号码,以便他等会儿可以回电话。 之后,晚上8点20分,亚当用车上的民用波段电台打来说,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在南菲尔德高速公路上了。这意味着,他再过15分钟就可以到家了。厨房里有一个民用波段接收器,两人彼此约定,每到傍晚时分,艾丽卡就将其调至待机状态,要是亚当打来,通常会有个名为“激活橄榄”的代号出现。他现在用的就是这个,说明他已经准备好,一回来就先要来一杯马天尼洒。艾丽卡心中庆幸自己没有选择那种不适合久置的晚餐,她拿了两个马天尼酒杯放入厨房的冰箱里,然后开始调酒。她还有时间赶快回卧室再整理一下头发,补妆,再喷点儿香水——那瓶香水。她身上这件睡衣同其他的一切一样,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看看穿衣镜里的自己,穿着和刚才一样好看。艾丽卡听见亚当拿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赶快跑下楼,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好像一个年轻的新娘。 亚当一进门就道歉:“对不起,回来晚了。” 亚当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衣冠楚楚,双目炯炯有神。不像是起早贪黑忙碌了一天,反倒像是一日之初整装待发似的。不过近来,艾丽卡偶尔也察觉出他的紧张与不安;但这会儿,她却拿不准。 “没关系。”她亲吻亚当的时候,就将他的晚归抛之脑后了,她知道自己最不该做的就是像普通的家庭主妇一样,喋喋不休地埋怨丈夫耽搁了晚饭。亚当敷衍了事地回了她一个吻,然后还是解释起自己晚归的原因,而这时,艾丽卡正在客厅里为两人倒马天尼酒。 “我和埃尔罗伊跟哈伯德在一块儿。哈伯德一通发火。我也不好打断他出去打电话。” “冲你发火?”这个公司所有家庭的妻子都知道,艾丽卡也知道,哈伯德就是哈伯德·休伊森,负责北美汽车业务的执行副总裁,是汽车行业里的大人物,手上权力巨大。他有权提拔或者撤免除了董事长和总裁以外任何的经理职位,公司在他之上的只有这两个人。哈伯德严苛的标准人人皆知。对做不到的人,他总是毫不留情。“有冲我的成分,”亚当说,“但主要还是哈伯德自己在发牢骚。他明天就好了。”他跟艾丽卡说了猎户星因为增加配件得多花钱的事,他心里明白,这就是哈伯德发飙的导火索。从试车场到员工大楼的路上,亚当跟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打了报告。这位产品开发部副总裁决定,两人立即去找哈伯德,赶快让他发场脾气把事情了结。后来,事情果真如此。 不过,不论哈伯德多么强悍,他还是讲道理的,估计现在也接受花钱增加配件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实了。亚当知道自己在试车场做的决定是正确的,不过还是感觉心里阵阵紧张与不安,马天尼起了一点儿缓解作用,但作用不大。 他递出杯子,示意艾丽卡再给自己倒一点儿酒,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今天晚上简直热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点壁炉?” 他在餐桌边落座,桌上摆着艾丽卡下午买来的花。亚当把花瓶推到一边,给自己的酒杯挪出地方来。 “我以为点上壁炉能让人心里高兴些。”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意思是平时不高兴?” “我可没这么说。” “也许你应该这么说。”亚当站起来,在屋里转悠,摸摸屋里的东西——熟悉的东西。这是他的老习惯了,每当他烦躁不安时就会这样。艾丽卡真想告诉他:来给我一个拥抱!你会得到更多的回应! 但她并没有这么说,而是说:“哦,柯克写信来了。他给我们俩写的。他已经是学校校报的专栏编辑了。” “哦。”亚当应了一声,漠然置之。 “这对他很重要,”她忍不住多说一句,“就像升职对你而言一样。” 亚当转过身,背对着炉火。他声色俱厉地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接受了格雷格要做医生的想法。实际上,我更喜欢这样。想获得医生资质不容易,但是他一旦拿到了,就会为社会做出贡献——做些有意义的事。但是,别指望我会同意柯克当新闻记者,或者任何与之沾边儿的事,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这个话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现在艾丽卡非常后悔自己提到这件事,因为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亚当的两个儿子都对自己的前途有自己的主意,早在艾丽卡嫁给亚当以前,他们就心中笃定。在后来的讨论中,艾丽卡也始终支持他们的选择,表明自己很高兴他们没有走亚当的老路进入汽车行业。再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不明智。反正不论如何,孩子们都打定了自己的主意,而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会让亚当感到难受,因为这无形中让他的事业在儿子们面前显得一文不值了。 她尽可能委婉温和地说:“做新闻记者也是可以做一些有用之事的。” 他怒气冲冲地摇头。他还记得早上记者会的事,而且越想越心烦。“要是你像我一样接触过那么多的新闻记者,你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多停留在肤浅的表面,他们所谓的伸张公平正义不过只是抱有成见的想法,既有失偏颇,又漏洞百出。他们的报道一味求快,把漏洞错误都推到这个上面,这就好比瘸子抱怨拐杖一样。报社的管理层和写手好像从来都不会放慢速度,在大批量印刷报纸前仔细核查事实,兴许这么做才能更好地服务社会。更重要的是,他们成了批评家,自诩为判官,对所有人的不足指指点点,唯独不做自我批评。” “是有些道理,”艾丽卡说,“不过,并不是所有的报纸和所有的新闻工作者都这样。” 亚当看来已经准备好要展开一场论战,她感觉会争吵起来。艾丽卡决定要把它扼杀在摇篮里,于是走到他的身边,挽起他的臂膀。她微微一笑,“我们就寄希望于柯克会比他们那些人做得好,可以给你一个惊喜吧。” 近来,他们已经很少有这种肢体接触了,刚刚的那个小动作给她带来了一种快感,要是一切如她所愿,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这种快感会更浓郁的。她斩钉截铁地说:“下次再说这个。我为你准备了你最爱的牛肉火锅。” “咱们尽量快一点儿,”亚当说,“我一会儿还有些文件要处理,我想好好准备一下。” 艾丽卡松开手回到厨房,心里纳闷,他难道不知道,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这番话,他说过多少次了,听得耳朵都生老茧了。 他跟进厨房来。“有我能帮忙的吗?” “你可以把调料放进沙拉,然后拌一下。” 他很快就做好了,一如既往地能干,然后看见了记录着特蕾莎从帕萨迪纳打过电话来的字条。亚当跟艾丽卡说:“你先做着,做好了先吃。我去看看特蕾莎有什么事。” 亚当和他的姐姐一旦通上电话,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滔滔不绝,不管是不是长途。“我都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艾丽卡不情愿地说,“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吃晚饭。你就不能待会儿再给她打吗?那边现在才晚上6点。” “好吧,要是我们真的准备好开饭了的话。” 艾丽卡又是一阵忙碌。厨房炉灶上,火锅里的食用油和黄油已经混合加热好了。她把它端到餐厅,架好火锅,点燃下面的加热罐。餐桌上一切准备就绪,看上去雅致而讲究。 她拿着细蜡烛靠近烛台,亚当问:“用得着点蜡烛吗?” “用得着。”她将其点燃。 烛光闪闪,映照着艾丽卡又拿出来的那瓶红酒。亚当皱皱眉。“我以为这是留着特殊场合用的。” “什么特殊场合?” 他提醒她:“哈伯德和布雷思韦特下个月要来。” “哈伯德喝不出来拉图尔和冷鸭酒有什么区别,他也不在乎。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特殊一下呢?就我们两个人。” 亚当一面叉起一块牛里脊放进锅里,一面开始吃他的沙拉。终于开口说:“你为什么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我同事,或是我工作的机会呢?” “我有吗?” “你自己知道。你有,从我们结婚起就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我感觉我们独处的点点滴滴,我都要为之争取。” 不过,她也暗自承认,有时候,她的确没必要太过在意,就像刚才说哈伯德时那样。 她给亚当倒了一杯红酒,温柔地说:“对不起。刚刚那么说哈伯德,是我势利眼,那话也是多余的。你要是想给他喝拉图尔,我之后再去买一瓶。”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念头,没准儿,我还能像今天拿香水时那样,拿个一两瓶回来。 “算了,”亚当说,“没关系。” 喝咖啡时,他自己到楼上书房去给特蕾莎打了电话。 “嘿,大人物!你在哪儿呢?正数着你的认购股呢吧?”即便是从2 000公里之外传来的,特蕾莎的声音依然清清楚楚。在亚当的记忆里,从孩提时代起,大姐就是这样的女低音。亚当出生时,特蕾莎已经7岁了。尽管年龄上有差距,他们却一直很亲近,说来也奇怪,在亚当10多岁的时候,特蕾莎就会找弟弟商量事情,而且经常会把弟弟的建议放在心上。 “你知道的,姐姐。他们没我不行,所以想回家也难啊。有时候,我都纳闷,要是没有我,这一行能不能做得起来啊。” “我们都为你骄傲,”特蕾莎说,“孩子们经常聊起亚当舅舅。他们说,舅舅总有一天会当上公司的总裁。” 特蕾莎还有一个特点,她毫不掩饰对弟弟事业成功的喜悦之情。对于亚当的进步和升职,总是这般反应,远比艾丽卡的表现要热情得多——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他问:“你最近怎么样,姐姐?” “孤独,”她稍加停顿,“你还想让我怎么回答?” “倒也没有。我就是好奇,这么久了,是不是……” “出现了什么别的人?” “差不多吧。” “是有几个。我这个寡妇,还不算难看。” “这我知道。”没错。尽管再过一两年就50岁了,但特蕾莎依旧身材匀称,既有种古典美,又不失性感。 “问题是,当你跟一个男人过了20年,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就会拿别人和他做比较。他们当然比不过他。” 特蕾莎的丈夫叫克莱德,是一个会计,兴趣广泛。一年前,他因为飞机事故而不幸身亡,给妻子留下了4个孩子,都是他们晚年收养的。此后,特蕾莎不得不在心理上和经济上都做出重大调整,而经济问题,她以前从来不曾操心过。 亚当问:“钱的方面没有问题吧?” “基本没问题。不过,我给你打电话也是跟这个有关。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离我近一些。” 虽然亚当已故的姐夫给家里留了足够的钱,但是他死后的财务问题依然没厘清。亚当在千里之外尽了最大的努力帮特蕾莎弄清楚这些事。 “要是你真的需要,”亚当说,“我可以飞过去待一两天。” “不用。你已经在我需要的地方了——底特律。我开始担心克莱德在史蒂芬森经销车行做的投资。这个投资还挺赚钱,但毕竟是一大笔钱,是我们现有的大部分钱,我就不断地问自己:是应该把钱继续放在那儿,还是应该卖出去,然后把钱放在更保险的地方呢?” 亚当已经了解背景了。特蕾莎的丈夫以前是一个赛车迷,经常出没于南加州的赛车场,因而结识了很多赛车手。史摩基·史蒂芬森,曾连续多年夺冠,与众不同的是,他精明能干,守住了奖金,退役时依然保存下了大部分的奖金。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声望,在底特律获得了汽车经销权,经销亚当公司的产品。特蕾莎的丈夫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和这位前赛车手成了合伙人,投资份额接近1/2。现在,这些股份依照克莱德的遗嘱,全部归特蕾莎所有。 “姐姐,你是说想把钱从底特律拿回去,从史蒂芬森那里撤走?” “是。我没有具体数字,但是我可以把文件寄给你。接管克莱德事务所的会计师们都说回报不错,可我担心的是,汽车经销是一项高风险的投资,有一些已经倒闭了。要是史蒂芬森也出了这样的事,我和孩子们就麻烦了。” “那也不是不可能,”亚当承认,“不过,要是你运气好,持有的是优质经销商的股份,那么现在撤出可能就吃大亏了。” “这我明白。所以,我要找人给我出出主意,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亚当,我不愿意麻烦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工作已经很辛苦了。但是,你能不能花点儿时间在史摩基·史蒂芬森身上,弄清楚究竟,从你的角度帮忙分析一下形势,然后跟我说说,我该怎么办?要是你还记得,这件事我们之前聊过一次。” “我记得。我当时就和你解释过,这件事比较麻烦。汽车公司不允许员工牵涉到汽车经销中。有可能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得去利益冲突委员会走一趟了。” “那会很严重吗?会让你为难,让你丢人吗?” 亚当犹豫不决。答案是:那会让他为难。要完成特蕾莎让他做的事,就要仔细研究史蒂芬森的经销业务,包括细查账目和经营方法。当然,特蕾莎会授权给亚当,但是从亚当公司的角度——也就是亚当老板的角度看,就另当别论了。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亚当在和经销商接触前,都得先说明自己要做什么以及原因。得让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知道这件事;可能还得让哈伯德·休伊森知道,而且他们俩肯定都是不乐意的。理由很简单,作为高管,亚当是可以借用职权为经销商谋取利益的。所以,所有汽车公司对于各个区域的外部业务都有明文规定,常设利益冲突委员会处理此类事务,诸如公司员工及家人的私人投资,每年都要填写类似所得税申报的表格进行上报。少数人对此很反感,就用妻子或者孩子的名义偷偷进行投资。不过,这些规定大多还是有道理的,在经理层中,大多数人都会遵守规定。 好吧,亚当思来想去,看来只好去委员会走一趟说明原委了。毕竟,他本人又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只不过是要保护一个寡妇及其4个年幼孩子的利益而已,这也算是一张“同情牌”。事实上,他越想这件事,就越觉得应该没有自己预想中那么麻烦。 “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的,姐姐,”亚当对着电话说,“明天上班,我会着手处理这件事,然后可能需要一两个星期才能获批。没有批准我什么都做不了,这你能明白的吧?” “能,我明白。晚一点儿没关系。只要我知道你会帮我们查就行,这是关键。”特蕾莎听上去松了一口气。他可以想象她现在的样子,每当遇到困难就蹙起的双眉估计已经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微笑,那种让男人舒心的微笑。亚当的姐姐喜欢依赖男人,让男人拿主意,不过,过去的一年,她也迫不得已自己拿了一些主意。 亚当问:“克莱德在史蒂芬森有多少股份?” “49%,都没有卖。克莱德当时投资了大概240 000美元。所以,我才这么担心。” “经销权里有克莱德的名字吗?” “没有。只有史摩基·史蒂芬森的名字。” 他建议道:“你最好把所有的文件都寄给我,包括你们领取分红的单据。再给史蒂芬森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可能会去找他,你已经授权我去调查相关情况了。好吧?” “我都会照做的。谢谢你,亲爱的亚当;太谢谢你啦。代我向艾丽卡问好。她怎么样?” “哦,她挺好的。” 亚当打完电话回来,艾丽卡已经收拾好餐桌,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脚蜷在身子下面。 她指指茶几。“我又煮了一些咖啡。” “谢谢。”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到客厅去拿公文包。回来后,他在已经烧得不旺的壁炉旁坐下,倚着扶手椅,打开公文包,拿出文件。 艾丽卡问:“特蕾莎有什么事吗?” 亚当简单说明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并告诉艾丽卡,自己答应姐姐,会帮忙的。 他发现艾丽卡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办呢?” “喔,不知道,我会抽时间的。” “那是什么时间呢?我想知道是什么时间。” 亚当有点儿恼火,说:“如果你决定要做一件事,总会挤出时间的。” “你不是挤时间。”艾丽卡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之前所没有的剑拔弩张。“你只能从别的事或者别人的身上匀出时间。你不是得往经销商那边跑好多趟吗?去询问人家和打听业务。我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所有的事情,总是那样,事无巨细。这样就要花掉好多时间。嗯?不是吗?” 他承认:“应该是吧。” “你会用办公时间去做吗?白天吗?工作日吗?” “估计不会。” “那就剩下晚上和周末了。汽车经销商晚上和周末也上班,是不是?” 亚当不耐烦地说:“周日不开门。” “哼,太好了!”艾丽卡原本不想把今天晚上变成这样的。她想要耐心、体贴、恩爱,但是忽然之间,一阵苦楚朝她袭来。她突然就急了,她知道自己最好停下来,但是却停不下来。“兴许要是你好好跟人家说,这个经销商周日也能陪你加班,你还可以告诉人家,你那寥寥无几的一点儿在家陪妻子的时间,你也想用来做点儿别的事,比方说工作。” “听着,”亚当说,“这不是工作,要是能有别的选择,我也不会这样。这只是为了特蕾莎。” “那你只是为了艾丽卡做过什么?还是说,这样太过分?等等——何不把你的假期时间也用上?那样你就可以……” “你这是在犯傻。”亚当说。他已经把文件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在自己面前摊成一个半圆。仿佛女巫在草地上画的圆圈,艾丽卡心想,只有神仙和妖怪才能闯进去。就连进入那个怪圈的声音都会扭曲变形,意思被曲解变味,话语和含义都变了样。 没错。她是在犯傻。现在更是异想天开。 她走到他身后,还在想着那个半圆,只沿着圆周外边走,就像孩子们玩的游戏,故意绕开铺路用的石边线似的。艾丽卡将双手轻轻搭在亚当肩上,脸贴着他的脸。亚当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我没办法拒绝姐姐。”亚当用柔软的语气安抚她,“我怎么能拒绝她呢?要是事情反过来,克莱德也会为你做这些事的,甚至会做更多。” 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感觉心情好了起来。她心想:还是有办法打破女巫的怪圈的。这当中的门道或许就是不要抱着能找到诀窍的希望,然后忽然之间你就找到了。 “我明白,”艾丽卡说。“我庆幸,事情没有反过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她就感觉自己已经摆脱了刚刚的傻气,毫无预兆地陷入了此刻的亲昵温存之中。她继续温柔地说:“只是有时候,我真想我们俩之间能像刚开始时那样。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太少了。”她用指尖轻轻在他的耳边划过,她过去经常这样,如今却已经很久都不曾这样做过了。“我依然爱你。”她忍不住想加上一句,却还是没有说出口:求求你了,哦,求你,今晚把时间留给我吧! “我也不曾改变心意,”亚当说,“没道理变心。你说的,我心里都明白。等猎户星正式上市了,我们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了。”不过,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无凭无据。他们俩都清楚,猎户星的事结束了,还会有远星,恐怕比猎户星的事还要多。亚当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拉回到面前的那摊文件上。 艾丽卡告诉自己:别急!别太急于求成了!她说:“你先看文件吧,我要出去走走。我想去散散心。” “要我陪你去吗?” 她摇摇头。“你最好赶快忙完,早点儿休息。”他要是这会儿放下手头的工作去陪自己散步,她知道,结果不是深夜才睡,就是明天早起得不可思议。 亚当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 出了家门,艾丽卡把随手抓起的小羊皮夹克裹得紧紧的,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她上身还系了一条围巾。尽管在汽车城肆虐了一天的劲风到晚上已经停了,但外面的空气中还是透着丝丝凉意。艾丽卡喜欢晚上出来散步。以前在巴哈马,她经常晚上出去散步,如今到了这儿也还是这样。不过,有时候朋友和邻居会提醒她不应该晚上出去,因为底特律近年来犯罪率快速飙升,就连周边曾经犯罪活动一度绝迹的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地区也不能幸免——如今也有了行凶抢劫的案例。 但是,艾丽卡还是喜欢冒险去散步。 虽然乌云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夜色黑暗,但是夸顿湖畔住户家中的灯光还是为艾丽卡照亮了前路。她每一次路过这些房子时都会看见里面的人,她就会好奇别人家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会遇到什么样的烦恼、误会、矛盾和问题。显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区别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更确切地说,她是在想:别人家墙院内的婚姻生活,与亚当和自己相比,又如何呢? 周围的邻居大多是从事汽车行业的,他们之中离婚的比例很高,这如今也似乎成了家常便饭。美国的税法制度助长了这种风气,许多高薪管理层发现,只要支付一大笔赡养费,自己就可以重获自由,而这笔赡养费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因为赡养费是从工资较高的部分里出的,所以他们只不过是把原来缴给政府的所得税给前妻而已。这个行业有少数人甚至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不过,坏事传千里,失败的婚姻总是被传得沸沸扬扬,但也流传着很多经久不衰的美好爱情故事,在婚姻中风雨同舟的例子。艾丽卡想到了几个从她刚到底特律时就知道的名字:里卡多夫妇、格尔斯滕伯格夫妇、克努森夫妇、亚科卡夫妇、洛奇夫妇、布莱米特夫妇等等。也有再婚的典范:福特夫妇、科尔夫妇、查宾夫妇、米切尔夫妇、伊斯特夫妇,还有德洛雷安夫妇。事情就是这样,一切取决于个人。 半个小时之后,在艾丽卡回家的路上,丝丝细雨开始飘落。她扬起脸,迎着雨丝,直至细雨打湿脸颊,缓缓滴下,不知是什么原因,心里却舒畅了许多。 她没有打扰还在客厅埋头处理文件的亚当,径直上了楼。艾丽卡在楼上擦干脸,梳好头发,然后脱下衣服,换上今天白天新买的睡衣。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她发觉这件薄薄透透的米白色尼龙睡衣比在店里看到时还要好看。她涂上橙色亚光唇膏,然后毫不吝啬地喷了许多诺兰香水。 她从门口朝客厅里问道:“你还要很久吗?” “可能还要半个小时。” 亚当没注意到那件透薄的睡衣,显然那丝毫不能与这个写有《美国汽车统计预测》的文件夹相比。艾丽卡盼着香水能管用,于是像之前一样,走到了他的身后,然而她得到的,只是一个敷衍了事的吻,还有亚当嘴里嘟囔的那句:“晚安,不用等我了。”她想,可能还是抹些樟脑油更起作用。 她上床躺下,掀开上层床单和毛毯,越是等待就越是渴望。她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亚当爬到她身上的画面…… 艾丽卡睁开双眼,看着床边的钟表,不是半个小时,而是快两个小时了。现在已是凌晨1点。 没过多久,她听见了亚当上楼的声音。 他打着哈欠进屋,“天啊,好累啊。”随后,他便脱了衣服爬上床,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 艾丽卡在他身边静静地躺着,过了很久依然没有睡着。又过了一会儿,她恍若再次走在外面,轻柔的雨点滴在了她的脸上。
[1] 1盎司≈0.03千克。——编者注 9 昨天,亚当和艾丽卡没能成功弥合双方之间日益加剧的嫌隙;布雷特·德洛桑托尽管重振了对猎户星的信心,却也担忧起自己的艺术生命来;芭芭拉·扎列斯基从马天尼酒里看出了挫败与失望;而她的副厂长爸爸马特·扎列斯基则又从一个高压锅似的工作日里挺了过来。今天,底特律市中心发生了一件小事,和上述的5个人都不相关,但其影响却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与他们都有所牵连,对他们都有所刺激。 时间:晚上8点30分。地点:市中心,第三大道,布雷纳德路附近。一辆空的警察巡逻车停在路边。 “把你的黑屁股对着墙。”白人警察命令。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枪,用手电筒的光上下照着罗尼·奈特,每当照到他眼睛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眨起眼睛。 “现在转过来。手举起来放在头上。快点儿!你这个倒霉的惯犯。” 罗尼·奈特转过身,白人警察跟他的黑人同事说:“搜搜这个浑蛋。” 警察拦住的这个年轻黑人,破衣烂衫的,一直在第三大道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就在这时,巡逻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车上的警察拔枪下了车。他抗议:“我干什么了?”然后第二个警察从下往上开始搜身,他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嘿,伙计,哦,伙计,痒啊!” “闭嘴!”白人警察说。他是警队里的老前辈了,有着一双冷酷的双眼,还有多年开巡逻车落下的大肚子。尽管这累人的工作他已经干了好长时间,但巡逻的时候也从不马虎。 比他年轻几岁的黑人警察,比他的工作经验也要少一些,垂下双手,说道:“他没问题。”他走回来轻声问:“这跟他屁股的颜色有什么关系?” 白人警察吃了一惊。刚才从巡逻车下来,匆忙之中,他忘了今晚他的白人老搭档请了病假,顶替他的就是一个黑人警察。 “见鬼,”他急忙说,“别多想。就算你和他肤色相同,你跟那个浑蛋也没关系。” 黑人警察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谢了。”他本想再多说几句,但还是没说。他对贴墙站着的人说:“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转过来。” 那人照办了,白人警察粗声粗气地说:“过去的半个小时,你在哪儿,奈特?”他知道罗尼·奈特的名字,不仅是因为经常在这一带看见他,还因为这个人有过两次进监狱的记录,其中一次就是他亲自逮捕的。 “我在哪儿?”年轻黑人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虽然他双腮凹陷,看着食不果腹身体羸弱的样子,双眼却毫不乏力,流露出满腔怨恨。“我在跟一个白人老女人睡觉。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记得她说,她的丈夫是一头白肥猪,完全不中用。她想男人的时候就会上这儿来。” 白人警察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血管涨得通红。他恨不得用那枪口朝着那张傲慢鄙夷、嬉笑谩骂的脸砸下去。然后,他可以说是奈特先袭警的,他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他的搭档会支持他的,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互相包庇的,只是他突然想起来,今晚,他的搭档是黑人中的一分子,脾气恐怕不好惹,待会儿可能会找麻烦。所以,这个警察克制住了自己,以后还有机会,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再遇到这个自作聪明的黑人,旧账新账一起算。 黑人警察朝罗尼·奈特一声大吼:“别想蒙混过关。告诉我们,你刚才在哪儿?” 年轻黑人往人行道上啐了一口唾沫。警察就是敌人,不管是什么肤色,黑人更可恶,因为他是他们的走狗。不过,他还是回答:“就在那儿。”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地下酒吧。 “待了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可能是两个小时,也可能是三个小时。”罗尼·奈特耸耸肩。“谁还计时啊?” 黑人警察问他的搭档:“我要不要去查一查?” “不用。白浪费时间。他们会说他在那儿的,他们都是谎话连篇。” 黑人警察一语道破:“反正从西大街第二大道到这里,他得插上翅膀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们几分钟前在巡逻车的广播里收到消息,费舍尔大街发生一起武装抢劫,距这里有18个街区。刚刚才发生的。两名嫌犯驾驶一辆新型轿车逃逸。 短短几秒钟后,巡逻二人组就看见罗尼·奈特独自一人走在第三大道。尽管形单影只地出现在这里,与住宅区的抢劫案差之千里,白人警察还是一认出奈特就马上停车,然后跳下车,他的搭档别无选择,只好跟着下车。黑人警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抢劫案的消息提供了一个“拦截搜身”的好理由,而另外那位白人警察就是享受把人拦下来,欺负他们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可以侥幸逃脱,尽管只是巧合,当然,他挑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黑人。 白人警察的凶狠恶毒、冷酷无情在警队里是出了名的,黑人警察相信,他的搭档如此心狠手辣,和他在贫民窟执勤时心头萦绕的那种恐惧是分不开的。恐惧会散发出臭气,黑人已经从身边的白人警察身上闻到了这种强烈的味道。从收到抢劫案的消息开始,到他们跳下车,甚至是现在,这种味道从未消失过。恐惧可以让卑鄙的人更卑鄙,事实也是如此。这样的人一旦掌了权,就可能变成一个野蛮人。 并不是说恐惧与这些环境不相称。实际上,对底特律警察而言,不知恐惧其实只是他缺乏常识与想象力的表现。底特律市中心的犯罪率可能是全美国最高的,警察就是众矢之的——总是遭人憎恨,经常是砖头和刀枪的靶子。当一个警察的生命取决于够不够机敏警觉的时候,一定程度的恐惧是合理的;当危险降临或者出现危险的迹象时,怀疑、谨慎、敏捷也算事出有因。这就像一场战争,警察站在最前线。像任何一场战争一样,人类行为中那些看似美好的细枝末节——礼貌、心理、忍耐、善意,都变得无关紧要,遭到漠视。因此,战争加剧,敌意长存,甚至倍增,而往往敌对的双方都对此负有责任。 然而,正如黑人警察所了解的那样,只有少数警察既学会了适应提心吊胆的生活,又能维持正人君子的做派。这些人理解时代的本质,黑人的心情与挫折,以及在这背后,黑人遭受不公的漫长历史。这种警察,不论肤色黑白,都对战争起到了缓和作用,不过缓和的程度却难以知晓,因为他们不过是少数人。 刚刚走马上任的警察局长声明,他上任以后,将以推动温和派发展,提高底特律警察队伍的整体素质为目标。然而,局长和他的目标之间,是一大批实实在在的警察,他们内心充满恐惧与根深蒂固的偏见,坦白讲,那就是种族主义,和眼下的这个白人警察一样。 “你在哪儿干活,讨厌鬼?”他问罗尼·奈特。 “我跟你一样,不干活,就是混日子。” 警察再一次气得满脸通红。黑人警察明白,要是自己不在场,他的搭档估计就得把这个孱弱年轻黑人的那张脸,一拳捣烂了,年轻人正恶狠狠地瞥着他呢。 黑人警察跟罗尼·奈特说:“打住吧!你的废话太多了。” 回到巡逻车上,白人警察气愤地说,“我发誓,我一定会逮住那个浑蛋的。” 黑人警察心想:你会的,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等你的老搭档回来,随便捏造个什么罪名,抓人还是打人,他都会故意看向别处,全当没看见。这种宿怨报仇的事,过去太多了。 开车的黑人警察一时心血来潮,说了一句,“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下车时,罗尼·奈特离他50码[1]远。 “嘿,你!”年轻黑人转过来,警察朝他招手,然后走过去。 黑人警察身子倾向罗尼·奈特,展现出一种威慑力来。但他还是小声说:“我的搭档要想法子抓你呢,他真的会抓到你的。你个傻瓜,张口就来,胡说八道,我可不欠你什么。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别让他看见你,最好能出城去,到他冷静下来为止。” “你这个黑人警察叛徒。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不为什么。”警察耸耸肩。“那就随便你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我怎么走?我上哪儿找车去?吃什么?”虽然话语中还是透着冷嘲热讽,但是已经问得不像之前那么气势汹汹满怀敌意了。 “那就别走。别再露面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那也不容易啊,哥们儿。” 确实不容易,黑人警察心里也很清楚。有人想要找你,又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要安然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与黑夜而又不引起他人注意的确不易。如果你拥有市中心的“地下管道”,获得消息并非难事。只要贿赂点儿钱,或者答应给一点儿好处,甚至使用适当的威逼手段,就可以拿到想要的消息。忠诚可没办法在这里滋长。不过换个地方,躲避一段时间,至少会管些用。警察问:“你为什么不干活?” 罗尼·奈特咧嘴笑笑:“你听见我跟你那猪头朋友说的话了……” “别耍嘴皮子。你想找活儿干吗?” “可能吧。”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却心里清楚,没什么活儿会交给自己这种犯过事的人。 “汽车厂正在招人。”黑人警察说。 “那是白人的地盘。” “那有好多活儿干呢。” 罗尼·奈特迫不得已,别别扭扭地说:“我试过一次。有个白人浑蛋说不行。” “再试一次,给你。”黑人警察从制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了过去。这是前一天,一个认识的公司白领给他的。上面写着招聘中心的地址、名字,还有营业时间。 罗尼·奈特拿起卡片,揣进口袋里。“我想起来的时候,就拿他擦屁股,宝贝。” “随便你。”黑人警察说。他朝巡逻车走去。 他的白人搭档,心中充满怀疑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他简略地说:“我让他冷静一下。”也没刻意为之。 黑人警察不打算甘受欺负摆布,但也不想争吵——至少不是现在。尽管底特律40%的人口是黑人,但警察队伍中却是最近这些年才有了黑人的身影,以前100%都是白人警察。不过,警局里还是老样子,自从1967年底特律发生暴乱,在公众的压力下,黑人警察的人数大大增加,但不论从数量、级别还是影响力上,黑人还是不足以与由强大的白人主导的底特律警察协会相抗衡,甚至都无法保障各部门黑人警察与白人警察的同等待遇。 如此一来,巡逻在一种将信将疑的敌对气氛中继续进行,而这也反映出底特律长期存在的种族矛盾。 虚张声势的人,不论肤色黑白,往往都只是表面上的故作勇敢,而在罗尼·奈特的灵魂深处,却是恐惧和害怕。 他害怕刚才的不理智会真的招惹到白人警察,现在也认识到自己刚刚的不顾一切有些犯傻,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平时的谨慎小心。他更害怕的是再次入狱,再获罪一次的话,他恐怕就要在里面待很久了。罗尼已经有三次前科了,两次蹲了监狱;现在只要再出事,不管是什么事,他都休想得到宽大处理了。 在美国,只有黑人才明白,监狱系统能将一个人如畜生般摧残到何种程度的绝望与堕落。没错,白人囚犯也经常遭受虐待,也在狱中受苦受难,但绝没有像黑人那般一以贯之触目皆是。 监狱也有好有坏,这也没错,但是这就像是说地狱里有几层比别的地方热10摄氏度或是冷10摄氏度一样。黑人不论在哪个监狱,遭受的羞辱与虐待都是一样的,他们心里都清楚,肉体上的摧残就像上厕所一样天经地义——有时候还会被打成重伤。对于身体虚弱的囚犯,刑罚和痛苦就更严重了,罗尼·奈特就是这样,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先天不足,另一方面可能是长年营养不良累积而成。 眼下,这个年轻黑人心中不仅害怕这些,他还知道,要是警方去搜他的住处就能翻到一小撮儿大麻。他自己抽一小点儿,大部分都售卖给别人,虽然只能赚点儿小钱,但至少也算一个糊口的营生,因为从他几个月前出狱到现在,就没找到过别的活路。但是警方只要找到了大麻,就可以治他的罪,而接下来等待他的就是进监狱。 为了这个原因,那天稍晚的时候,罗尼·奈特把大麻扔到了一片空地上,六神无主,一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盯梢了。他意识到,之前混吃的那点儿办法这会儿也没有了。 正因如此,第二天,他就把黑人警察给他的那张卡片整理平整,去了那家位于市中心的汽车公司招聘中心。他去的时候没抱希望,因为……(现实中有一个隐形的巨大的鸿沟,横跨在罗尼·奈特这些“从来一无所有的人”和那些“向来什么都不缺的人”中间,他们之中也有人想要试图理解不幸的兄弟,然而却以失败遗憾告终)……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这么过活的,没有任何相信的理由,也根本不理解希望为何物。 他去应聘也只是因为自己实在无事可做。 这座大楼离第十二大街很近,像市中心多数糟糕的“黑洞”一样,破旧蓬乱,窗子摇摇欲坠,只有少数几扇窗户上钉有木板,可以为室内遮风挡雨。这座楼原本已经废弃,即将土崩瓦解,直到最近才又被启用。甚至到现在,尽管经过粗略的修补和刷漆,大楼依旧继续凋敝衰败,那些天天去那里上班的人有时候都会纳闷,他们晚上下班的时候,墙会不会倒下来。 不过,这座古老的建筑,外加另外两处老楼,倒是起了应急作用,成了汽车公司“中坚力量招聘”计划的前哨。所谓的“中坚力量招聘”是从底特律暴乱之后开始实行的,意在为市中心最贫困的人群提供工作——这些人主要是黑人,长期被放任抛弃,不受雇用,悲催而麻木。这一计划由汽车公司牵头,其他公司也纷纷效法。汽车公司总是宣称,它们的出发动机是利他主义,因此从招聘计划开始的那一刻起,公关部的员工就开始宣扬他们东家的公益精神。而更愤世嫉俗的观察者则称,汽车界是害怕了,害怕长期充斥着冲突的社区环境会影响他们的生意。还有人预测,当1967年暴乱的硝烟再次在城里熊熊燃烧,火焰越来越近,蔓延至通用汽车的办公大楼时(事实的确如此),某种公益事业就有了保证。这一预言成真了,只不过,牵头的是福特。 但不论出于何种动机,有三点是达成共识的:中坚力量招聘计划是好的;早在20年前就应该这么做了;但如果没有1967年的暴乱,可能根本不会实行这个计划。 总体而言,尽管有失误与挫败,这个计划总归是奏效了。汽车公司降低了招聘标准,让过去游手好闲的人也可获得一份工作。可以预想,会有人被现实击退,但是也有很大一大批人挺住了,这也证明,落魄者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罗尼·奈特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通过面试,拿到工作了。 他走进候考室,里面有40多个人,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这些椅子的形状、大小各异,应聘者也是参差不齐,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是黑人。他们互相也不说话。罗尼·奈特等了一个小时,中间还打了一个盹儿,他平常就是这么打发空虚的日子的,这个习惯也就随之养成了。终于,有人把他带到了一个面试用的小隔间里,而等候区里还有五六个人在排着队。此时的他睡意未退,冲着桌子对面的面试官打着哈欠。 面试官是一个黑人,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戴着角质架的眼镜,穿着一件运动夹克和深色衬衫,没打领带,平易近人地说:“等累了吧。我父亲以前经常说,‘人要是老坐着,其实比砍柴更累。’他用这句话让我砍了不少柴。” 罗尼·奈特看看对方的双手。“看样子,你最近没怎么砍柴啊。” “嗯,没错,”面试官说,“另外,我们现在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是那种会观察和思考的人。不过,你愿意砍柴吗?或者其他辛苦的工作?” “不知道。”罗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他们很快就会谈到他有前科,然后就结束了。 “但是,你是来找工作的吧?”面试官瞥了一眼门外秘书填写的黄色卡片。“是这样的吧,奈特先生?” 罗尼点点头。“先生”这个词让他吃了一惊。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有人这么称呼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先从认识你开始吧。”面试官抽出一张印好的表格递给他。这是新型招聘方式的一部分,应聘者不用再独自完成入职前的问卷。过去,很多人既看不懂,也无法回答问卷上的各种问题,往往因为不具备现代社会所要求的表格填写能力而被拒绝。 他们快速地过了一遍基本问题。 姓名?罗尼·奈特。年龄?29岁。地址?他给了地址,但没有说明那间没有电梯的简陋公寓房是别人的,只是给他借住一两天,要是人家决定把他扫地出门,下周,这个地址恐怕就没用了。不过,他大部分日子都是这么度过的,不是住在这种地方,就是住在廉价的跳蚤旅馆里,要是实在没地方住,就只好露宿街头了。 父母?他背出了名字。他的父母不是一个姓,因为他们没结婚,甚至都不在一起生活。面试官没说什么,这是常事。罗尼也没加上这些:他之所以知道父亲,是因为他的母亲跟他说过,罗尼对他的记忆只有一次模糊的印象:长得很壮实,脸颊宽厚,愁眉不展,脸上有伤疤,对儿子既不友好,也不关心。很多年前,罗尼曾听说,父亲被判无期徒刑关在监狱里。他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里面,或者已经死了。至于他的母亲,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直到他15岁离家出走,他相信,她现在应该住在克利夫兰或者芝加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教育经历?只上到八年级。他念书的时候很聪明,现在的新事物,他还是学得很快,可是他知道,作为一个黑人,要想打破腐臭的白人体系仍需要学很多东西,而现在的他,再也没有学习的机会了。 工作经历?他拼命地回想名字和地方。离开学校之后,他就做过一些不需要技能的工作——餐馆勤杂工、铲雪工、洗车工。1957年,底特律受到美国经济衰退的打击,他什么工作也找不到,于是沦为无业游民,开始掷骰子赌博,坑蒙拐骗地混日子。接着,就是他的第一桩罪名——汽车盗窃。 面试官问:“你在警察局里有没有犯罪前科,奈特先生?” “有。” “这个,你恐怕得跟我说说详细情况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我们事后会做核查,所以,你现在最好实话实说。” 罗尼耸耸肩。这些事情,他们当然会核查。他明白,用不着巧言令色。 他先把汽车盗窃案的事情给招聘的人说了一遍。那年他19岁,被判了一年缓刑。 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并不重要。谁会在乎是别人开车拉他上来,他只是坐在后排嬉笑玩闹,直到警察拦住他们,指控车上的6个人都是盗窃犯呢?在上法庭的前一天,有人跟罗尼谈条件,只要认罪就可以判缓刑。胆战心惊又不知所措的他,同意了。条件也达成了。他进出法庭前后不过几秒钟。不过,后来他才知道,要是自己也能像白人孩子那样,找一个律师出主意不认罪的话,很可能就可以摆脱罪名了,最多也就是被法官警告而已。那时也没有人告诉他,认罪就意味着犯罪记录,这一辈子都会跟着他,就像妖魔鬼怪骑在他的肩上一样。 这还意味着,他下一次再犯事,会被判得更重。 面试官问:“之后呢?” “我蹲监狱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还是因为汽车盗窃。这次是真的,中间还有两次没被抓。当时被判了刑,坐了两年牢。 “还有别的吗?” 这是致命一击。一旦说了这个,人家就会立刻合上本子——没门儿、没活儿,总是这样的。之后,他们可以再为他们的倒霉工作找其他人;罗尼还是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来。“持枪抢劫。本应该判5~15年的,我在杰克逊监狱蹲了4年。” 一家珠宝店。两个人在夜里破门而入。只拿到了一堆便宜的手表,一出来就被抓了。罗尼居然蠢到带了一把点22口径的手枪。虽然没从口袋里拔出来,但是仅凭在他身上找到枪这一事实,就足以加重他的罪名。 “是因为你在里面表现良好,所以被提前释放了吗?” “没有。看守眼红我,他想要我的那间牢房。” 中年黑人面试官抬头看看。“我听得懂笑话。笑话能给无聊的一天增添一些滋味。不过,还是因为表现良好吧?” “随你怎么说。” “好吧,那我就这么记下。”面试官写下来。 “奈特先生,你现在表现良好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在警察局里还有什么麻烦吗?” 罗尼·奈特摇头否认。他不打算告诉这位“汤姆叔叔”昨晚的事,要是躲不开昨天被惹怒的那头“白猪”,自己就有麻烦了,那个警察只要抓住半点儿机会就会用白人那套垃圾法律来逮住他。这个念头又让他想起之前的担惊受怕,那种恐惧又回来了。害怕坐牢,才是他来这里的真正原因。面试官又问了一些问题,急急忙忙地记下答案,简直比狗咬跳蚤还着急。令罗尼吃惊的是,他们的面试还在继续,他迷惑不解,往常只要他一说出“持枪抢劫”,一切就结束了,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在街上继续游荡了。 他不知道的是,中坚力量招聘对待前科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刻板了——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不是会看报纸、杂志的人。 他被安排到另一间屋子脱衣服做体检。医生是一个年轻的白人,没有人情味,但工作很麻利,腾出时间细细打量着罗尼皮包骨的身子和同样消瘦的脸颊。“不论做什么工作,你都得花工资给自己买点儿好吃的,增加体重,不然你坚持不下去的。反正你在铸造厂估计也坚持不下去,大多数人都是从那里起步的。也许他们能安排你到流水线上,我回头给你推荐一下。” 罗尼不屑一顾地听着,他已经对这个体系,还有体制内的人心生憎恶。这个白人毛头小子以为自己是谁?是上帝什么的吗?要不是罗尼真的很需要面包,也得工作一段时间,他早就出去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不论这些人给他安排什么工作,他要不是非干不可,都不会多待一天的。 穿过候考室,又回到了那个小隔间。之前的那个面试官宣布:“医生说你还可以喘气,你一张嘴他都看不见光了,所以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工作。总装线上的活儿,这活儿不好干,但是赚得不少——这一点有工会负责。你想不想干?” “我不是都来这儿了吗?”这个人还想让我怎么样?奉承他吗? “是,你来了,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接下来,会有几个星期的培训,培训也是有工资的。他们在外面会跟你说具体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去哪里学这些东西。还有一件事。” 开始说教了。肯定是这样啊,罗尼·奈特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也许这白人化的黑人还是圣灵降临派的呢。 面试官摘下眼镜,倚着桌子,双手交叉。“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应该了解实情,要知道你的运气有多好,这是因为时代变了,大势所趋。人们有了良心,像这样的大公司有了社会责任感,过去可从来没有过啊。别管是不是来得有些晚,反正现在来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也在改变。你或许不相信,但的确不同了。”这个身着运动夹克的胖乎乎的面试官,捡起一支铅笔在指间转动,然后又放下。“也许你以前从来没走运过,这是第一次。我想是这样。但是凭你的记录,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至少在这里,就是如此。我要是不告诉你这一点,就是我的失职。很多人都曾经历过这一步,有的人后来成功了,有的人却没有。那些成功的人,都是真心渴望成功的。”面试官盯着罗尼说:“别再犯傻了,奈特,抓住这次机会。这是你今天得到的最好的建议。”他伸出手来。“祝你好运。” 罗尼身不由己,握住面试官伸过来的那只手,感觉好像自己上当受骗了似的,却又不知道是怎么被骗的。 正如面试官所言,外面有人跟他介绍了一些关于工作的具体事宜。 由汽车公司和联邦补助金共同资助的培训课程总共8个星期。罗尼·奈特只坚持了一周半。 他拿到了第一周的薪水,他已经很久都没拿到过这么多钱了。接下来的周末,他喝得大醉。不过周一,他还是挺住了,一早起来赶公车,去到城市另一边的工厂培训中心参加培训。 可是,到了周二,他便被疲惫打败了。他早上没起来,直到阳光从房间没挂窗帘的脏窗户照进来,晒在他的脸上,罗尼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走到窗前往下看。楼下,街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快到中午了。 他知道,他搞砸了,工作没了。他的反应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并没有感到失望,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奢望会有什么结果。什么时候,如何结束,都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过去的经验没有让他懂得“放长线,钓大鱼”这个道理,而事实上,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和他一样。当你生来便一无所有,之后也一无所获,你便学会了适应这样的生活,也就更不会有什么长远眼光之说——只有今天,眼下,此时此地。白人世界有很多既无知又肤浅的思想家,他们称这种态度为“得过且过”,并嗤之以鼻。而相比之下,更善解人意,也更具同情心的社会学家则把这种症状叫作“现世导向”或者是“失信未来”。这些说法,罗尼都没听说过,但是他的本能反应,就是这两种症状的表现。眼下,也是出于本能,他还是感觉很累,便又回去睡觉了。 后来,他也没尝试回培训中心或者招聘中心为自己再争取一次机会。他又回到老地方,过着街角的生活,有得赚的时候,就赚一点儿小钱;没得赚的时候,就将就混过去。说来也奇怪,他得罪的那个警察居然没来找他麻烦。 关于罗尼的工作问题,只有一段后记——或者说,在当时看来,仅仅如此。 4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有人来他住的地方找了他,他还没被赶出去,仍旧挤在那个地方。来的人是工厂培训课程的指导员,罗尼·奈特记得他,体格结实,面色红润,头发稀少,大腹便便,以前是工厂领班,这会儿因为迫不得已爬了三层楼,气喘吁吁起来。他干脆明了地问:“你为什么不干了?” “我中奖了,老兄。不用干活儿了。” “你们这些人!”他环顾着阴暗的住所,一脸厌恶。“想想我们还得缴税养活你们这些人。要我说……”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拿出一张纸来。“你得在这儿签字。上面写着你不再来了。” 罗尼满不在乎,也不想惹什么麻烦,就签了字。 “哦,对了,公司提前开了几张支票。现在得退回去。”他匆匆翻阅文件,看起来好像还不少。“他们要你把那些也签了。” 罗尼在这些支票的背面也签了字。总共4张。 “下次,”指导员不大高兴地说,“别再给别人找这么多的麻烦。” “再见!”罗尼·奈特有些愤怒地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两个人都没发觉,他们在楼上交易的时候,一辆价钱不菲的新型轿车停在了公寓的马路对面。车里只有一个人,是一个高大的黑人,外形突出,头发花白,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培训课程指导员走进公寓。而现在,随着那个体格结实、面色红润的指导员从那栋楼里出来,开车离开,另一辆车也跟了上来。那辆车神不知鬼不觉,谨慎地与前车保持着一段距离,这天下午,基本上是这样跟踪了一路。
[1] 1码≈0.91米。——编者注 10 “来吧,宝贝,别喝那些酒了。我屋里放了一瓶更好的。” 昏暗中,那个销售员奥利,隔着一张小黑桌,不耐烦地盯着艾丽卡·特伦顿看。 这会儿刚到下午。他们正在一家离布卢姆菲尔德山不远、皇后大道附近的客栈酒吧里坐着。艾丽卡正喝着她的第二杯酒,她点这杯酒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尽管她也明白,这种拖延毫无意义,他们来这里要做的那件事,只有做或不做,要是做的话,应该能做好。 艾丽卡摸着她的酒杯。“让我喝完这杯。我需要它。” 她想,他长得倒不难看,就是举止轻浮了一些。与其言谈举止相比,他的身材明显好多了,可能是因为他经常锻炼吧。她记得他跟她骄傲地说过,自己经常去某个地方的健身房锻炼。她猜想自己可能会搞砸,尽管心里希望能做好。 他跟她说健身的事,是他们第一次碰见,也是在这个酒吧。一天下午,艾丽卡来这里喝酒,其他寂寞的主妇有时候也会来,心里盼着会发生点儿什么有趣的事情。就在哪个时候,奥利来找她搭话了。奥利愤世嫉俗,经验丰富,熟悉这间酒吧,也知道那些女人为什么来这儿。之后,他们的那一次见面就是事先约好的了,他在客栈客房部开了一间房,原以为她会跟他进去。但是,艾丽卡夹在纯粹的生理需要和令她焦头烂额的良心不安之间,坚持在酒吧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还是回了家,使得奥利愤恨厌恶不已。他好像是已经跟她断绝来往了,直到几个星期前,她打电话给他。 自从那天起,他们就不得不推迟计划,因为奥利不能如期从克利夫兰回来,相反,还要再去两个别的城市出差——艾丽卡已经忘记是哪里了。不过,他们现在在这里,奥利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问:“怎么样,宝贝?” 她忽然想起了亚当办公室墙上的那句格言:今天就做!但心里却感觉既别扭又悲哀。 “好吧,”艾丽卡说。她往后推了一把椅子,站起身来。 她站在奥利旁边,沿着客栈挂着图片的、引人入胜的走廊往前走——在她之前,像她一样从这里前去幽会的人多着呢。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尽力控制自己不要着急。 几个小时后,艾丽卡淡定地回想起这件事,既不像她期待得那么美好,也没有她担心得那么糟糕。此时此地,她似乎已经得到了肉体上的满足;但从另一方面看,似乎又没有,这很难定义。尽管如此,有两件事是她能肯定的。第一,她知道这种满足感是不会长久的,不像过去亚当强烈的爱意,他们亲热的滋味会久久萦绕在她心头,有时候可以让她回味好几天。第二,她不能再做这种事了——至少不能再跟奥利做。 怀着这种心情,艾丽卡傍晚从皇后大道的客栈离开后,又去了伯明翰购物。她买了几样东西,有的是她需要的,有的不是。不过,她的快乐主要来自那个只拿东西不付钱的游戏,事实证明,这个游戏不仅刺激,而且富有挑战性。她又这么干了三次,越来越有信心,一次拿了一个装饰性衣架,一次拿了一瓶洗发露,还有一次是特大胜利——拿到一支名贵的钢笔。 艾丽卡之前成功免费获得一盎司诺兰香水的经历告诉她,从商店“顺手牵羊”并不困难。她现在认准了行窃的三个必备素质:机智、敏捷、头脑冷静。她为这三点自己全都具备,而感到骄傲。 11 这是11月里阴沉潮湿的一天。在和亚当·特伦顿一起从试车场回来的6个星期以后,布雷特·德洛桑托来到底特律市中心,心情低落灰暗,和这天气刚好相配。 他的情绪有些反常。平常,不论遇到何种压力与烦恼,都不会改变这位年轻汽车设计师愉快开朗的天性——就算最近疑虑困惑朝他重压而来,也依旧如此。不过,今天这样的日子,像他一样土生土长的加州人,都会觉得,底特律的冬天太让人难受了。 不久之前,他刚刚来到国会街与谢尔比街附近的停车场,一路冒着风雨,穿越车水马龙,艰难地走到自己的车前。这一路,每次他一想要过马路,就开始车来车往,络绎不绝,所以他只好站在路边不耐烦地等待,本来就已经全身惨遭雨淋,这样一来,更是浑身湿透了。 至于他周围环绕的内城……唉!总是肮脏无比,丑陋不堪,无时无刻不令人沮丧。布雷特望着天空,铅灰色的天空飘着雨,看起来好像是在往停尸房撒烟灰。一年之中比现在这种天气还差的,也只有三四月份了,那时候,冬天厚厚的积雪结成了冰,又变成黑色,然后开始融化。不过在他看来,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因为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丑陋,对这一切完全不在意的,也大有人在。但至今为止,他还做不到。 布雷特在车里启动了发动机,让车内的暖风吹起来,车外的雨刮器也运转起来。他庆幸终于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会儿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呢。停车场很拥挤,他的车被夹在里面,不得不等前面的两辆车挪开后,他才能出去。但是,他从刚进停车场时就跟管理员打过招呼,现在还能看见这个管理员,在好几排车之外。 等待的过程中,布雷特突然想起自己来底特律工作生活的第一天,那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汽车公司的设计师队伍中有很多都是从加州来到底特律的,布雷特也是其中之一,他们从洛杉矶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毕业之后,就来到这里。这所学校是三学期制的,那些冬天毕业的学生刚刚来到底特律,就见到了这座城市最糟糕的季节,既震惊又郁闷,所以有的人马上就选择回到西部,去其他设计领域谋生了。不过,大多数人经过考虑,还是像布雷特一样,留了下来,后来这座城市也给了他们回馈。底特律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文化中心,在艺术、音乐、喜剧方面的名气尤为显著。除了这座城市,密歇根州是一个无与伦比的休闲娱乐度假胜地,冬夏皆宜,这里的湖泊与乡村未曾受到破坏,风景宜人。 布雷特心里纳闷,这个停车场管理员到底要把汽车指挥到哪儿去啊? 让他现在脾气不好的,就是这种沮丧——没什么大事。他原本在庞恰特雷恩酒店约了人吃午饭,这个人叫汉克·克莱塞,是一位汽车配件生产商,也是他的朋友。布雷特开车来到酒店,却发现地下停车场已经没有空车位了。于是,他只得将车停在了几个街区外,一路淋雨走到酒店。到了庞恰特雷恩酒店后,却又收到了克莱塞给他的留言,跟他道歉说自己不能和他一起吃饭了。也就是说,布雷特开了24公里来到这里,一个人吃了午饭。他还有几项工作要到市中心去办,这些事就基本把他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占据了。更让他心烦的是,路上还有一群粗鲁无礼、爱按喇叭的司机,让他在过马路时也不能清静。 这些近乎野蛮人的司机最让他郁闷。他所知道的城市中,没有一个地方的司机开车像底特律街头和公路上的司机这么粗鲁野蛮、不管不顾、毫不谦让,就连那么糟糕的纽约都没有底特律这么差劲。 或许是因为这是一座汽车城,汽车就是权势的象征,不过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似乎车轮上的底特律人已经变成了“科学怪人”。大多数人刚来的时候都被这种“争分夺秒、分毫不让”的开车方式吓得不轻,不过很快就能融入其中,也算是一种自卫的方式。但是,布雷特一直没有学会。习惯了加州人与生俱来的彬彬有礼,底特律人的开车方式对他而言,依旧如同噩梦,勾起他内心的怒火。 停车场管理员显然依旧没能想起往前移车这件事。布雷特知道,不管下不下雨,他都不得不下车去找到那个人。但是,当他看见管理员的时候,却没有丝毫抱怨,而是给了他一些钱,指了指堵住的汽车。这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全身湿透,满是污泥。 布雷特回到车上,心里想,至少自己还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而那个管理员可不一定有。布雷特的公寓在伯明翰,地处时髦的乡村俱乐部庄园,他记得芭芭拉今晚要来他家里做晚饭。55 000美元的年薪加分红,让布雷特免于经济烦恼,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这就是底特律给他的回馈,而他也丝毫不掩饰对于这种生活的享受。 挡着他的车终于开动了。前面那辆车刚一挪开,布雷特就立刻把自己的车往前移了几米。 离出口还有大约50米。前面还有一辆车,也是往外开的。布雷特·德洛桑托稍微提了点儿速,跟上前车,掏钱准备缴停车费。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一辆车,一辆墨绿色轿车,直插在布雷特前面,然后又向右来了一个急转弯,蹿到了队伍的第二位。布雷特一脚急刹车,车子往前冲了一下,布雷特急忙紧急制动,把车停了下来,咒骂道:“你疯了!” 一天下来的各种不顺心,再加上对底特律司机的成见,让布雷特在5秒钟后迅速爆发。他跳下车,朝那辆墨绿色的轿车直冲过去,满腔怒火地拉开车门。 “你个……”他只说到这儿就打住了。 “什么?”那个司机说。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头发花白,衣着讲究,年过半百的样子。“你刚才说什么?” “无所谓了。”布雷特咆哮一声,关上了车门。 “等一等!我有所谓!我甚至可以去人权委员会起诉你。我会告诉他们,一个年轻白人突然打开我的车门,一心想要朝我脸上来一拳头,然后他发现我不是白人就停住了手。这是种族歧视,知道吧。你刚刚的行为可不招人权委员会的人喜欢。” “这个解释还真是新颖独特,”布雷特笑道,“那你想要听我把话说完吗?” “可以,要是你非要说的话,”花白头发的黑人说,“不过,我更愿意请你喝杯东西,然后我可以为刚刚把车插到你前面而向你道歉,解释一下我这个愚蠢荒唐的冲动,这一天都不顺心啊。” “你这一天也不顺心?” “显然,咱们俩都不顺心。” 布雷特点点头。“好吧,我就跟你喝一杯。” “那咱们现在去吉姆车库,怎么样?离这里三个街区,有服务员帮你停车。对了,我叫伦纳德·温盖特。” 墨绿色轿车在前面带路。 他们点了加冰的威士忌,然后居然发现,两个人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伦纳德·温盖特是人事部的经理,从对话中,布雷特得知,他大概比副总裁低两级。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这位酒友是公司职位最高的黑人。 “我听过你的大名,”温盖特跟布雷特说,“你就是猎户星背后的‘米开朗基罗’,不是吗?” “呵呵,但愿如此。你见过样车吗?” 那人摇摇头。 “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下。” “好啊,我想看看。再来一杯?” “这杯我请客。”布雷特召唤服务员过来。 在这家吉姆车库酒吧里,布满了各种汽车行业历史主题的手工艺品,绚丽多彩,是当下底特律市中心一个很有人气的地方。这会儿,天色渐晚,这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随着人声高涨,生意也忙碌起来。 “好多人都非常期待猎户星的上市呢。”温盖特说。 “可不是嘛。” “尤其是在我手下干活儿的那些人。” “你的人?” “小时工,无论黑人还是白人。只要猎户星一切安好,这座城市里的很多家庭就一切安好。他们有多少个小时的工作可干,就可以拿多少钱回家——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吃住温饱,关系到他们的分期付款还不还得上,有没有新衣服穿,能不能去度假,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布雷特陷入沉思。“你给新车型画草图或者用黏土制作挡泥板模型时,绝对想不到这些。” “事实也远不只这些。我们都不会明白对方的生活,我们之间有着各种隔阂——既有看得见的砖墙,还有看不见的那种隔膜。即便你偶尔翻过墙去,看到了墙外另一面的世界,然后可能想去帮别人,却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因为到处都是那些肮脏腐臭、视若无睹的寄生虫呢……”伦纳德·温盖特握紧拳头往吧台上捶了两下,没出声响却不乏一股狠劲。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布雷特,然后咧嘴苦笑:“抱歉!” “你的也来了,朋友。我想你需要它。”设计师抿了一口自己的酒,然后问道:“这跟停车场差劲的飞车特技有关系吗?” 温盖特点点头。“那个,我也很抱歉。我是在撒气呢。”他微微一笑,这次不那么紧绷了。“现在,我估计已经发泄完了。” “气?那不过是白雾而已,”布雷特说,“其中的缘由是机密吗?” “不算是。你听说过中坚力量招聘计划吗?” “听说过,但我不了解详情。”不过他知道,芭芭拉·扎列斯基最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为OJL广告公司给她派了一项新任务。 这个花白头发的人事部经理把中坚力量招聘计划总结了一下:第一,其目标着眼于城内过去无法雇用的无业人群;第二,三大龙头企业都在市中心设有招工处;第三,因为但每个人的情况有所不同,这个计划时而有效,时而无用。 “这个计划值得一试,但也不乏令人灰心丧气之处。我们的留用率——是这样,拿到了工作却坚持不下来的人——超过了50%,这是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工会配合了,新闻媒体也宣传了,别的形式的其他帮助也都试过了,但发现是被自己公司的人从背后捅刀子,才更让人难过。” 布雷特问:“谁捅了你?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温盖特把他细长的手指伸进杯子,用指尖搅了搅冰块。“这个计划招进来的人,很多以前都没有过规律的作息时间。他们大多数人也没有生活规律。像我们这样按时上班,会自然而然地养成习惯。但要是你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那就无法养成这些习惯,这就像学外语一样,而且这是需要时间的。可以称它为改变态度,或者改变秉性。自从启动这项招聘计划以来,我们对这些情况已经掌握了许多。我们还了解到有的人——并不是所有人,但是还是有些人,他们不会自己养成那些习惯,但是如果有人可以帮他们一把,他们还是可以培养好习惯的。” “你最好帮我一把,”布雷特说,“我总是起不来床。” 他的酒友微微一笑。“要是我们真的打算帮你一把,就会派员工关系部的同事去找你。要是你中途退出,不来上班了,他就会问你原因。还有一件事,这些新人,有的才缺勤一天,甚至只是迟到一两个小时后就放弃了。也许迟到、缺勤并不是他们的本意,只是恰巧被别的事情耽误了。但是,在他们的概念里,我们毫不通融,无意间就自己断送了饭碗。” “难道他们的饭碗还没丢?” “老天啊,没有!只要有可能,我们都会帮助他们,因为我们想把事情做成。我们还给那些起床上班有困难的人发了闹钟,你要是看到有多少人从来没有过闹钟,会惊呆的。公司让我买了12打。现在,我办公室里的闹钟就像别人那儿的别针一样多。” 布雷特说:“太奇怪了。”一个汽车行业巨头,每年要开出几十亿美元的工资,居然还要为叫醒几个睡懒觉的员工操心,这似乎太不合理了。 “我要说的是,”伦纳德·温盖特说,“要是原本招聘的工人不来了,不管是在培训期间,还是已经正式上班的,负责人都应该告知相关人员,然后,会由我的手下负责跟进,除非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你才垂头丧气的?” “这只是一部分,后面的故事还多着呢。”人事部经理将杯中最后的一点儿威士忌一饮而尽。“我们给这项计划招来的人设置的入职培训总共8周,每一期课程可能有200人左右。” 布雷特示意酒吧服务员再给他们斟满酒。等服务员一走,他马上说:“好,刚说到每一期课程大约有200人参加。” “对。由一个指导员和一个女秘书负责。所有的课程记录,包括考勤,都归他们俩管。总部会计科每周统一发放工资支票,再由他们转发下去。这些支票自然要依据课程记录发放。”温盖特愤怒地说,“就是那个指导员和那个女秘书——就是这一对。就是他们。” “他们怎么了?” “他们一直撒谎,欺骗,偷走工人的钱,但他们的工作本来是去帮助那些人的。” “我能猜出几分来,”布雷特说,“不过,还是你接着说吧。” “唉,随着课程的推进,会有些人中途退学——有我跟你说的那些原因,也有别的缘故。这种事经常有,我们心里有数。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如果我们部门的人知道了,我们会尽力说服他们回来。但是,这个指导员和女秘书一直以来都谎报考勤,不告诉我们有人退学了。这样一来,那些退学工人的工资支票就会照常发放,然后他们就把支票私吞了。” “但是,支票是按人名开的。他们也兑现不了啊。” 温盖特摇摇头。“他们兑现得了,而且已经兑现了。事情是这样的,这俩人最终还是会打报告说有些人不来了,之后公司才会停发支票。然后,指导员就会拿着他扣下的那些支票,找到相应的人。这并不难办,他们的住址都记录在案。他就跟这些人说,公司想把这笔钱要回来,让他们在支票上签字。之后,他想在哪里兑现就可以在哪里兑现了。这些事,我心里一清二楚。我那天跟了这个指导员一个下午。” “但是再以后呢,员工关系部的人去上门走访的时候,怎么办?他们终有一天会收到工人退学的消息。他们难道不会发现支票的事吗?” “那可不好说。记住,和我们打交道的这些人都并不善于沟通。他们中途退出的理由通常远不止一个,也从来不会主动提供信息,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实属不易。更何况,我猜想这里面大概还有贿赂买通的事。我没有证据,但是闻到了那股味道。” “整件事臭味四溢。” 布雷特心里想,与伦纳德·温盖特跟他说的这些事相比,自己今天遇到的扫兴事简直微不足道。他问:“是你发现的这一切吗?” “主要是我,不过最开始是我的一个助理先想到的。他觉得课程出勤数据有些可疑——出勤太好了。所以,我们俩就开始调查,对比我们手上以前的数据和现在的新数据,然后再与其他公司的数据做对比。好吧,是数据证明了我们的猜测。之后,就是盯梢和抓人的问题了。啊,我们也这么做了。” “那现在情况如何?” 温盖特耸耸肩,将身体往前倾,伏在吧台上。“安保部已经接手了,现在不归我管了。今天下午,他们把指导员和秘书带到市中心来了——分别。我当时也在场。那俩人崩溃了,对事实供认不讳。那男的还哭了,信不信由你。” “我信,”布雷特说,“我也想哭一场,尽管跟他不一样。公司会起诉吗?” “那男的跟他的女朋友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我知道,他们不会起诉的。”这个高高大大的黑人直起身来,他比布雷特·德洛桑托高出了一个头。他嗤之以鼻:“避免负面宣传,你应该懂的。他们不想让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法律文件中。再说,在老板们的眼里,把钱追回来才是最重要的,好像有好几千美元呢。” “那其他人呢?那些中途退出的,本来有可能回来返工的……” “哦,算了吧,我的伙计,你也太感性了,简直是可笑。” 布雷特严词厉色:“别说这种话!我又没偷那些工人的支票。” “是,你没偷。好吧,至于那些人,我跟你讲,要是我手下的人数能达到现在的6倍,要是我们能回去把所有记录都查一遍,确定要跟进的人名,要是在过了这么多个星期之后,我们还能找到他们……” 服务员来了。温盖特的酒杯又空了,但他摇了摇头。因为看出布雷特还想听,他又说了一句:“我们会竭尽所能,但恐怕不会有结果。” “真遗憾,”布雷特说,“太遗憾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结婚了吗?” “结了,不过现在跟没结差不多。” “嘿,我女朋友正在我家里做饭呢。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温盖特礼貌委婉地拒绝了。但布雷特依然坚持邀请。 5分钟后,他们离开酒吧,开车前往乡村俱乐部庄园。 芭芭拉·扎列斯基有布雷特住处的钥匙,他们到的时候,芭芭拉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着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飘了出来。 “嗨,刷碗的!”布雷特从门厅喊道,“来,见见客人。” “要是又带来一个女的,”芭芭拉的声音从厨房里悠悠传出,“你就自己做饭吧。哦,不是女的。你好!” 芭芭拉系着一个小围裙出来了,她下班后就从OJL公司的底特律办事处直接过来了,依然穿着那身精神的职业套装。布雷特心里很欣赏,这身套装刚好衬托芭芭拉的身材。他能感觉到,伦纳德·温盖特也是这么觉得的。和往常一样,芭芭拉的墨镜被推上额头,别在栗子棕色浓密的头发上,毋庸置疑,她自己早已忘记了墨镜的事。布雷特伸出手,为她摘下墨镜,轻轻吻了芭芭拉。 他介绍他们认识,跟温盖特说,“这位是我家女主人。” “他想得美呢,”芭芭拉说,“我还没有答应嫁给他呢,他就只好到处跟人说我是他太太,来找平衡感了。” 和布雷特预料的一样,芭芭拉和伦纳德·温盖特一见如故。在他们高谈阔论之余,布雷特打开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三人共饮同酌。芭芭拉时不时会去厨房看一下。 有一阵她不在的时候,温盖特四顾环视这个宽敞公寓的客厅。“很不错嘛。” “谢了。”一年半以前,布雷特签下租约之后,便亲自设计了这里的内饰,这里的家具摆设也展现出他对于现代设计和绚丽色彩的个人喜好。整间屋子以亮黄、淡紫、朱红为主,却又运用自如,别具匠心,各种元素完美融合,引人入胜。灯光用以补足色彩,或加强,或减弱,营造出一连串的情调效果,别出心裁。 客厅一端,有一扇敞开门,通往另一个房间。 温盖特问:“有不少工作都是在这里做的吧?” “有一部分。”布雷特朝门开着的方向点了点头。“这是我寻找灵感的地方。我需要创意构思,不受我们那个泰姬陵音响的干扰,”说着,他朝公司设计中心的方向含糊一指,“不想被外界打扰的时候,我就会到这儿来。” “他也会在那里干别的事。”芭芭拉说。布雷特说话的时候,她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进来吧,伦纳德。我给你看看。” 温盖特跟着她进去,布雷特也进去了。 这是另一间屋子,同样绚丽多彩又令人赏心悦目,是按照工作室的样子布置的,里面有艺术家兼设计师所需的全套装备。制图桌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堆薄纸,这是布雷特以前在那里匆匆绘制过各种草图的见证。撕掉画好的一张张薄纸,又用下面小本子上一张张新的薄纸重新作画,设计图样才终于成形。这当中的最后一幅草图,被钉在了一块软木板上——画的是后挡泥板的样式。 温盖特指着它问:“那个会被做成真的吗?” 布雷特摇摇头。“玩创意就好像打嗝儿似的,可能突然从你身体里迸发出一点儿什么来。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会有一个点子,最后终于成为长存的成品。不过,这个可不是。”他把那张纸扯下来,揉成一团。“把任何一辆汽车所有的草图堆在一起,都能把底特律会议中心给塞满。” 芭芭拉打开房间角落里的一盏灯,这盏灯的旁边是一个画架,用一块布蒙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布掀开。 “再来看看这个,”芭芭拉说,“这幅画可不能丢掉。” 布下面遮着的是一幅油画,初具轮廓,却尚未完成。 “别指望了。”布雷特说。他又补充道:“芭芭拉对我的创作非常信任,但有时候,这种信任反而混淆了她的判断。” 花白头发的大个子黑人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但不是这一次,这次并没有。” 他首肯心折,仔细研究起这幅画来。 上面画着一堆汽车废品零件,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布雷特当初从一个汽车废品垃圾堆里收集材料制作模型,把这些东西放在画架前面的一块板子上,用聚光灯照着。这当中,有几个被烧焦的火花塞、一个损坏的轮轴、一个废弃的油罐、汽化器的内件、破旧磨损的车灯、发霉的12伏电池、车窗把手、一片散热器、一把坏扳手、许多生锈的螺母和垫圈,还有一个方向盘,喇叭已经没了,歪斜地吊挂在上面。 他收藏的这一堆东西再平凡不过了,能够激发出伟大艺术品的可能性比任何别的收藏物来得都低。然而,布雷特却能化腐朽为神奇,把这堆乱七八糟的废品画活了,他的画布上既有粗糙的美感,又有悲伤的怀旧之情。这些东西被随意堆放在一起,整个画面好像在说,烧毁的、没人要的、一无是处的,眼前已然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切土崩瓦解了。不过,它们也曾经一度有过生命,尽管短暂,却也发挥过作用,这象征着人类的梦想、抱负与成就。众所周知,其他的一切成就——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不论如何获得,都注定逃不出这样的宿命,终将在垃圾堆里收场。然而,不单是梦想,转瞬即逝的成就,这本身的过程难道还不够吗? 伦纳德·温盖特依然站在画布前,纹丝不动。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对艺术是有一点儿了解的。你真不错,未来可能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片刻过后,芭芭拉给画架又重新盖上白色遮布,关上了灯。他们回到了客厅。 “芭芭拉的意思是,”布雷特一面说,一面又倒了一些香槟,“我已经为穿肠酒肉出卖了灵魂。”他扫视一眼自己的公寓。“又或许是为了一间房子。” “布雷特本来有可能兼顾设计和精美艺术的,”芭芭拉跟温盖特说,“要是他在设计领域不那么成功的话。现在,他偶尔有时间去做一些和绘画相关的事,也不过只是练练手而已。以他的才华,真是可惜了。” 布雷特咧嘴笑笑。“芭芭拉从来看不清事实——设计汽车其实和绘画一样富有创造性,或者说,汽车就是我的专长。”他想起自己几个星期前跟那两个学生说的话,你呼吸、吃饭、睡觉,都离不开汽车……夜里醒来都会想起汽车的样子……这就像是一种宗教信仰。 好吧,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或许没有他初来底特律时那么强烈了。但是,又有谁能真正一直保持激情如初呢?有时候,他也会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人,暗自纳闷。另外,要是把完整的事实都说出来的话,选择汽车继续作为他的专长,背后还另有原因。比方说一年55 000美元可以做的事情,更不用说,他今年才26岁,再过几年,到手的钱还会更多。他轻描淡写地问芭芭拉:“要是我住在小阁楼里,身上一股松节油的味道,你还会愿意过来做饭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会的。” 就在他们闲聊之时,布雷特已经暗下决定,他要把过去几个星期都没有动过的这幅画完成。之前没有动的原因很简单,他一旦开始绘画,就会全身心投入其中,正可谓,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这顿饭给味觉和嗅觉带来了同等的享受。期间,布雷特将谈话引向伦纳德·温盖特在市中心酒吧里跟他讲的事情上。芭芭拉听说那些工人上当受骗之后,表现得比布雷特还要震惊和愤怒。 她提了一个布雷特不曾问过的问题:“拿走支票的指导员和秘书他们是什么肤色的人?” 温盖特立起眉毛。“有什么区别吗?” “嘿,听着,”布雷特说,“你心里明白,太有区别了。” 温盖特回答得干脆:“他们是白人。然后,又怎么样呢?” “他们也可能是黑人。”芭芭拉意味深长地说。 “是,但是那种概率微乎其微。”温盖特迟疑了一下。“你看,我来这里是做客的……” 布雷特摆摆手。“算了吧。”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然后,温盖特说:“有些事情,我还是喜欢讲清楚,即便是朋友之间。所以,不要让这身皮囊蒙蔽了你们,你们所看到的只是这身牛津西服,大学文凭,还有我的工作。喔,当然,我是一个真正掌权的黑人,他们见了我会指着我说,你瞧啊,一个黑人都能坐到那么高的位置。嗯,不错,因为我爸爸能付得起我的学费,这在黑人家庭中是极少数,而上学又是黑人想要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所以,我就拼命地往上爬,也许我还能爬到顶,当一个公司董事也说不定。我还不算老,我承认我会很愿意的,公司也会很愿意。有一件事,我心里其实很清楚,如果要在我和一个白人之间做选择,只要我符合条件,他们就会选择我。游戏就是这么玩的,宝贝。他们会倾向我,因为公关部什么的,那些人就喜欢张扬,瞧瞧我们这儿!我们的董事里有黑人!” 伦纳德·温盖特抿了一口芭芭拉之前端给他的咖啡。 “总之,就像我刚刚说的,别被外表的假象骗了。我还是黑人当中的一分子。”说着,他突然放下了咖啡杯,怒气冲冲地瞪着餐桌对面的布雷特和芭芭拉。“每当发生今天这种事情,我不单单是生气,简直就是怒火攻心,对一切有关白人的事物都感到深恶痛绝。” 他眼里的怒气渐渐消散。温盖特又端起咖啡杯,尽管他的手还在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说:“詹姆斯·鲍德温笔下曾言,‘在美国,黑人的遭遇,是你们任何一个白人做梦也想不到的,连猫狗都不如。’这话没错——在底特律就是这样,别的地方也是这样。过去几年发生的那些事,实际上,也并没有真正改变大多数白人内心的态度。即便是为了良心上能过得去,而做的那一点点改变,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比如,中坚力量招聘的事,被那对白人从中作梗,最终还是失效了。这里的学校、住房、医疗都糟糕得令人难以置信——除非你是黑人,你才会相信,因为你知道,你经历过,这可并非易事。但是有朝一日,如果汽车行业还打算在这座城市存活下去——因为汽车行业是底特律的支柱——就不得不改善黑人社区的生活状况,因为别人不会去做这种工作,也没有那个体力和脑力。”他又加了一句:“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他们还是不会这么做的。” “那就什么都没了,”芭芭拉说,“什么希望都没了。”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抱有希望总不是什么坏事。”伦纳德·温盖特答道。他又取笑道:“希望又不用花钱。不过,自欺欺人也没什么好处。” 芭芭拉不紧不慢地说:“谢谢你这么坦诚,说了真心话。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我心里很明白。” “告诉他吧,”布雷特催促道,“告诉他你的新任务。” “我接到了一个新任务,”芭芭拉对温盖特说,“是我工作的广告公司派给我的。要拍一部影片,实事求是地讲讲底特律——内城。” 她看出对方的兴趣油然而生。 “我第一次听说,”芭芭拉解释道,“是6个星期之前的事了。” 她把在纽约得到基思·耶茨–布朗指示的完整过程讲给他听。 那是OJL公司为客户展示完猎户星广告初步设计,意见习惯性被驳回,设计图草样“流产”的第二天。 前一天午饭时,创意总监泰迪·博世在喝了一点儿马天尼之后就提前向她透露过,第二天业务主管基思·耶茨–布朗将会就此事跟她进行详谈。第二天,他果然把芭芭拉叫去了。 他帅气的办公室位于广告公司顶层,耶茨–布朗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与前一天和蔼可亲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看上去白头发又多了一些,人也老了一些。在接下来的对话过程中,他几次转向办公室的窗前,眺望曼哈顿的天际线,遥看长岛海峡,仿佛些许思绪已经飞去了远方。芭芭拉想,或许,那种对客户的殷勤,让他长期神经紧绷,也时不时要靠坏脾气来调剂吧。 果然,在他们俩互相道过早安之后,耶茨–布朗的开场白确实毫不客气。 “你昨天对客户也太傲慢了,”他跟芭芭拉说,“我不喜欢,你不应该那么糊涂吧。” 她一言不发。她想耶茨–布朗指的应该是她向客户公司广告经理尖锐的那两句质问。“就没有您喜欢的地方吗?一点儿也没有?”她还是坚信自己有道理,到现在也不愿意卑躬屈膝。不过,她也不会在得到新任务之前与耶茨–布朗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在这里,有些事是你早就应该学会的。”这位业务主管继续说,“其中之一就是,有时候要克制,要忍气吞声。” “好的,基思,”芭芭拉说,“我现在就在忍气吞声。” 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又很快变回了那张冷冰冰的脸。 “现在,交给你的任务就要求你保持克制,还要有较好的判断力,自然还得有想象力。我推荐你去做这件事是因为,相信你具备这些素质。我现在也依然相信,尽管发生了昨天的事,我也只当你是一时失言。” 哦,老天!芭芭拉想喊出来。别好像在讲堂上说教一样,赶紧说正经事吧!不过,她还是保持着理智,没有出声。 “这个项目掺杂着客户他们那边董事长的个人兴趣。”基思·耶茨–布朗从口中说出“董事长”这几个字时,立刻表现出一副肃然起敬、威风凛凛的样子。芭芭拉在心里想,他怎么没有一边说,一边起立敬礼呢? “所以,”这位业务主管接着说,“你的责任重大,有时要负责直接向对方董事长汇报,你的表现影响着我们OJL公司全体员工的形象。” 好吧,芭芭拉能体会他的心情。只要是直接向董事长汇报,都是责任重大,不过这并没有吓倒她。但是,鉴于董事长手握生杀大权,可以自己决定用哪家广告公司。芭芭拉能想象得出,基思·耶茨–布朗那些人战战兢兢缩在一旁,紧张兮兮的样子。 “这个项目,”耶茨–布朗又说,“是要拍一部影片。” 他又继续往下说了,把知道详情一一说给芭芭拉听。影片是关于底特律——内城和市民,他们所面临的种族问题,还有别的问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需要。要拍一部实事求是的纪录片,绝不是某个公司或者汽车行业的宣传片,公司名称也只能作为赞助商出现一次。纪录片旨在以底特律为主要范例,揭示城市问题,指明城市复苏对于全美复兴的重要意义。影片最重要的用途就是供美国各地的学校、城市团体和教育组织使用,可能会在电视上播放,要是效果好,或许还会进电影院。 预算很宽裕,足以支撑一个常规的电影制作团队,但是制片方要由OJL公司挑选并掌握主导权。可以聘请一流的导演和编剧,有需要的话,鉴于芭芭拉本身有撰稿经验,也可以由她亲自编写。 芭芭拉会代表公司全权负责。 一边听着耶茨–布朗的表述,芭芭拉一边越发激动起来,她想起了昨天午饭时泰迪·博世对她说的话。现在,她总算明白当时创意总监那番话的含义了。这不仅是对她专业能力的重大肯定与褒奖,也是一个极具创造性的挑战,这也正是令她欢欣鼓舞之处。芭芭拉发觉,当自己再看基思·耶茨–布朗时,居然心怀感激,当然也更有耐心了。 不过,这位业务主管接下来的话将芭芭拉心中的感激之情又减淡了不少。 “你不用像往常一样天天来底特律办事处上班,”他说,“不过,一切事项都要让我们这边知道,我说的是一切事项。再有,就是要切记我们刚刚谈到的——克制。这是一部实事求是的影片,但是不要过度。我相信,无论是我们,还是董事长都不会想要太多的,怎么说呢,社会的观点。” 好吧,就只当是耳边风,因为她心里清楚,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想法和观点立场等着她辩驳争取,现在就暂且不与他空谈争辩了,免得浪费时间。 过了一个星期,她将之前的工作交接给别人之后,芭芭拉便开始投入到这个新项目当中,影片名暂定:《汽车城》。 布雷特·德洛桑托家。 芭芭拉对餐桌对面的伦纳德·温盖特说:“早期工作已经做了一些,包括挑选制作公司和导演。当然,在影片正式开拍前还要做很多规划,不过我们希望二三月份就能开拍。” 这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黑人思量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放在过去,我可能会愤世嫉俗、自作聪明地跟你说,拍一部关于问题而不是解决方法的影片,不可能对改变现实产生任何积极作用。可是,当上领导之后,我明白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交流沟通也很重要。”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你打算做的事对我们可能会大有助益。要是有什么能帮你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可能还真有,”芭芭拉承认,“我已经和导演韦思·格罗佩蒂谈过了,我们已经就一件事达成了共识,就是不论拍内城的什么内容,都要围绕住在里面的人——每一个个体来拍。我们想,这中间就应该有参与过中坚力量招聘计划的人。” 温盖特提醒道:“这个招聘并不是总能行得通的。可能你已经拍了很多,但最后这个人却依然没能坚持下来。” “要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芭芭拉坚决地说,“我们就这么拍出来。我们可不是在翻拍《波莉安娜》。” “那样的话,可能还真有这么一个人,”温盖特细细思量着,沉吟道,“你记得我刚才说的——有一天下午,我跟踪那个偷了支票,然后找那些工人签字的指导员吗?” 芭芭拉点点头:“我记得。” “第二天,我又回去找了一些他找过的工人,我当时把地址记下来了,我的手下又根据地址找到了相对应的人名。”伦纳德·温盖特拿出一个笔记本,然后一页页翻过去。“其中有一个,我对他有点儿感情。我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情,不过我已经说服他回来工作了,就是这个。”他翻到了那页。“他叫罗尼·奈特。” 三个人相约之后要尽快找时间再聚,然后伦纳德·温盖特便先行离开了。早先,芭芭拉是坐出租车来布雷特家的。晚上,伦纳德·温盖特走了以后,布雷特开车送芭芭拉回家。 扎列斯基的家位于皇家橡树园,这是伯明翰东南郊外的一个中产住宅区。芭芭拉坐在紧挨着布雷特的副驾驶座上,车子从枫树路驶过,穿过城镇时,布雷特说:“简直要疯了!”他踩下刹车,停下车来,双臂搂住芭芭拉,两人相拥相吻了许久。 “听着!”布雷特说,他把脸深深埋进芭芭拉丝般柔顺的秀发中,紧紧拥抱她。“我们这是在干什么?要开去哪里?今晚就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我们俩都愿意一直陪在对方身边,也没什么不应该的啊,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你愿意的理由。” 他之前就说过这个提议,就在温盖特刚走后不久。这件事,以前他们俩也讨论过很多次。 芭芭拉叹了口气,和声细语道:“我很让你失望吧?” “你从来不给我机会,我又如何知道失不失望呢?” 她轻轻一笑。他总是能把她逗笑,即便是在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下。芭芭拉伸出手来,指尖顺着布雷特的额头轻轻抚过,抚平他那一丝丝的皱纹。 他抗议了:“这不公平!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以为我们睡在一起了,而真相只有你和我知道,就连你爸爸都那么觉得。你说,是不是?” “是,”她承认,“我想他是那么觉得的。” “我太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了。而且,我们每次见面,他都在告诉我他不喜欢我。所以,我两边都得不到好处,不论在你这里,还是在他那里。” “亲爱的,”芭芭拉说,“我懂,我懂。” “那我们何不做点儿什么——马上,今晚?宝贝,甜心,你已经29岁了,我们还在等什么呢?是我的问题吗?是我身上有塑模时沾上的黏土味儿,还是我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 她一个劲儿地摇头。“你的点点滴滴都吸引着我,我是说真的,我每次都是认真的。” “所有这些,我们都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他愁眉苦脸,又加上一句:“每一次都不知道,我们的坚持究竟意义何在,这次又是这样。” “求你了,”芭芭拉说,“我们回家吧。” “回我家?” 她笑了。“不是,回我家。” 车子启动了,她摸摸布雷特的胳膊。“我也不确定。我是说,我也说不清意义何在。我觉得,我可能就是和现在的人们不一样。至少,我还没适应。也许是我太传统……” “你是说,我要是想带你回家过夜,就得先娶你吗?” 芭芭拉语气激动起来:“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结婚。我是一个事业型的女人,记得吧?我也知道,你也不是满心打算结婚的人。” 布雷特咧嘴笑道:“这一点,倒是没错。那我们为何不一起住,一起生活呢?” 她沉吟道:“有可能。”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我不确定。我觉得有可能,但是我需要时间。”她一阵迟疑。“布雷特,亲爱的,要是你想先冷静一段时间,暂时不见面也可以,要不我们每次见面,你都失望受挫……” “我们试过了的,不是吗?不管用,因为我想你。”他坚决地说:“不,就算有时候我像一匹关在畜栏里的公马,我们还是要继续在一起的。再说,”他兴致勃勃地加上一句,“你总不能永远这样。”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子继续往前开。布雷特驾车转到了伍德沃德林荫大道上,一路向南开去。芭芭拉说:“为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 “把那一幅画画完。我们今晚看的那幅。” 他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你是觉得那幅画能让我们的关系有什么进展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是你的一部分,一个很特殊、很重要的部分,一些藏在你内心深处,应该展露出来的东西。” “像绦虫似的吗?” 她摇摇头。“卓越的才华,就像伦纳德说的一样。你天赋异禀,在汽车行业不会有合适的机会展现,即使你一直做汽车设计,一直做到老。” “听着!我会把那幅画画完的。反正,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你也在汽车这个圈子里工作。你的忠心跑去哪里了?” “在办公室里,”芭芭拉说,“我的忠心,只尽到下午5点下班。现在,我就是我,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要你就是你的原因,做最好的、真正的布雷特·德洛桑托。” “那我要是见到了这个家伙,如何能认出他呢?”布雷特打趣道。“好吧,就算我有画画的天赋,但你怎么知道够不够好运当一个艺术家呢?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既能受到大家的认可赏识,又恰巧收入丰厚,这样的好事能有多少?” 他把汽车一拐,开进了芭芭拉家的汽车道,这就是她和父亲住的那座端庄质朴的小楼。他们面前的车库里停着一辆灰色金属顶汽车。“你爸爸在家。”布雷特一边说,一边感觉一股寒意袭来。 马特·扎列斯基在他的兰花庭里,这个小庭子连着厨房,布雷特和芭芭拉从侧门进来时,他正在里面忙活着。 18年前,马特刚从怀恩多特搬来不久,就买下了这处房子,很快就又建了这个中庭。那时候,可以往北搬迁至皇家橡树园意味着,他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比他波兰裔父母的境遇好了很多。他本想从兰花庭中获得慰藉,缓解自己掌管汽车厂的心理压力。但事与愿违。在家越待越疲倦,照顾这些花花草草已经从享受变成了负担,不过他依旧喜爱兰花的奇异姿态与纹理,还有时而散发出的清香,内心从未真正厌弃过。 今晚,因为缺少关键材料,他在厂里加了一会儿班。回家简单吃过晚饭,马特·扎列斯基突然想起有几株兰花要栽种和重整,不能再拖了,于是便走进了兰花庭。到这会儿,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听见布雷特的车开进来的时候,刚刚重新安置完最后一株黄紫色相间的三尖兰,马特把它放在了空气流通且湿度更好的地方。他们俩进来时,马特正在轻柔地往花上喷水。 布雷特站在露天前庭门口。“您好,扎列斯基先生。” 马特·扎列斯基哼了一声,勉强也算是打了招呼,他不喜欢“扎列斯基先生”这个称呼,尽管厂里也有别人这么叫他。芭芭拉也过来了,轻轻地亲了一下父亲,然后就回厨房冲麦乳精去了。 “天呐!”布雷特说。他细细观察层层叠叠的吊兰,决心要和马特亲切相处。“您能有这么多空闲时间来打理这些花花草草真好。”他没留意到马特嘴角的一丝紧绷。布雷特指着架子上生长在冷杉树皮间的萼兰,由衷地赞美道:“太美了,像是鸟儿在飞似的。” 这一刻,马特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一起欣赏起这株棕紫色植物绝美的绽放,花萼和花瓣都向上翻卷着。他看着喜不自胜,承认道:“好像是只鸟儿,我之前竟没发现呢。” 这样的好气氛却被布雷特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给破坏了。“今天工厂里乐趣横生吧,扎列斯基先生?你们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人都很团结吧?” “的确如你所说,”马特·扎列斯基说,“多亏了你们疯狂的汽车设计图,我们是不得不照着设计,团结生产。” “好吧,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要给你手下那些只会使用蛮力的粗人来一点儿有挑战性的工作,不然,总是那么单调的活儿,你们还不都要睡着了?” 善意的玩笑对布雷特来说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好像呼吸一样自然。可惜,他从来不曾意识到,芭芭拉的父亲并不以为然,也正因如此,马特觉得,女儿的这个男朋友就是一个爱自作聪明的笨蛋。 马特·扎列斯基已经生气地皱起了眉头,布雷特却又说了一句:“你们很快就会拿到猎户星的设计图了,那就像游戏中的围栏,甚至可以自己组装起来。” 马特顿时发作了。他态度强硬地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自己组装起来的!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小孩根本不懂。因为你们都是拿着大学文凭进来的,你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相信你们在纸上画的那些东西操作起来都没有问题。但事实却不是那么回事——是我们这些人——你嘴里所说的‘只会使用蛮力的粗人’,一群干粗活儿的饭桶,把问题都解决才能……” 马特大爆发的原因,一来是他今天晚上有些累了;二来也是因为他知道猎户星马上就要上流水线了,因此,他当“二把手”的工厂就要重新拆分组合,之前的那套就不管用了。厂里原来的日常生产问题就够麻烦的了,很快就会异常棘手,各种问题层出不穷,连续几个月,24个小时不停歇。马特自己也会迎来最艰巨的任务——时刻盯着模型转换,没有几个晚上能上床睡会儿觉了。更何况,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都是他的责任。种种这些,他都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了,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接下来的这一次,马上来临的这一次,似乎尤其难以承受。 马特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虽然他很不喜欢德洛桑托,但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在跟这个冒失小子说话,而是突然之间,把自己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宣泄了出来。他本想把这些说出来,以他笨嘴拙舌的方式,再加上一句抱歉的,芭芭拉却在这时出现在了前庭门口。她脸色煞白。 “爸爸,你要为你刚刚说的话道歉。” 顽固不化是他的第一反应。“我为什么要道歉?” 反倒是布雷特打起了圆场,没什么能让他长时间烦心的。他跟芭芭拉说,“没关系的,不用道歉。我们只是有点儿小误会。对吧,扎列斯基先生?” “不行!”一向对父亲有耐心的芭芭拉此刻却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她没有改口:“道歉!要是你不道歉,我现在就走,跟布雷特一起离开。我是说真的。” 马特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闷闷不乐地嘟囔着道过歉后,便锁上前庭的大门,睡觉去了。但是他心里对这一切并未真正理解——他不理解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对父母说话就不恭敬了,也不理解一般年轻人的处事方式。他想念起已故一年的妻子弗雷达,要是她还在的话,绝对不会允许今天这样的事发生。 没过多久,布雷特就和芭芭拉道过晚安,回家去了。 12 眼下,冬季的严寒全面占领了汽车城。11月已经过去,接着,圣诞节也过去了,一月初的雪很厚,密歇根北部都可以滑雪了,圣克莱尔湖和伊利湖两岸结的冰,也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的了。 新年伊始,猎户星定于9月中旬的首秀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准备。生产制造部门已经在一起讨论过好几个月的规划方案了,现在离计划6月开始的工厂调整也越来越近了,这都是为了8月份投产的第一批猎户星——所谓的“头等大事”。接下来,在新车上世以前,还要有为期6周的保密生产。同时,采购部也紧张地开始协调调遣大量原材料,这些材料已经下好了订单,关键是要确认能否准时到货,而销售和市场部则开始细化新车介绍和推广计划,各方对此一直争论不休,改动也是常事,不过这时候就要一一确定下来了。公关部进一步推进豪华盛宴的筹备,届时将把猎户星推向媒体。其他部门也都依据各自的职能,或多或少地投入到准备工作中。 一边进行着猎户星的项目,公司里很多人已经在另一边开始为远星筹谋,远星将会接替猎户星成为下一个重点产品,尽管具体时间、样式、车体现在还不得而知。这些人中就包括亚当·特伦顿和布雷特·德洛桑托。 一月份还有一件事是亚当关心的,那就是他已故姐夫留给他姐姐特蕾莎的那笔史蒂芬森经销车行的投资遗产。 亚当向公司申请,希望能够批准自己与经销商进行接洽,虽然并不是很紧迫,但拖的时间却比想象中更久,经利益冲突委员会讨论后,终于勉强批准。最终,还是亚当亲自找到执行副总裁哈伯德·休伊森,向他讨了一个人情,请他出面才办成的。不过,眼见着临近自己向特蕾莎兑现诺言的时候,亚当却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需要,或者说是想要承担多少额外的责任。他的工作量已经增加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处于紧张状态。在家里,他同艾丽卡的关系好像既没有恶化也没能改善,尽管最近她反复抱怨两人如今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而他也承认妻子言之有理。他下定决心,他很快就会想办法将一切归于正轨,不过眼下的首要问题是,他既然已经挑起了这个担子,就要帮人帮到底。 于是,一个周六的早上,亚当电话预约好之后,就动身前往史摩基·史蒂芬森的经销车行展开初访了。 史蒂芬森的办公室位于北部郊区,离特洛伊和伯明翰边界很近,位置很好——在一条重要的跨镇公路上,距西北交通主干线伍德沃德大道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 在办公室,史摩基可以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情况,看见亚当从车上下来,他便大步流星地从展厅门口来到了人行道上。这位前赛车手留着浓密的胡子,人到中年的他有些发福,略显富态,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欢迎欢迎!”他身着一件深蓝色丝绸外套和一条压褶过的黑色宽松长裤,还打了一条色彩鲜艳的粗领带。 “早上好!”亚当说,“我是……” “不用说啦!我在《汽车新闻》上见过你的照片。进来吧!”这位经销商开门请亚当进入展厅。 “我们总说,人们来这里无外乎两个原因——不是避雨就是买车。想来,你是一个例外。”进门之后,他说:“不出半个小时,我们就会直呼对方的名字了。我总说,何必要等半个小时呢?”他伸出手来,手掌似熊掌一般。“我是史摩基。” “我是亚当。”亚当说。史摩基捏住他的手,亚当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没有缩回手来。 “你的车钥匙就交给我吧。”史摩基朝销售员一招手,那个年轻人就从展厅另一头赶紧过来了。“把特伦顿先生的车停好,仔细一点儿,可别不小心给卖了。还有,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招待他,他姐姐手里可持有公司49%的股份呢,要是待会儿生意谈不拢,我可能还要把剩下的51%也转给他们。”他使劲朝亚当使眼色。 “眼下这个时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焦急的时刻。”亚当说。他看过销售报告,明白所有汽车制造商和经销商都对今年节后市场的冷清深有体会。不过,要是汽车买主也能明白就好了,不论哪一年,这种时候都是一年当中买车的大好时机,非常的划算。经销商手里积压着大量汽车厂压给他们的货品,因而拼了命地想要减少库存,汽车买主要是够精明就应该知道,这个时候一辆中等价位的车,可能比一个月后便宜好几百美元呢。 “我应该去卖彩电,”史摩基吼道,“圣诞节和新年前后,那帮蠢货把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但是,换车型的时候,你干得挺不错嘛。” “是不错。”经销商脸上露出了喜色。“你看过数据了吧,亚当?” “我的姐姐发给我了。” “这招屡试不爽,你以为人们会学聪明的,不过所幸,我们这行的消费者,他们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这个道理。”史摩基瞟了一眼亚当,一边说一边穿过了展厅。“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亚当点点头。“我觉得我们俩都应该这样。” 他当然明白史摩基·史蒂芬森的意思。每年,有新车型问世的时候,从9月一直到11月,经销商总是能把汽车厂分派的所有新车全部卖光。但一年中的其他时候,经销商总是对汽车公司委托销售汽车的数量表示抗议,觉得太多了。所以,在这种销售旺季,他们一定会要求汽车厂多分派些车辆给自己。尽管媒体常常对汽车进行负面报道,但每当有新车型问世或者有重大升级的时候,公众还是会不顾一切地蜂拥抢购。然而,这些买主并不知道,或者说他们也不在乎,这种时候,正是经销商对消费者“收网”的时候,一分钱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而且只要生产过程中有变动,不论是什么原因,那之后出厂的第一批车,质量都不会太好,无一例外。在新车最初的生产阶段,工程师、领班、小时工人刚开始着手生产,都难免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同时,因零配件短缺而忽略质量标准,有什么用什么的情况,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从质量的角度来看,最早买的那批汽车往往并不是最好的。 懂行的买主就会等到新车投产后4~6个月,再去车行购买。到那个时候,他们买到好车的希望更大,因为各种问题都解决了,而且除了常年存在的周一、周五的劳力问题以外,生产也基本稳定了。 史摩基·史蒂芬森说:“这里的一切都向你敞开,亚当,就像没有屋顶的妓院。你可以查看我们的任何账目记录、文件材料、库存清单,就跟你姐姐一样,她也有这个权利。你还可以提问题,我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放心,我肯定会提问的,”亚当说,“之后我也要看看你说的那些东西。我还想看看,这个可能花的时间要长一些,你们这里是怎么经营的。” “当然,没问题。你想怎么样都行。”这位汽车经销商带路爬上楼梯,进入和下面展厅同宽的夹层里。夹层中大部分都是办公室。爬到最上面,两人停下脚步往下看,各个型号的汽车遍布展厅,光彩闪耀,精彩纷呈,完美无瑕。展厅一侧是用几块玻璃板隔开的办公室隔间,供销售人员使用。门厅直接向走廊敞开,通往幕后的配件与服务部。 尽管现在是淡季,但一大早也已经有人过来看车了,销售人员正围在客人身边做着介绍。 “你姐姐在这边有不少股份,都是可怜的克莱德留给她和孩子们的。”史摩基狡黠地瞧了一眼亚当。“特蕾莎着什么急呢?她一直都有支票拿的嘛。我们的年终审计报告就快出来了。” 亚当一语道破:“特蕾莎考虑的主要是远期利益。你知道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她提参考意见——该不该把股份卖了?” “是啊,我知道。”史摩基想了想。“不妨告诉你,亚当,如果你劝她‘卖出’,我就不好办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那么多钱买特蕾莎的股份。至少现在没有,手头儿正紧呢。” “据我了解,”亚当说,“要是特蕾莎决定把股份卖掉,你有60天优先购买的时间。要是你不买,那她就可以卖给别人了。” 史摩基承认:“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的语气中透着不快。 显然,史摩基并不期望来一个新的合伙人,也许是担心别人来了想要插手店里的业务,或者是怕新搭档难以对付,总之,都没有2 000公里外的寡妇好对付。亚当想知道,史摩基忧虑不安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单纯希望不受他人干涉,可以自由经营,还是经销店里有什么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不论是哪种原因,亚当都打算尽可能一探究竟。 “我们进我办公室谈吧,亚当。”他们从夹层穿堂走进一间面积不大却舒适惬意的屋子,屋子里配有一个沙发和几把绿色的皮制扶手椅,以及一套相同材质的办公桌和转椅。史摩基看着亚当正在四处张望。 “来装修的那个工人想全做成红色。我跟他说,‘不行!在这行,只有出事故的时候才是红色的。’” 办公室另一侧,基本上只有一整扇窗户,面对着夹层楼面。史摩基和亚当站在这里,看着下面的展厅,就好像站在船桥上一样。 亚当指着下面那排销售人员的办公室说:“你这里装监听系统了吧?” 史摩基还是第一次犹豫了一下。“装了。” “我想听听。就是那个销售间。”在其中的一个玻璃隔间内,一个年轻的销售员,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他面对着两位有望成交的顾客,一男一女。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摊放着一些文件。 “应该可以。”史摩基不太积极。但他还是打开了他办公桌边的滑动板,上面装有开关,他嘀嗒一声打开了其中一个。声音马上就从嵌在墙里的扩音器中传了出来。 “我们可以为您订草绿色的那款车。”这个声音显然是年轻销售员的。“真不巧,我们库房里没有现货,太遗憾了。”答话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鼻音很重:“我们可以等,要是我们在这儿敲定的话,或者我们也可以到别的地方再看看。” “我明白,先生。我只是出于好奇,您能说说加拉哈德那款车,草绿色的,就是您二位正在看的那辆车。你觉得再高出多少钱可以接受?” “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个鼻音男子说,“加拉哈德超出了我们的预算范围。” “但只是出于好奇——您说一个数,要高多少钱?” 史摩基咯咯一笑。“好样的,皮埃尔!”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不愿意让亚当一起监听的事了。“他要出手了。” 鼻音男子勉强说道:“好吧,最多再加200美元吧。” 亚当能看出销售员的笑意。“实际上,”他轻声说,“只高出了75美元。” 一个女人的声音出来说和了。“亲爱的,要是只高出了这些……” 史摩基哈哈大笑。“你总能这样让女人上钩,屡试不爽。这位夫人已经盘算着自己省了125美元呢。皮埃尔还没提那辆加拉哈德的两个选购项目呢,不过,他会说到的。” 售货员说:“我们何不再看看那辆车呢?我想为您展示……” 随着三人起身,史摩基啪地关上了开关。 “那个销售员,”亚当说,“我见过他……” “那是自然。他是皮埃尔·弗洛德海尔。” 这下,亚当记起来了。皮埃尔·弗洛德海尔是一个赛车手,最近一两年,他的名字越发有影响力了。上一个赛季,他有好几次精彩的夺冠。 “没什么赛事的时候,”史摩基说,“我就让他来这里上班。双赢。有的人认得他,他们会更乐意从他的手里买车,这样他们就可以跟朋友炫耀了。而且,反正他是一个好的销售员。刚才那一单,他肯定能拿下。” “也许他可以买入股份当你的合伙人,要是特蕾莎卖出的话。” 史摩基摇摇头。“没门儿。这孩子总是把自己弄得一穷二白,所以,才来这边打工兼职的。所有的赛车手都一样——花钱比挣钱快,就算是大赢家也是如此。他们脑子里都是糨糊,跟汽化器似的,还以为钱包里的钱永远花不完呢。” “但你不是。” “我是一个机灵的人。现在也是。” 他们聊起了经销商哲学。史摩基告诉亚当:“这一行业的买卖从来不是唾手可得的;如今,生意更难做了。顾客变精明了,经销商就得比顾客再精明一些。不过,这行做的都是大买卖,也能赚大钱。” 说到保护消费者利益,史摩基仰起头来:“只有‘穷人消费者’才总是要求照顾保护自己呢。社会大众本来就贪婪,有了保护消费者利益这一说,就更变本加厉了。现如今,人人都想要最划算的买卖,还要求终身免费维修服务。什么时候能稍微保护一下经销商的利益呢?经销商不得不在斗争中谋求生存啊。” 他们一边聊,亚当一边在继续关注着楼下的情况。现在,他又用手指了指销售间了。“那边第一间。我想听听。” 滑动板一直开着。史摩基伸手打开另一个开关。 “……买卖。我跟您讲啊,您到任何别的地方都不会比这里更划算了。”又是一个销售员的声音。这次这个人比皮埃尔·弗洛德海尔的年纪要大一些,头发花白,样子更加精明干练。潜在客户是一位女士,亚当看她大约30岁,看样子是一个人来的。他立马产生了一种窃听他人隐私的罪恶感,不过接着,他又提醒自己,经销商用隐藏的扩音器监听销售员与汽车买主的对话,在这一行中是很普遍的现象。再说,只有像现在这样偷听,他才能判断出史摩基·史蒂芬森经销车行里的销售人员与其客户之间的沟通质量。 “我可没你那么有把握,”那个女人说,“我用来置换的这辆车这么好,我觉得你们的价钱贵了100美元。”她准备起身。“我最好还是到别的地方再试试看。” 他们听见销售员叹了一口气。“我再来核算一遍吧。” 女人又坐下去了。稍停片刻,销售员又接着说:“您的新车要分期付款,对吧?” “对。” “您想让我们帮您做安排吗?” “但愿如此。”女人犹豫了一下。“嗯,是的。” 以亚当的经验,他能够猜到销售员心里是怎么想的。几乎所有的分期订单,经销商都能从银行或者理财公司拿到回扣,通常是100美元,有时候还会更多。银行付给他们回扣,也是为了生意,因为竞争激烈啊。遇到这种有难度的单子,知道后面会拿到这笔钱,销售人员往往会在最后一刻降价,总比丢了这单生意强。 史摩基好像看出了亚当的心思,小声嘀咕着:“查克心里有数。我们不想丢掉回扣,但有时候也是迫不得已。” “也许我们还可以再降一点儿。”又是隔间里销售员的声音。“我已经把您这笔单子……” 史摩基啪的一声关上开关,不想让亚当听到之后的细节。 展厅里又来了几个人,现在又有一拨新人进了另一个隔间。但是,史摩基好像并不满意。“要维持这家店,我每年得卖出去2 500辆汽车,而生意似乎却总是冷冷清清的。” 外面有人在敲办公室的门。史摩基大声说:“进来!”开门进来的是刚才和那个独自来买车的女人谈生意的销售员。他手上拿着一沓文件,史摩基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用指责的口吻说:“她把你给唬住了。你用不着把那100美元全都让给她。给她50美元就行了。” “这个女人不行。”销售员瞟了一眼亚当,又把视线移开了。“她精明得很。有些东西从楼上看不见,老板。比如从他们眼神里透出来的东西。我能看出,这个女人不会那么好说话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把我的钱打水漂儿那会儿,没准儿就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让她给迷住了呢。” 销售员的脸色很难看。 史摩基签了一个字,把文件交还给他。“交车吧。” 他们看着销售员离开办公室,回到隔间,那个女人正在里面等着他。 “对于销售员,要记住这么几件事,”史摩基·史蒂芬森说,“工资标准可以定得高一些,但也别让他们心里太稳当,绝对不要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很多人会给自己留50美元,不论是一桩赚钱的好生意,还是介绍一单分期业务,动作快得好比抠鼻子。” 亚当指了指开关板。史摩基再一次打开开关,他们正在听刚才离开办公室的那个销售员说话。 “……您的这份。这一份由我们保管。” “这都签好字了吗?” “当然签好了。”现在已经成交,销售员也松了一口气。他倚着办公桌,指着文件,“就是那儿。老板亲笔签字。” “好。”女人拿起销售合同,折叠好,然后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办分期了。我付现款,这是一张存款支票,余下的我周一提车的时候结清。” 销售间内一阵寂静。 史摩基·史蒂芬森用一只手撺起拳头,狠狠地凿向另一只手的手掌。“这个女人太精明了!” 亚当好奇地望着他。 “这个人是早就想好的!她心里一直有数,她是不会办理分期的。” 他们听见隔间里的销售员犹豫不决。“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汽车的价钱?”女人冷冷地问:“怎么会不一样?除非有什么你们没告诉我的内幕交易?《借贷诚信条例》……” 史摩基从窗户边冲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抓起内线电话拨号出去。亚当看见销售员去接了电话。 史摩基怒吼道:“把车给那女的吧。我们的单子要说到做到。”他砰的一声放下电话,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过,等过了保修期让她回来维修,到时候会让她后悔的!” 亚当温和地说了句:“没准儿,这个她也想到了。” 她好像听见了他说话似的,抬头看看夹层,微微一笑。 “这年头,‘百事通’太多了。”史摩基走回来站到亚当旁边。“报纸报道得太多了。太多三四流的作家跑到跟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的地方插嘴。人们又看了那堆垃圾。”这位经销商身体前倾,巡视着展厅。“结果怎么样呢?有些人,像那个女人一样,先去银行办理好了分期,但是不告诉我们,一直到买卖做成。他们让我们以为会把分期付款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于是,我们就会把我们的钱——部分或是全部,贴给这单生意,这样我们就上套了,要是经销商签了销售合同又反悔,他就摊上事了。保险的事情也是一样,我们愿意给人家操心车险是因为可以拿到优厚的佣金,要是他们还愿意购买一份个人保险,那就好上加好了。”他的情绪波动起来,又补充了一句:“至少那个女的没在保险上也把我们坑了。” 亚当心想,刚刚发生的这几件事情,让他对史摩基·史蒂芬森这个人有了崭新的认识,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觉得,你不妨站在顾客的立场上试试看,”亚当提议,“他们想要获得最便宜的分期付款方案,最划算的保险,之后,逐渐明白,这些都是从经销商手里得不到的,于是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他们知道,把钱交给经销商的时候——不论是分期还是保险,这笔钱还是要自己出的,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额外的费用都包含在了这个价目之内。” 史摩基闷闷不乐地说:“经销商也要过日子啊。再说,过去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去操这个心。” 楼下另一间销售间里,一对上年纪的夫妇落座了,他们对面有一个销售员。片刻之前,这三个人将一辆样车细细打量一番过后,走进了这个隔间。亚当点点头,史摩基便再一次打开了开关。 “……真的想让您二位成为我们的客户,因为史蒂芬森先生经营的是一家高品质的汽车经销店,能将高级汽车卖给高级人士,我们无比荣幸。” “这话倒是很中听。”女人说。 “呵呵,史蒂芬森先生总跟我们这些销售员讲,‘心里不要总想着你今天要卖出多少辆车,只要想着为客户提供周到的服务就好了,即使他们现在没有买,说不定过两年还会回来呢。’” 亚当朝史摩基转过脸去:“这话你说过吗?” 经销商咧嘴笑笑。“我即使没说过,但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嘛。”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听到隔间里正在讨论着一笔置换购车的生意。上了年纪的夫妇犹豫不决,迟迟未能达成一个最终的价格——他们那辆旧车的折价补贴和这辆新车价格之间的差额。这对夫妇收入稳定,丈夫说过了,两人是靠他的退休金过日子。 销售员终于开口了:“您二位看啊,是这样,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给二位的这个金额,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已经是最划算的了。但是,你们人很好,所以我决定再想办法试试看,本来呢,我是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再给二位填写一单更优惠的,然后看看能不能让老板点头同意。” “哎呀……”听那女人的口气将信将疑的,“我们可不是要……” 销售员稳住了她:“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老板的脑袋总有些日子没有平时那么灵光,但愿今天就是这么个日子吧。我来把价钱改一下,本项交易……” 最终报价比原来降了100美元。史摩基面露喜色地关上了开关。 过了不一会儿,销售员就敲门走进了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份填好的销售合同。 “嗨,艾历克斯。”史摩基接过交上来的合同,向他介绍了亚当,又说了一句:“没关系,艾历克斯,他是自己人。” 销售员和亚当握握手。“很高兴认识您,特伦顿先生。”他朝楼下的销售间点了点头:“刚才在听吗,头儿?” “当然在听了。太糟了,不是吗?今天赶上我的脑袋灵光了?”史摩基咧嘴一笑。 “是呀,”销售员也回他一笑,“太糟了。” 他们一面聊天,史摩基一面修改了销售单据上的数字。之后,他签了字,然后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吧?” “应该是,”销售员说,“幸会了,特伦顿先生。” 史摩基和销售员一起走出了办公室,站在外面夹层楼道的穿堂里。 亚当听见史摩基·史蒂芬森提高嗓门嚷道:“你这是想干什么?你想让我破产吗?” “等等,老板,您听我解释一下嘛。” “解释!谁用你解释?我认识数字,明摆着是一笔亏大本的买卖!” 下面展厅里的人回头张望,仰起脸往楼上的夹层楼道里看。这些人之中就有销售间里的那对老夫妇。 “老板,他们人都很好。”销售员也把音量提到了跟史摩基一个分贝上来。“我们想跟他们做生意,不是吗?” “生意我当然要做,但你这是在做慈善。” “我只是想……” “要不你去别处干吧,如何?” “您看,老板,我可能还能挽回。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通情达理,那他们还来占我的便宜!” “都是我的错,老板,不怪他们。我只是想也许……” “我们这里的价格的确不高,可是我们不做赔本生意。听懂了吗?” “懂了。” 两人的对话声音还是那么大。亚当看见,另外两个销售员心领神会地偷偷一笑。而那对等待的老夫妇,则看上去心事重重。 经销商又大声嚷道:“给我把那些单据拿回来!” 亚当从敞开的大门望去,看见史摩基一把抓过销售合同,又做了一套写字的动作,不过上面的价格早就已经修改过了。史摩基把合同塞了回去。“我只能做到这个数了。我现在已经算慷慨的了,因为你把我逼到这儿了。”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不过这个动作只有在旁边的人才能看见。 销售员也朝他眨了眨眼睛。销售员下楼的同时,史摩基也回到了办公室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摔门声在楼道中久久回荡。 亚当一本正经地说:“演技不错。” 史摩基呵呵一笑:“书上最老套的手段了,有时候还管用。”一号销售间的监听开关还开着,里面那对老夫妇已经站起身来,销售员一回去,史摩基就把音量调大。 “噢,我们真的很抱歉,”女人说,“我们让你尴尬为难了,我们不该让这种事发生的……” 销售员脸上颓废失落的表情恰到好处。“估计二位刚才都听见了。” “听见了!”这位老先生反驳道:“我看周围5个街区内的人都能听得见。他用不着那么跟你讲话。” 女人问道:“你的工作呢?” “不用担心,只要我今天能签下一单就不会有事的。老板是一个好人,真的。就像我跟二位说的,和这里做过买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咱们再来看看价钱吧。”销售员把合同摊在桌面上,然后摇摇头。“恐怕我们又回到原先的这个老价钱了,不过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价钱,您看,我也试过了。” “我们就按这个价钱吧,”男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疑虑,说道,“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 史摩基高高兴兴地说:“可以了。”他关上开关,一屁股坐在绿色皮椅上,并示意亚当去坐另一把椅子。这位经销商从口袋里拿出雪茄,递给亚当一支,亚当谢绝了,自己点了一支烟。 “我说了,经销商不得不战斗,”史摩基说,“他就是这么做的。不过,这也是一场游戏。”他狡诈地看了一眼亚当。“跟你们的游戏,玩法儿不一样吧。” 亚当承认:“是。” “没有科技研究智囊团里的那套架子吧?” 亚当缄口不言。史摩基凝视着自己那支烧得通红的雪茄烟头,接着说:“记住,不是做汽车经销的人创造了这个游戏,制定了游戏规则。他们只是游戏玩家,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就像玩脱衣扑克一样,都是动真格的。你知道玩脱衣扑克输了,会怎么样吧?” “估计差不多。” “用不着估计。肯定是得光着身子出去啊。在这里也是这样,要是不玩狠的,像你看到的那样,说真的,我就是那么一个下场。虽然要是换作你姐姐,可能会比我好看点儿,”史摩基呵呵一笑,“但是,她也是一样的结局。我要你记住这一点,亚当。”他站起身来。“我们再玩点儿别的。” 亚当意识到,自己终于能看到经销商毫无保留的经营内幕了。亚当接受史摩基的说法,做汽车生意,不论新旧,都是一门竞争激烈、不易成交的生意。经销商只要一放松,或者一心软,可能很快就从这个行业里消失了,很多人就这样销声匿迹的。汽车经销商是汽车营销战斗中的最前线。任何战斗前线都是一样的,那些过于敏感或者纠结于道德伦理的人,在这里是没有容身之地的。而另一方面,机敏狡诈的汽车经销商——史摩基·史蒂芬森看上去就是这么一个人,倒可能会过上非常优越的好日子,而亚当做这番调查研究的原因就部分来源于此。 另一部分则在于,亚当想知道史摩基将如何适应未来即将到来的变化。亚当清楚,在未来10年内,当前的汽车经销体系将迎来重大改变,汽车行业内外的既有体系将会成为陈年旧谈。到目前为止,现存经销商这一强大而有组织的集团依然拒绝变革,但假如受到制造商和经销商的共同抵制,无法顺利进行改革,政府到时候就必定会介入,一些其他行业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 汽车经销商长期以来一直是汽车行业中名声最不好的一个分支,尽管近年来,明目张胆、招摇撞骗的情况已经得到了遏制,但依然有很多观察者坚信,假如制造商能与汽车买主更直接地联系沟通,省去那么多中间环节的话,这个社会一定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未来的经销商体系很有可能是中央集权式的工厂运营制,可以更高效地向客户交车,也可以减少经常性开支。这么多年来,卡车市场就成功地运用了类似的销售体系。最近,那些直接采买的车队和汽车租赁公司也向我们证明了这种做法非常经济节约。同直销渠道一样,汽车行业也可能会建立工厂运营的维修服务中心,比现有的经销商服务更加统一,监管更加完善。 要实行这样的体系,就需要更多来自外界的舆论压力,而汽车公司对此暗地里也是翘首以待。 不过,尽管经销商会面临变革,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会垮台,但那些效率较高、运营较好的经销商还是有可能留下来,并且繁荣发展的。因为经销商存在的一大理由,就是他们要来处理二手车,这也是他们最主要的论据。 而亚当要抉择的问题就是史摩基·史蒂芬森的经销车行,也是特蕾莎的经销车行,在未来几年的变革中是会顺势而上,还是逆流而下。他跟着史摩基从位于夹层的办公室下来,进入展厅,这一路上,亚当的头脑里一直在考虑着这个问题。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亚当一直紧随史摩基·史蒂芬森,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显然,史摩基放手让他的销售员去谈业务,但却凭借一根敏感的手指,掌控着公司的运营脉搏。什么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直觉会告诉他什么时候该插手推一把,帮助摇摆不定的买卖达成交易。 一个尖下巴男人从街上走进来,面容枯槁,他正在和一个销售员讨价还价,死死地盯着展厅里的样车。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汽车,而且,他明显已经去别处看过车了。 他手里有一张小卡片,拿给销售员看了看,销售员摇摇头。史摩基移步到展厅另一端,亚当则选择了一个既能看得见又能听得清史摩基所有行为和对话的位置。 “让我来看看。”史摩基伸出手,把尖下巴男子指间夹着的卡片拽了出来,动作十分灵敏。这是一张业务名片,正面有一个经销商的标志,背面用铅笔写着几个数字。他和蔼可亲地点点头,抵消了刚才抢名片的冒失行为,史摩基研究起上面的数字来。谁也没有开口介绍,但史摩基身上的气场,加上他的胡子和蓝色丝绸外套,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他归还卡片时眼眉往上翘了起来,“这是伊普西兰蒂的经销商,你住在那边吗,伙计?” “我不住在那儿,”尖下巴男子说,“但我喜欢到处逛逛。” “逛的时候,你会找人家要一张名片,写上用你的旧车置换新车的最佳价格,对吗?” 那个人点点头。 “痛快点儿,玩得起的话,”史摩基说,“把别的经销商的卡片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尖下巴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给你又有什么关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名片递了过去,史摩基接过卡片数了数,咯咯地笑了。加上他已经拿着的那张,一共8张。史摩基把名片摊在一张临近的桌子上,销售员也伸长脖子,看着这些卡片。 “最低报价是2 000美元,”销售员念出声来,“最高是2 300美元。” 史摩基做了一个手势。“他的交易报告。” 销售员递过来一页纸,史摩基扫了一眼,然后递回去。他对尖下巴男子说:“我估计,你也想从我这里拿一张名片。” “当然想。” 史摩基拿出一张名片,翻过来,在背面写了几个字。 尖下巴男子接过名片,然后猛地抬起头。“这上面写着1 500美元。” 史摩基淡淡地回了一句:“这个价钱很不错吧。” “但是,你不会按这个价钱卖给我的!” “太对了!我不会卖给你,伙计。而且我再来告诉你一件事。这些经销商,没有一家会按他们卡片上写的价钱把车卖给你。”史摩基把那些名片都揽在手里,然后一张一张地还给他。“等你回到他们店里,他们就会告诉你,这个价钱是不包括销售税的。这个呢,他们没算上自选项目的费用,可能也没算上销售税。这家,他们没加上经销商的预备费用、执照费用,还有其他……”他继续一张张地往下说,最后指着自己的那张。“而我,我这个不包括车轮和发动机。等你回来,真正想要谈买卖的时候,我才会跟你说。” 尖下巴男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经销商的老把戏了,伙计。”史摩基说,“专门为你这样的顾客设计的,这个游戏的名字叫作‘让他们待会儿再回来’。”他又突然犀利地加了一句:“你相信我吗?” “嗯,我相信。” 史摩基一针见血地讲明,“从开始到现在,你已经逛过9家经销车行了,直到此时此刻,你才听到了第一句实话,才有人跟你讲真心话,对吧?” 那个人懊悔地说:“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很好!我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史摩基亲切地把手搭在尖下巴男子的肩膀上。“这么说来,伙计,现在你又回到起点了。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回到之前去过的那些车行,再问清楚真实价位。”那个人做了一个鬼脸,被史摩基发现了。“之后,等你准备好听更真的真话时,比如把一切都包括在内的提车价,你再回来找我。”经销商伸出他厚实的手来,说道:“祝你好运!” “等等,”尖下巴男子说,“何不现在就告诉我呢?” “因为你现在还不够认真。因为现在告诉你,还是只会浪费你我的时间。” 那个人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我是认真的。实价是多少?” 史摩基提醒他:“比所有你听到过的报价都高。但是,我这个价钱包含了所有你需要的自选项目、销售税、执照和一整箱汽油,毫无隐瞒,全套……” 几分钟过后,他们就以2 450美元握手成交了。销售员开始着手处理文件单据,史摩基则漫步离开,继续在展厅里踱来踱去。 亚当看见他很快就又在一个刚进来的顾客面前停下了脚步。那个人很自信,抽着烟斗,打扮英俊,穿着一件哈尔斯粗花呢夹克,一条无可挑剔的宽腿裤,还有一双鳄鱼皮质地的鞋子。他们聊了许多,那个人走了之后,史摩基回到了亚当身边,摇了摇头。“谈不成的!医生!跟他们做生意是最难的。现在想要如同天上掉馅饼的价钱,之后还要优先维修服务,总想着无息办分期付款,好像我这儿卖的汽车就跟货架上的邦廸创可贴似的。对任何一家经销商而言,医生都让人感到发毛。” 没过多久,他就不这么挑毛病了。有一个身材矮壮,声音粗哑的光头男子,来给老婆买车。史摩基把他介绍给亚当,这个人就是当地的警察局长威尔伯·阿伦森。亚当以前经常在报纸上看到这位警察局长的名字,这会儿,阿伦森正用他那双冷酷的蓝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亚当知道,这一番打量过后,自己的形象就算是刻在警察的大脑里了,他可是过目不忘的。两个人往史摩基的办公室里走去,在那里谈成了买卖。亚当寻思着,这应该是一笔对顾客来说很划算的买卖。警察局长离开以后,史摩基说:“跟警察可要搞好关系。说不定哪一天,维修服务部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要是那些车都吃了罚单,那我的损失可就大了。” 接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走进来,他口若悬河,从一楼接待处取走了已为他准备好的信封。他出去时,史摩基拦住了他,和他热情友好地握了握手。之后,他对亚当解释道:“这个人是一个理发师,也是帮我们招揽顾客的托儿。他会向去他那里理发的人介绍,在我们这里买车,既划算服务又好。有时候,他介绍的客户要是真的来我们这里买了车,我们就会给他提成。”史摩基跟亚当透露,这样的托儿,他手下有20来个,包括加油站操作员、一个药剂师、一个美容师和一个殡仪馆老板。说到最后一个时,他说:“一个人死后,他老婆可能会想把他之前的车卖了,换辆小的。通常是这样,殡仪馆的人能把她说迷糊了,这样一来,他说哪儿好,她就上哪儿,要是来这儿了,我们就会给殡仪馆一点儿好处费。” 他们回到夹层办公室里喝咖啡,史摩基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往咖啡里兑了一点儿。 两人边喝咖啡,这位经销商边提起了一个新话题——猎户星。 “猎户星要是畅销了,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亚当,到时候,我们手里有多少车就能卖多少。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史摩基搅了搅自己杯中的美酒与咖啡。“我在想,要是你能用你的关系帮我们多拿一些车,那对特蕾莎和孩子们也有好处。” 亚当厉声说:“那也会把钱装进史摩基·史蒂芬森的口袋里。” 艾摩基耸耸肩。“互惠互利嘛。” “这件事可不行。我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或者任何类似的要求,下不为例。” 亚当方才一阵紧张,一听说这个提议就火冒三丈,这也太出格了,已经触犯了公司利益冲突委员会意在防止的一切。接着,一阵欢喜潜入他内心,于是,他只给了一个不温不火的回答。很明显,只要涉及销售和生意,史摩基·史蒂芬森就会完全是非不分,也看不出自己刚才的提议有什么不妥。也许汽车经销商就是这样吧。亚当对这些事情感到没把握,而且他现在也无法决定要给特蕾莎什么样的建议。但是,他此番来访依然收获颇丰,百感交集。他要回去想想,好好地考虑一番。 13 在迪尔伯恩与布雷特一起共进午餐的汉克·克莱塞,就是底特律汽车城这座冰山下,那不起眼的,冰山一角的代表。 克莱塞,年纪大约55岁,瘦高个,肌肉男,比多数人都要高出一大截儿,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鹤立鸡群。他有一家自己的汽车零配件制造公司。 每当说起底特律,人们总会想到以三大龙头为主导的赫赫有名的汽车制造商。这种感觉是对的,只不过,主流汽车制造商所代表的,只是露出来的,那看得见的冰山一角。看不见的,还有好几千家供应商,有的是大型公司,但大多数都是小公司,你一定想不到的是,其中有很多都是藏在胡同里弄的小本生意,仅靠极其微薄的资金支撑。在底特律,这样的供应商比比皆是,或者说是无处不在,从市中心到郊野外,再到路两边,还有大制造商的卫星厂。工作场所也参差不齐,上至时髦的新派建筑,下至摇摇欲坠的仓库,改建过的教堂,或者单间的顶楼。有的有工会联盟,但很多都没有,尽管它们的年工资总额支出达到了几十亿美元。不过,这些公司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这里生产的配件犹如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般汹涌而来——有的是大零件,但大多是小零件,很多种零件外行人是认不出来的,只有专家才知道其用途。这些大大小小的零件出厂后,再用来制造别的零配件,最终,造出完整的汽车。三大龙头要是没有这些零件制造商,就好比蜂蜜加工厂没有蜜蜂一样。 从这层意义上来讲,汉克·克莱塞就是一只小蜜蜂。而换一层意思,他又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长。他曾参加过朝鲜战争,如今依然能看出他军人的气质来,一头利落的短发,微微有些花白,八字胡修剪得干净整齐,站立不动的时候依旧挺拔如松,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来去匆匆,动作麻利,一板一眼的。讲话时也是一样,每天从位于格罗斯波因特大角的家中起床,一直忙碌到一天结束,日复一日,皆是如此。这种生活习惯已经让他两度心脏病发作,医生警告他说,要是再有一次,恐怕就会危及生命。但是,在汉克·克莱塞的眼里,这就好比告诉他前方丛林中可能有敌人埋伏一样。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步步紧逼,不肯放松,他的个性里就有一种坚信自己不可摧毁,不服输的劲头,而幸运之神也常常眷顾他,很少令他失望。 他的一生,到目前为止,有两样他最渴望的东西是从来不缺的——工作和女人,这也是他的好运气。当然,偶尔也有时运不济的时候。一次是在休息营里,他正在跟一个上校的妻子风流快活,结果被那位上校发现后,从军士长降职成了士兵。之后,他来到底特律进军汽车制造业,虽然也遭遇过失利,但成功的时候还是远远多于失败。 布雷特·德洛桑托是之前在设计中心与他相识的,那天克莱塞正好到那儿去展示一个新配件。他们当时就互相投合,成为朋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年轻设计师对汽车行业其他人的工作生活充满好奇。令布雷特感到郁闷的那个日子,就是在停车场遇到伦纳德·温盖特的那天,他本来约见的人正是汉克·克莱塞。但是,克莱塞那天没能去成,两个月后的现在,两人才终于达成了共进午餐的约定。 “我一直纳闷,汉克,”布雷特·德洛桑托说,“你是怎么做起汽车零配件生意来的?” “说来话长,”克莱塞伸手拿起自己常常喝的纯酸麦芽波本威士忌,嘬了大大的一口,咽了下去。他身着一件剪裁精致的西装,解开外面马甲的纽扣,露出里面裤子上的背带和腰带,看上去十分精神。他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有兴趣,我就讲给你听。” “讲吧。”布雷特已经在设计中心忙了好几个通宵了,今天早上才补了觉,现在正神清气爽,打算好好享受一下白天的自由时光,下午就又要回设计部工作去了。 他们所在的这间面积不大的私人公寓,距亨利·福特博物馆和格林菲尔德村大约一公里。因为离福特汽车公司总部也很近,克莱塞公司的账面上把这套公寓登记成他的“福特联络处”。实际上,这个联络点不是给福特用的,而是给一个名叫埃尔希的姑娘的,她披着一头褐色秀发,长了一双大长腿,身体灵活柔软。她是免费住在这里的,克莱塞的公司给她发薪水,不过她从来没去过公司,一周见汉克·克莱塞一两次,要是他想多来几次也可以。这种安排让双方都感到自在随意。克莱塞是一个体贴、讲道理的男人,每次过来之前总会事先打电话,而埃尔希则保证以他为先。 汉克·克莱塞还分别有一个“通用汽车联络处”和一个“克莱斯勒联络处”,也是这样安排的,而埃尔希并不知情。 埃尔希准备了午饭,现在正在厨房里。 “等一下!”克莱塞对布雷特说,“刚想起来一件事。你认识亚当·特伦顿吗?” “很熟悉。” “我想见见他。据说,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大人物。在这个圈子里,多交往一些高档次的朋友总没什么坏处。”这话一听就是克莱塞的风格,他为人直率,看似玩世不恭却又和蔼可亲,不论男女都对他难以拒绝。 埃尔希又来到他们旁边,她举手投足间都透出显而易见的性感,一件黑色紧身连衣裙更突显了她的妖娆妩媚。这位前海军战士亲热地拍了拍她的屁股。 “没问题,我安排你们见面。”布雷特咧嘴笑笑。“在这儿?” 汉克·克莱塞摇摇头。“在希金斯湖畔小屋,办一场周末派对。咱们暂定5月,你挑一个日子,别的我来安排。” “好的,我去跟亚当说。到时候告诉你。”跟克莱塞在一起的时候,布雷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跟主人一样,说话一顿一挫的,有了诗人般的节奏。说到派对,布雷特已经到汉克·克莱塞的隐蔽小屋去过好几次了。每次都丰富多彩,让布雷特玩得十分开心。 埃尔希自己也在餐桌旁同他们一起坐下继续吃午饭,她目不转睛地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布雷特以前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她喜欢听他们聊天,但很少说话。 布雷特问:“你怎么想起亚当来的?” “猎户星。他同意加新配件了,我听说。最后冲刺,我正在制造其中的一件。” “你?哪一件?支架还是加强扳?” “支架。” “嘿,我当时也在场!那可是一笔大订单。” 克莱塞笑得龇牙咧嘴。“成也是它,败也是它。他们急需5 000个支架,要得很急,昨天也是这样,说一个月后还要10 000件。我都不确定要不要接下来。时间太紧张了。还有很多其他头疼的事。不过,他们觉得我会按时交货的。” 布雷特已经对汉克·克莱塞如期交货、可信可靠的好名声早有耳闻,这是汽车公司采购部很看重的一种品质。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制作应急模具并非易事,须要投入大把时间和大笔成本,克莱塞本身没有工程师资质,却比很多工程师脑子转得快。 “我真是没有想到!”布雷特说,“你跟猎户星也有关系。” “你不应该吃惊。在这一行,有的是互相通路的。有时候擦身而过,甚至都不知道。人人之间都有交易。通用卖方向盘齿轮给克莱斯勒;克莱斯勒卖黏合剂给通用和福特;福特拿普利茅斯的挡风玻璃帮忙。我认识一个销售工程师,住在弗林特,在通用汽车工作。弗林特是通用汽车的地盘。他的大客户是德尔伯恩的福特公司——专门负责发动机配件的技术设计。他把福特的机密带到弗林特去。这种事通用不让自己人知道,但那些人还是会竖起耳朵使劲打听的。这个人开着福特牌汽车去福特公司,走访他的大客户。而这辆车,正是大东家通用买给他的。” 埃尔希又给汉克的酒杯加满威士忌,而布雷特早前就已经婉谢过了。 布雷特对埃尔希说:“他总是跟我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知道的还多着呢。”她面带微笑,将视线从年轻设计师身上转移到克莱塞身上。布雷特觉得她的眼神里在传递着什么东西。 “嘿!你们俩想让我离开吗?” “不急。”克莱塞拿出烟斗来点上。“你想听听零件的事吗?”他瞟了一眼埃尔希。“不是在说你,宝贝。”他明明是在说,那是归我的。 “汽车零件。”布雷特说。 “对。”克莱塞龇牙咧嘴地一乐。“我参军以前,在汽车厂干过。朝鲜战争结束后,又回来了。冲床工,然后当上了领班。” “你升得挺快。” “可能是太快了。反正,我看明白了流水线是怎么运作的——金属冲压模锻。三大龙头企业都是一个样。必须要有最高级的机器,高价的厂房,庞大的开支,自助餐厅,还有别的各种项目。于是,就让一个原本2分钱的锻件变成了5分钱。” 汉克·克莱塞抽着烟,把自己环绕在烟圈之中。“所以,我就去到采购部,见了一个熟人。我跟他说,我琢磨着我能生产出更便宜的零件,一样的东西,我自己制造。” “他们有没有给你钱?” “那会儿没给,后来也没给。不过,给了我一份合同。当时立刻让我生产出100万个垫圈。我辞了工作,那时候手里只有200美元。没厂房,没机器。”汉克·克莱塞呵呵一笑。“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吓死了。第二天,我四处奔走,租下一个老式台球厅。接着,给银行看了合同和租约,向他们贷款,买了一台旧机器。然后,我又雇了两个人让他们用机器造零件。我再出去东奔西跑,拉来更多的活儿。”他感慨地说:“从那时起,就一直东奔西跑的。” “你真是一个传奇。”布雷特说。他见过汉克在格罗斯波恩特大角富丽堂皇的家,他有6间厂房,台球厅改装的那个依然在使用着。他保守地估计,汉克·克莱塞的身价肯定有二三百万美元。 “你那个采购部的朋友呢?”布雷特问,“那个给你第一单买卖的人。之后见过面吗?” “当然。他还在那儿——拿固定工资,还是原来的工作,就快退休了。我偶尔请他吃顿饭。” 埃尔希问:“什么是传奇?” 克莱塞告诉她:“就是一条小道坚持走到底的人。” “传奇人物。”布雷特说。 克莱塞摇摇头。“我可不是,至少现在还不算。”他停了下来,突然变得比布雷特之前见到过的所有样子都深沉。等他再开口的时候,声调放缓了,说话也连贯起来。 “我有一件事想要做,要是做成了,也许能成为你说的那种传奇人物。”发觉布雷特满脸好奇,这个前海军战士又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情绪又恢复原状。“于是,我就开始制造零件,边犯错边成长,很快就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点就是,寻找市场的薄弱环节——竞争最小的环节。于是,我不再接新零件的单子,钩心斗角太厉害。开始做维修、替换件,即所谓‘售后’的部分。但是,只做离地20英寸以内的小零件,大多是装在车前车后的,而且价钱不超过10美元的那种。” “为什么有这些限制?” 克莱塞又是咧嘴会心一笑。“大多数小事故都出在车前车后。离地20英寸以内,损伤更严重。这样一来,需要的零件就更多,也就意味着订单量更大,这就是零件制造商发现有利可图的地方——细水长流嘛。” “那10美元的限制呢?” “当你在做汽车维修时,有东西坏了,超过10美元的,你会想办法修好;而要是价格低的,你就会直接把零件扔了,换个新的。这就是我的经营之道,都是为了增加销量。”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布雷特大声笑了出来。 “后来,我开始做汽车配件。又学到一些别的东西,要学会做一点儿谋划防御工作。” “为什么?” “大多数做零配件的工厂都不愿意做这些,因为活儿不好干。往往做不长久,利润不大。但是,却可能招来大生意。国税局在减税上也会因此对你更宽松。当然,它们不会公开承认的。”他打量着“福特联络处”里的一切,兴致勃勃地说:“不过,我知道。” “埃尔希说得没错。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布雷特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谢谢你的招待,埃尔希。” 姑娘也站起来,移步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臂。他发觉,她挨着自己,仿佛有一股暖流穿透她薄薄的连衣裙向他袭来。她纤细的身姿,坚挺的身体,时而轻轻飘走,时而又紧紧靠近。这是无意的巧合吗?他心存怀疑。她头发里柔和的芳香钻进了他的鼻孔,布雷特好生羡慕克莱塞的艳福,他猜测自己一走,克莱塞就有福了。 埃尔希温柔地说:“随时再来。” “嘿,汉克!”布雷特说,“听见邀请了吗?” 过了一会儿,这个朋友才转过身来,然后粗声粗气地答道:“你要是接受邀请,可别让我知道。” 克莱塞走到公寓门口来送他。埃尔希已经回去了。 “我会跟亚当敲定日期的,”布雷特肯定地说,“明天打电话给你。” “好的。”两人握了握手。 “关于那件事情,”汉克·克莱塞说,“我说的是真的。别让我知道。明白吗?” “我明白。”布雷特已经记下了公寓的电话号码,尽管电话簿上并没有这里的记录。他有1 000个想要明天打电话给埃尔希的理由。 布雷特乘电梯下楼,汉克·克莱塞关门进来,从里面把公寓门锁上。 埃尔希正在卧室等着他。她已经脱了衣服,换上了薄薄透透的超短和服,系上一条丝带。她的一头黑发散下来,凌乱地披在肩上,性感的大嘴微笑着,眼神中透出愉悦之情,分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样子。他们轻轻一吻。 他不紧不慢地解开丝带,然后,打开和服,抱住她。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给他脱衣服,慢慢悠悠地,小心翼翼地叠好每件衣服,放在一边。这是他教给她的,他以前也教过别的女人,这不是卑躬屈膝,而是一种东方礼仪,一种彼此吸引相互刺激,他最开始就是从东方文化里学来的。 她收拾好后,两人一起躺下。埃尔希递给汉克一件日式法披,他披在了身上。他之前从日本买回来了好几件,这是其中之一,穿得久了,就磨薄了。不过,还是证实了亚洲人最清楚不过的那一点,穿旧了的睡袍,不论松紧,都更能加强男女之间的相互感受,增强愉悦感。 他轻声细语:“爱我,宝贝!” 她娇柔呻吟:“爱我,汉克!” 他做到了。 14 “你知道这个肮脏下流的世界都是什么做的吗,宝贝?”罗尼·奈特昨天向梅·卢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没答上来,他告诉她说:“狗屁!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狗屁。” 之所以有这番对话,是因为在罗尼现在干活的汽车装配厂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他自己没计算过日子,但今天刚好是他来汽车厂工作第7周的第一天。 梅·卢也是才刚刚走进他的生活。她是(用罗尼的话说)周末认识的小妞儿,刚拿到手的工资支票就花光了。最近,他们已经在临近十二大街的布莱恩路上,一处两室的公寓里同居了。梅·卢现在白天就待在公寓里,收拾那些锅碗瓢盆、家具、窗帘之类的,照罗尼一个酒友的说法,他们就像是在丛林里安了巢的野山雀。 罗尼以前并没有把同居当回事,现在也还是没把和梅·卢这种所谓“过家家”的傻事放在心上。就好像他给她拿来面包,她再分给两个人吃,然后为了再多赚点儿钱,罗尼就要继续把一周大多数的时间都交代给装配厂。 他之前从第一期培训课程退出,如今竟又开始了第二回合,这一切用罗尼的话来说,都是因为一个大块头的油头黑人。有一天,来了一个穿着西装,一身花花公子打扮的黑人,说自己名叫伦纳德·温盖特。那时候,罗尼还在内城那间屋里住着,他俩展开了一番长谈。一开始,罗尼让那个家伙走开,别烦自己,说自己已经受够了。但是,这个油头黑人能说会道,他继续往下说,而罗尼也就接着往下听。他解释说,那个白胖子指导员收走了支票,然后被逮住了,罗尼听得出了神。 不过,罗尼问起来的时候,温盖特承认,那个白胖子不会像一般黑人那样去坐牢,这也恰好证实了所有那些什么狗屁公道正义都是那么一回事——就是狗屁!就连温盖特,这个黑人都承认了。罗尼万万没想到,他就这么凄凉苦涩地承认了,也正是在他承认之后,罗尼不知怎么的,就同意去上班了。 伦纳德·温盖特跟罗尼说,他可以不用完成培训课程。温盖特似乎看过面试记录,上面写着罗尼脑袋机灵,反应伶俐,所以(温盖特说)他们会让他下周直接上流水线,从周一开始,做固定工作。 而这一切,(再一次,像罗尼说的那样)事实证明,也是狗屁。 要是让他在一个位置上干固定的工作,他可能就会想法子做下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安排他做固定的工作,而是通知他在流水线的不同位置上做顶替工。这就意味着,他要像只青蝇一样,在流水线上来回晃悠,刚适应了这个活儿,就又被催赶着去干那个活儿了,然后再换一种,再换一种,直到他晕头转向。开始的两个星期都是这样,所以他基本不明白自己这一分钟到下一分钟究竟要做什么,因为给他的指令少得可怜。倒不是说他有多在乎,只是那个黑人,温盖特说过而已。罗尼·奈特什么都不指望,跟往常一样。不过,这恰恰说明,他们许诺的事情从来没有兑现过。所以说嘛……狗屁! 当然,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流水线的速度。他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全靠亲身体验,来之不易。 第一天上班,罗尼第一眼看到成车流水线时,就感觉好像蜗牛出殡似的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早早来到厂里,跟白班工人一起上工。这个区域的面积很大,往来人群众多,都是乘公共汽车,还有各种你说不上来名字的车涌进来的,一下子就把他给吓着了。还有,好像除了他以外,人人都清楚自己要去往哪里,要去做何事——都急急忙忙赶得不行。不过,他也找到了自己要报到的地方,一座金属顶的大楼,比他想象中干净,但是很吵。“哦,兄弟,那个吵闹啊!”充斥在你的四周,就好像有100个摇滚乐队在同时胡乱演奏。 不论如何,汽车流水线蜿蜒曲折地穿过这座楼,看不见头,也望不见尾。看起来好像不管干的是什么工作,时间都足够这些人(有几个女的也在其中,跟男的一起干活)干完手头的活儿,歇一阵子,再干下一辆车上的活儿。用不着大汗淋漓!对那些不光长了头发,也长了脑子的人来说,小菜一碟嘛! 不到一个小时,罗尼也跟成千上万的前辈一样,学聪明了。 他一来就被交到一个领班手上,领班只说了一句:“几号?”这个领班是一个年轻的白人,不过是一个光头,看上去有点儿显老,一脸中年人的愁容,掂着一支铅笔。看见罗尼犹豫不决,他就急了,发火道:“社保号码!” 终于,罗尼找到了人事部员工给他的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串号码。领班想着还有不少别的事要马上做,便不耐烦地记下了号码。 他指着最后4位数——6469,说:“这就是你的号码,”领班大声喊道。流水线已经开工了,喧闹声吵得人听不清旁边人说的话。“所以,把这个号码背下来。” 罗尼咧嘴笑笑,真想说这里和监狱一模一样。但是,他没说出来,领班做了一个手势让他跟上,然后把他带到工位上。一辆半成品汽车正从身边慢慢移动过去,车身涂着鲜艳的漆料,闪闪发光。车还真好看!尽管习惯了满不在乎,罗尼还是感觉,见到汽车时自己兴奋了起来。 领班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你要装上三个底盘和车厢的螺丝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螺丝钉在那边的盒子里。用这个电动扳手。”他把扳手塞到罗尼手里。“明白了吗?” 罗尼可没把握。领班拍了拍另一个工人的肩膀。“给这个新来的看看,由他来负责这里。我要把你调到前悬挂去。抓紧啊。”领班走了,看上去还是比他本来的年纪显老。 “看着我,兄弟!”那个工人抓了一把螺丝钉,将身子探进汽车门口,手里拿着电动扳手,电线在后面拖着。罗尼还在伸着脖子探着头,想看清楚是怎么弄的,那人就猛地退出来了,撞在罗尼身上。“看着点儿,兄弟!”他转到车身后面,潜入车厢,手里还有两个螺丝钉和那把电动扳手。 他回头喊了一声:“看懂了吗?”那人又装了一辆车,然后看见领班新给他的指示,于是说了一句,“都归你啦,兄弟,”就消失了。 尽管周围一片喧闹,也能看见近处的几十个人,罗尼却感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孤独。 “你!嘿!接着干!”是领班在喊他,从流水线另一边挥着胳膊。 刚才那个人装好的那辆车已经远去。简直不可思议,流水线的速度明明已经很慢了,下一辆车还是来了。只有罗尼一个人继续装着螺丝钉。他抓了几个螺丝钉,跳进车里,摸索着要装螺丝钉的位置,找到一个,然后发觉自己忘拿扳手了,又回去拿。等他再跳回车里,不料又被沉甸甸的扳手砸伤了手,关节磕到金属地板,擦破了皮。他好不容易才开始拧上一个螺丝钉,还没来得及把第二个螺丝钉放进去,汽车就往前移了,扳手的电线也跟着收紧。很快,扳手已经够不着了。罗尼把第二个螺丝钉留在地上,将身子退了出来。 接下来一辆车,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个螺丝钉都放了进去,终于成功拧上了,不过拿不准拧得够不够紧。再接下来一辆,他干得更好了;之后又是一辆。他渐渐地掌握了使用扳手的技巧,不过拿起来还是挺沉的。他满头大汗,手上又被擦破皮了。 一直到装完第5辆车,他才想起来,车厢里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装螺丝钉。 惊慌失措的罗尼四下望了望。没人注意到。 流水线两边,邻近工位的两个人都在装轮胎。心思都在自己的工作上,根本没人留意罗尼。他朝其中一个呼喊:“嘿!我有几个螺丝钉忘记装了。” 那个工人头也没抬,大声答道:“算了吧!装下一辆。后面检修的伙计会把剩下的装上。”他顿时抬头笑道:“也许会。” 罗尼开始从每辆车车厢往底盘装第三个螺丝钉。他必须得加快步伐才能赶得上。还需要将整个身体都探到车厢里面,第二次装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车顶盖。这一下,把他撞了个半昏迷状态,他多么想歇一歇,可是下一辆车又来了,他只好晕晕乎乎地接着干。 他逐渐明白过来。第一,流水线的速度比表面看起来要快;第二,比速度更咄咄逼人的是它的来势汹汹。流水线就这么转啊,转啊,转啊,无休无止,不屈不挠,任凭人类示弱求饶,它都无动于衷。这就仿佛什么也无法阻挡,汹涌而来的潮汐一样。除非是每天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或者下班,或者怠工,其他时间,无一例外。 第二天,罗尼就成了搞破坏的怠工者。 那个时候,他已经换了好几班岗了,从拧底盘螺丝钉,到电气连接,再到安装驾驶杆,然后又到装挡泥板。他听人说昨天缺人手,所以一片慌乱——这在星期一是常事。星期二,他感觉干固定工作的人多了,可是领班还是用罗尼去填缺补漏,别人换班休息的时候就让他顶上。所以,什么都学不着,每次到一个新的工位上,他新活儿还没学会,就已经好几辆车过去了。通常,要是领班在旁边看到了,就会抓住没干好的活儿;要是别的时候,也就顺着流水线往下走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领班即便看出了不对劲,也懒得管。 一切就这样过去,而罗尼越发感到疲惫不堪。 昨天下班的时候,他那瘦弱的身体到处都感觉酸痛,身上还有好多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那天晚上是他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要不是伦纳德·温盖特留下的廉价闹钟,第二天早上一直不停地响,他都不会醒。罗尼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爬起来。过了几分钟,他对着破瓷脸盆上面挂着的那面裂了的镜子自言自语:“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大烟鬼,还不爬回床上打呼噜去?还是说,你就是想当白人的黑奴才呢?”他横眉冷眼地朝镜子里的自己瞪了一眼,不过并没有回到床上。相反,他又一次去厂里上工了。 午后不久,他就开始犯困了。他刚才已经连续打了一个小时的哈欠了。 一个梳着非洲发型的年轻黑人对他说:“伙计,你都要站着睡着了。”他们俩都是安装发动机盖的,他们要干的活儿就是把发动机搁到底盘上,然后扣紧。 罗尼做了一个鬼脸。“那些车一个劲儿地往这边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 “你得歇一歇了,兄弟。就像这条流水线停下来的时候那样。” “它可不会停下来,我觉得不会。” 他们又从头顶把一台笨重的发动机搬到另一辆车的前面,把驱动轴插进变速器的外接口,就像连接火车似的,然后再把发动机从悬架上面放下来。流水线下面会有人用螺丝钉拧正位置。 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把头贴过来跟罗尼说:“你想让流水线停下来吗?我是说真的,伙计。” “哦,当然了,当然了。”比起来和别人闲聊,罗尼更想闭上眼睛歇会儿。 “不跟你开玩笑。看这个。”那个工人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打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他摊开手掌,是一个黑色的4英寸的螺钉。“嘿,拿着!” “拿着干什么?” “照我说的做。扔那儿!”他指着他们脚下混凝土地上的一条凹槽说道。里面是流水线的链条传动带,一条看不见头尾的带子,就像一条偌大无比的自行车链。整个链条传动带足有两条流水线那么长,推着半成品汽车沿着流水线匀速前进。有些地方,它会陷到地下去,再从附加地板升上地面,经过油漆间和检验室,或者只是改变一个方向。每逢升降,转动的链条就会在齿轮扣合点上咯噔一声。 管他是什么呢,罗尼心想。只要能打发时间,让他这一天早点儿结束——就是挨一顿拳头也没什么。他把螺钉丢了进去。 什么事也没有,螺钉只是顺着流水线往前移动,不到一分钟就看不见了。那时候,他才发觉,周围一颗颗脑袋抬了起来,一张张笑脸朝他龇牙咧嘴——这之中大多数为黑人。他莫名其妙,只觉得别人都在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等什么呢? 流水线停下来了。毫无预兆地停了,没有突然的声响,也没有突发的振动。这一变化没那么显眼,过了几秒钟后,才有一些专心干活的人发觉,面前的流水线不动了。 可能又过了10秒钟,车间里一片寂静。这时候,罗尼周围的工人嘴咧得比刚才更大了。 接着是一片骚乱。警报叮当叮当地拉响了。流水线上回荡着告急声。没过一会儿,厂子里就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微弱的汽笛警报声,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离得越来越近。 一些老手刚才偷偷看见罗尼和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交头接耳,因此十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离罗尼·奈特最近的传动链条齿轮扣合点在前方100米的流水线上。罗尼把那个螺钉扔进一节链条以后,链条传动依旧安然无事地往前转动,直到这个扣合点。链条断开,传动终止,流水线停下来了。瞬间,700多个工人闲下来了,一边是他们等着流水线修好再开工,另一边是工会还在给他们计着工资。 时间嘀嗒嘀嗒,又流逝了几秒。汽笛声更近了,更响了,很快就过来了。流水线旁边的宽过道上,那些站着的工人——监工啊、库管啊、联络员啊,都匆忙闪开。厂里别的车辆——叉式升降机啊、动力铲运机啊、小型经理车,也全都靠边停了下来。全楼只见一辆黄色卡车快速冲过来,闪着红色信号灯,一个急转弯闯进来。这是抢修队,一个带着工具和焊接设备的三人小组。一个人开车,脚抵着地面;另外两个人吊在车上,靠后面的焊接筒撑起自己的身体来。前方流水线上,有一个领班高举胳膊,示意出事地点。卡车从罗尼的工位掠过——红光黄光一通乱闪,警报汽笛声达到最大。车速慢下来,然后停下了。抢修小组蹿出来。 对任何一个汽车装配厂而言,在流水线计划外发生骤停都是紧急事故,紧急程度仅次于火灾。流水线上每一分钟的生产损失都是工资、管理费用、工厂开支这些的总和,哪一个都无法挽回。换个说法就是,流水线正常运转的时候,大概每50秒能生产出一辆汽车;而突然停下来,同样的时间就意味着损失了一辆汽车。 所以说,首要任务是恢复流水线运行,之后再来问责。 抢修队应对这种意外事故熟练自如,心中有底。他们找到了传动链条断开的位置,把分裂开的部分合拢,切下断裂的那节链条,又焊上一条新的。他们的卡车几乎刚一停下,乙炔吹管就冒火光了。这是一个急活儿。必要的时候,为了让流水线尽快恢复运转,维修工可能会先临时凑合修补一下。过后,等换班或者午休,生产暂定的时候,他们再回来检查,再修得牢固一些。 抢修队中的一个人向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发出信号,他用电话联系了临近的控制点。“开工!”消息传开了。刚才被断路器切断的电流也恢复供应了。链条传动带咯噔一声转过齿轮,这回顺畅了。流水线又恢复运转了。700多名工人复工了,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十分感激这次短暂的休息。 从流水线骤停到重新运转,一共用了4分55秒。这样一来,就损失了5辆半汽车,6 000多美元。 罗尼·奈特虽然受了惊吓,却依然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很快就明白了。 这位大骨架、宽肩膀的领班弗兰克·帕克兰沿着流水线大跨步地走回来,紧绷着脸,面色铁青。他手里拿着一个变了形的4英寸螺钉,是抢修队刚才给他的。 他停下来,举着那个被轧坏的螺钉,查问起来。“这是在这一片找到的,肯定是你们中的一个人扔下的。就在这附近,两节齿轮之间。是谁干的?谁看见了?” 那些人摇摇头。弗兰克·帕克兰接着往前走,把问题又问了一遍。 当他走到安装发动机的这组时,梳非洲小辫子的年轻工人笑弯了腰。他笑得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罗尼·奈特。“是他,头儿!看见他了。”旁边工位的工人也跟着笑起来。 尽管罗尼被当成了靶子,但直觉告诉他,这并没有恶意。只是开玩笑而已,消遣一下,不经大脑的恶作剧。谁在乎什么结果?再说,流水线不过就停了几分钟而已。罗尼自己也不知不觉咧嘴笑了,然后撞见帕克兰的眼神,顿时就僵住了。 领班瞪着他。“你干的?是你把螺钉放进去的?” 罗尼的表情出卖了他。突然吓到,再加上劳累,他的脸色发白。就这一次,他原本外表里的那副骄傲自大不见了。 帕克兰下令道:“出来!” 罗尼·奈特离开自己的工位,从流水线下来。领班招呼一个顶替工接上了他的位置。 “几号?” 罗尼把昨天拿到的社保号码重复了一遍。帕克兰又问了他的名字,并且写下来,依旧面无表情。 “你是新来的,是不是?” “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一直都是如此。提问题,说些没用的话。就连被白人踢了屁股,都会有人来充好人。 “你这么做是怠工。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罗尼耸耸肩。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怠工”,不过,这个词听起来就招他讨厌。和几个星期以前一样,听天由命,想着这个饭碗是砸了,他认了。他现在就是想知道,他们还能对他怎么样?看着白人火冒三丈的模样儿,估计他会尽可能地挑事儿的。 帕克兰背后传来一声:“弗兰克,扎列斯基先生来了。” 领班转过身来。他看见身材矮壮的副厂长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弗兰克?” “这个,马特。”弗兰克举起变形的螺钉说道。 “故意的?” “我正在查。”他的语气像是在说,让我按我的办法来! “好吧。”扎列斯基冷冷地打量着罗尼·奈特。“但如果是怠工,我们就要重罚。工会会支持我们的,你懂的。给我打一份报告,弗兰克。”他点点头走了。 弗兰克·帕克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当面揭发罗尼怠工。他本可以这么做的,直接开除,那样就一次性地彻底解决了。可是,这一切似乎都太过简单了。这个半饥不饱的瘦小的家伙,看起来不像是浑蛋,倒像是受害者。再说,只要是懂得规则的人,就不会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他拿出那个作案用的螺钉。“你当时知道会怎么样吗?” 罗尼抬头看看高出他一大截儿的帕克兰。换作平常,他会带着憎恨回以怒视,但这会儿他太累了,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摇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 回想起刚才的叫喊声、吵闹、警笛、闪光,罗尼忍不住咧嘴一笑。“嗯,老兄!” “有人叫你那么做的吗?” 他发觉流水线上的那些人都没了笑脸。 领班又问道:“好吧,是谁?” 罗尼没出声。 “是那个告发你的人吗?” 梳非洲小辫的工人正在弯腰组装发动机。 罗尼摇摇头。等有机会的时候,他会让他还债的,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好吧,”帕克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就是觉得,你是被人陷害了,不过,也许我现在是在给自己找麻烦。”领班眼睛一瞪,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退让了一步。“刚才的事会记录成意外。但是,你被盯上了。记住!”他又粗声粗气地加上一句:“回去干活!” 罗尼完全没料到,自己居然一直给仪表板加衬垫,就这样干完了一整天。 不过,他知道现状能维持多久。第二天,他就成了工人们取笑的对象。一开始,只是偶尔随便开一个试探性的玩笑,但是后来,他发现,玩笑越来越过分,越来越凶,好像罗尼·奈特就是一个好欺负、好捉弄的人。谁要是不幸落了这么一个名声,他的人生就会变成悲惨世界,甚至险象环生,因为流水线上的工作单调乏味,以至于只要有能当作消遣的,工人们都不会放过,就算是残暴野蛮也无所谓。 来上班的第4天,中午午休,餐厅里一片混乱,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几百号工人从自己的工位上冲出来,就是为了排队打饭,饭菜一到手便赶紧狼吞虎咽。之后,再上趟厕所,把污垢油渍清洗一下(饭前洗根本来不及),然后再回去干活——这一切都要在30分钟内完成。餐厅的人群当中,他看见了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身边围着一伙人,正一面大笑,一面瞧着罗尼想看笑话。几分钟过后,罗尼刚拿到饭,就被猛地推来挤去,他刚买来的饭菜全都被打翻在地上,一下子就让人踩烂了——这明明也是一起意外事故,不过罗尼心里非常清楚其中的缘由。他那天没吃东西,因为没时间了。 就在大家你推我攘的时候,他听见咔嗒一声,一把弹簧小折刀一闪而过。罗尼觉得,下回推攘得会更厉害,小刀会拿来割他一下,甚至更糟。他根本没想过,那样做有多不合理,多不公正,因为想了也没用。拥有好几千工人的生产厂就像一个丛林,丛林里是没有王法的,他能做的只有挑准时机,摆明立场。 尽管时间紧迫,罗尼还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他感觉会有机会的。果然,机会来了。 周五,一周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又被安排去装底盘上的发动机了。罗尼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被分到一组,这个人是一个发动机安装工,而旁边工位上的人里就有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 午休就快结束了,流水线马上重新开工,罗尼走了过来。“兄弟,哦兄弟,我有点儿毛骨悚然呢,”这时,梳非洲小辫的工人开口了,“今天要不要给我们大家伙来一个特别的?”他一巴掌拍在罗尼肩上,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大笑起来。又有人从另一边使劲地拍了罗尼一下。这两下本来可以和和气气的,但是却把罗尼拍得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直戳他脆弱的身心。 他等待谋划的时机在一个小时后出现了。重新回到这组后,罗尼·奈特一边干活,一边时刻留意着周围人的动静和位置,一般都是老套路,但也时不时会有点儿变化。 每台发动机都是从头顶用滑轮和链条降下来,移动和卸落都由三个按钮控制——向上、停止、向下。工位上方有一根粗大的电线来控制按钮,操作很方便。平常都是发动机安装工来操作按钮,不过罗尼也已经学会了。 还有第三个人在两个工位之间移动,给另外两个人帮忙——这个人就是那个梳非洲小辫的。 虽然这个活儿干起来较快,但每台发动机的安放都是细致的工作,必须等人人都确保自己的手拿开之后,才能把发动机完全放下来。 在发动机快要对准位置放下来时,燃料管和真空管可能会在底盘前悬挂缠住,这种情况偶尔也会发生,不过故障是暂时的。当发生这种情况时,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就会过来,把手伸到发动机下面,厘清缠住的管线。现在他就在干着这个活儿。而另外两个人——罗尼和发动机安装工则要把手稳稳当当地从机器上挪开。 罗尼一面留意着,找准时机,一面慢慢平移过来,然后伸手按住“向下”的按钮。瞬间,重重地响起“咚”的一声,回荡在车间里,半吨重的发动机和变速箱砸了下来,牢牢地落在下面底座上。罗尼松开按钮,同时,悄悄地溜开了。 有那么千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那个梳非洲小辫的工人没出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这一切,手指已经被压在发动机下面,看不见了。接着,他反复尖叫惊呼着——歇斯底里,鬼哭狼嚎一般,叫得痛不欲生,喊得惶恐万状,叫喊声刺穿了周围一切声响,50米以内干活的人都探出头,心神不安地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尖叫声还在继续,撕心裂肺,无休无止。这时候,有人按了警报器,流水线停了下来,又有人按了“向上”按钮,发动机升了起来。发动机一抬起来,尖叫声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越发撕心裂肺、离得最近的工人看着被压扁砸烂的手指头,几秒钟的时间就轧成稀碎,变得血肉模糊,令人毛骨悚然。受伤的工人双膝跪地,有两个人架住他,他身子隆起,面目扭曲,泪水滑落嘴边,语无伦次,呻吟呼号,如野兽一般。还有一个工人面色死灰,伸手去拔下那只面目全非的手,只是人站得远远的。等残余部分清理干净,流水线就又重新运转了。 他们用担架把受伤的工人抬走,从工厂医务室叫来护士,给他注射了吗啡,吗啡起效后,尖叫声才逐渐消失。护士把那只手临时包扎了一下,跟着担架,上了等在门外的救护车,一路上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色制服。 这些工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往罗尼的身上看。 过了几分钟,领班弗兰克·帕克兰和一个工厂安全人员开始查问离事发地点最近的那些工人。在场的,还有一个工会干事。 厂方调查人员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没人知道。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说事发时,自己在看别处。 “这说不通。”帕克兰说。他狠狠地瞪了罗尼·奈特一眼。 “肯定有人看见了。” 安全人员问:“谁按的开关?” 没人答应。人们只是脚下不自然地搓动着,将目光转到另一边去。 “有人按了,”弗兰克·帕克兰说,“是谁?” 还是没人出声。 然后,发动机安装工说话了。他看上去比原先更老了,头发更白了,他一直在冒汗,短头发都湿透了,贴着黑头皮。“可能是我。估计是我按的,让它掉下来了。”他又含含糊糊地加上一句:“以为已经弄好了,那个伙计的手已经拿出来了。” “你确定吗?还是在替人隐瞒?”帕克兰的目光又回到罗尼·奈特的身上,仔细打量着他。 “我确定。”发动机安装工的口气更坚定了。他抬起头,与领班的目光相遇。“是一个意外,我很抱歉。” “你应该抱歉,”安全人员说。“你毁了人家一只手。再看看那个!”他指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本厂连续 1 897 560个工时 无一事故 “这下,我们又回到起点了。”安全人员不痛快地说。他给人的强烈印象是,工厂的无事故事记录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发动机安装工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失误,令原本紧张的气氛缓解了几分。 有人问:“那会怎么样?” “这是一个意外,所以不会处分的。”工会干事说。他对帕克兰和安全人员说:“不过,这个工位的确存在不安全因素。得矫正过来,不然,所有人都得撤。” “别着急,”帕克兰提醒道,“还需要论证一下。” “早上起床还不安全呢,”安全人员反驳道,“要是你闭着眼睛的话。”他怒视着发动机安装工。很快,三个人便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商议着。 没过多久,刚才被盘问过的工人就回来干活了,一个新人补上了那个空位子,他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那以后,尽管什么也没说,但再也没有工人来找罗尼·奈特的麻烦了。他知道原因。虽然嘴上没说,但是事发时那些离得近的工人都十分清楚事情的经过,现在,他又得了一个不好惹的名声。 刚看见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时,罗尼也吓了一跳,一阵恶心。但是,担架一走,事故惨状也就被消除干净了。罗尼天生就不是会仔细琢磨的人,所以过了一个周末,再上班的时候,他就把之前发生的事都留在过去,抛之脑后了。他不怕报复。他心里觉得,不论有没有丛林法则,自然有一定的公道是站在他这边的,别人也明白,包括那个袒护他的发动机安装工。 这起事故还没有完全结束。 谁要是干了惹人注目的事,有关他的消息就会四处散开,罗尼坐过牢的事也就被传出来了。不过他发现,这非但没招致尴尬麻烦,反而让他成了一个英雄好汉的代表——至少在年轻工人的眼里如此。 “听说你出过风头,”一个内城来的19岁小伙子跟他说。“估计你来这里之前也没少让那群白人浑蛋欺负?” 另一个年轻人问:“你带‘家伙’了吗?” 虽然罗尼知道,厂里很多工人的身上一直都带着枪——声称厕所和停车场经常有抢劫的,带枪是为了防身——但是罗尼并不带枪,因为他清楚,自己有过前科,要是被发现他身上有武器,他可能会获严刑的。不过,他还是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句:“别跟我这儿胡闹,小子。”然后就又有了新的传言:小个子奈特的身上总带着枪。而这也成了好斗的年轻人崇拜他的又一个原因。 这里面有一个人问他:“嘿,你要来点儿大麻吗?” 他接受了。不久之后,罗尼虽然不像有的人那样经常抽,但也在流水线上抽起了大麻,他知道,这样能让日子过得更快些,使得单调乏味的工作也能好做些。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学会了赌博。 后来,他头脑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才意识到正是毒品和赌博把他拽进了工厂复杂而危险的犯罪底层。 一开始,这些好像也无伤大雅。 罗尼也知道,在底特律人看来,尤其在汽车厂里,赌博游戏就像呼吸一样,再自然不过了。不过,这是黑手党一手控制的,确实不正当,而且赢的概率仅为千分之一,但依然每天能引来无数赌徒,下的赌注从5美分到100美元不等,偶尔还有更多的。工厂里每天最常见的赌注就是1美元,罗尼也不例外。 不过,不论赌注多少,下注的人都会选上三个数字,任意的三个,心里盼着自己选的就是当天中奖的数字组合。要是赢了的话,赔率是500∶1。还有一种玩法是下注人只赌一个号码,而非一组三个,但即使猜中,奖金也会少一些。 中奖号码是庄家从那些下注最少的号码组合里挑的,而这一点,在底特律赌博的人,好像都不在意。只有在邻近的庞蒂亚克,中奖号码才是根据赛马结果选出来的,而且还会公布前三名的中奖名单,至少从这一点看来,还算诚实。 联邦调查局、底特律警局这类机关,经常会对所谓的“底特律赌号台”搞定期突袭。“赌号空前大突袭”或者“美国史上最大抓赌”这样的字眼往往会出现在《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和《自由新闻》这类媒体头条的标题中。然而,第二天,等没人来搜查了,赌博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进行。 罗尼工作的日子久了,也就更清楚厂里赌博的规矩了。锅炉工也在下注之列,他们的铅桶上面盖着一块干布,下面放有写着号码的黄纸条,下注的赌资也装在这里面。纸条和钱都会被偷运出工厂,在截止日期前送到市中心,而截止日期通常都是赛马开赛前。 罗尼听说,工会干事就是汽车厂里负责监督赌号的人,他借助平常的工作职责,随意在厂里走动,不会引起注意。事情也明摆着,厂里很多人都有赌博的嗜好,不仅有工人,也有监工和办公人员。而且据知情人士向罗尼透露,参与赌博的人中还有一些管理层。因为赌博在厂里如此猖獗却很少有人受到惩治,因此,最后这一点也并非不可能。手指碾压事故以后,好几次有人拐弯抹角地提议罗尼在厂里一同跟着搞赌博,可能还有别的勾当。他知道,别的勾当还有高利贷、推销毒品和非法变现,甚至还有有组织的团伙盗窃,以及常见的行凶抢劫。 罗尼的犯案前科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列入厂里直接犯罪分子以及工作之余参与犯罪的人之列了。有一次,在罗尼撒尿时,旁边站着一个壮实的工人,人称“大个子鲁夫”,平时不爱说话,小声跟他说:“他们说你挺不错的,我跟你说,要是够机灵,有的是门路能混得更好,赚得比在这里多得多。”他上完厕所,浑身轻松地哼哼一声。“有时候吧,懂规矩、识时务的人,我们还用得上,可不是动不动就害怕的。”一见又有人进来站在他们旁边,大个子鲁夫立刻不说话了,拉上裤子拉链,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点头的意思,就是说,他很快会再找罗尼聊。 但他们并没有继续往下聊,因为罗尼刻意避免跟他再碰见。后来,另一个人来找罗尼接头,他也是这么做的。他的理由各种各样。一来,他害怕再进监狱,被判更长的时间;二来,他觉得现在的日子还不错,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能够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不管是不是只能挣到那点儿钱,罗尼的确尝到了那么长时间以来都没尝到过的滋味,有吃有喝,有酒有烟,还有梅·卢。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对她感到厌倦,但是现在还没有。她不是什么天上的仙女,甚至算不上美人,他也知道,她以前跟过不少男人。但是,她就是能让他着迷,让他看一眼就如饥似渴,想要占有她,尤其是当梅·卢真正投入起来时,她的那些小技巧,罗尼听过却没尝试过,让他喘不过气来,简直犹如神仙。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和梅·卢找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同居,而且在梅·卢布置房间时,他也没反对。她置办家具的时候没花多少钱,只是让罗尼在她拿来的单据上签字。罗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都没看就签了,后来家具到了,里面还有一台跟酒吧里一样好的彩色电视机。 不过,换个角度看,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装配厂里一个个漫长疲倦的工作日,通常一周要干5天,但有时候是4天,偶尔3天也是有的。罗尼也跟其他人一样,要是周末喝多了,周一就不去上班,或者,要想早点儿过周末,周五就也不去上班。不过就算那样,发下来的工资也够他挥霍了。 工作不但辛苦,而且一直单调乏味,提醒他想起之前一个工人兄弟的话:“你人到这里来,脑子放在家里就行。” 可是……事物都有两面。 尽管并非出自本意,尽管一直提防被骗不能变成白人走狗的想法根深蒂固,但罗尼·奈特还是开始对自己的工作有了兴趣,有了责任心。机灵好学是基本原因,不过这两种品质以前从没机会展示出来,如今却开始发挥作用了。还有一个原因,罗尼恐怕不会承认,那就是他跟领班弗兰克·帕克兰渐渐有了彼此间的尊重,关系融洽起来。 起初,帕克兰因为两起事故注意到罗尼·奈特,之后就一直对他充满敌意。但是,经过密切观察后,这种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罗尼的认可。一次,副厂长定期巡视流水线的时候,帕克兰对马特·扎列斯基说:“瞧见那个小个子了吗?他刚来的第一个星期,我以为他是一个捣蛋鬼,但现在他已经做的不比任何人差了。” 马特哼哼唧唧地应和着,基本没入耳。近来,工厂管理层又遇到了几个新麻烦,既要增加产量,又得压低工厂成本,还要提升质量标准。尽管这三个目标基本各不相容,高管层还是坚持要求全部做到。这么一来,马特的十二指肠溃疡就更难痊愈了,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溃疡有一段时间没犯了,如今又折磨起他来。所以说,马特没时间,也没有心思关注某个人,只是按统计数据管人,就像部队里不受重视的士兵,只是一个个叠加起来的数字。 虽说马特没看明白这一点,就算看透了也没有权力改变体制,但这的确是北美汽车不敌德国汽车的一个原因,北美汽车工厂的体制严苛死板,汽车质量也通常要差一些,而德国工厂则让工人有一种个人存在感,一种身为工匠的自豪感。 事实上,弗兰克·帕克兰算是尽其所能了。 正是帕克兰终结了罗尼替工的命运,给他在流水线上安排了一个固定岗位。之后,虽然帕克兰也会把罗尼往别的工位上调换,但至少不像以前一个小时一换那么频繁了。另外,之所以调动,也是因为他发现罗尼越来越擅于干那些更复杂、更麻烦的工作,而帕克兰也是这么跟罗尼说的。 正是在这个时刻,罗尼发现了生活的真相,就是虽然流水线上大多数活儿都难以对付,倒也有几件轻松的活儿,安装挡风玻璃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有人看着的时候,干这个工作的工人都会耍一些手段,埋头做一些多余没用的动作,摆出一副这个工作很难干的架势。罗尼也装过挡风玻璃,不过只干了几天,因为帕克兰又把他调回去干另一个棘手的活儿了——要在车里扭来扭去,用手摸索,把复杂的电线束安装进去。再后来,罗尼又去做了“盲探操作”——这是所有活儿里最难的,要把螺丝钉装到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再拧紧,纯凭感觉。 就在那一天,帕克兰向他坦白:“这个体制并不公平。最能干、能靠得住的人,干的活儿却是最糟心的,拿的待遇也不怎么好。可问题是,作为领班,我必须找个信得过的人去装那些螺丝钉,保证能干好,不会随随便便惹出大事来。” 在弗兰克·帕克兰看来,这话不过是随口一说,但对罗尼·奈特来说,这却是第一次有一个掌权的人物对他讲真心话,批评体制,跟他说实话,说一些他知道的真相,没有假大空地胡说八道。 结果发生了两件事。第一,罗尼把所有螺丝钉都安装得妥妥当当——凭的是他逐渐掌握的手法,还有因为饮食规律而得以改善的体格。第二,他开始仔细观察帕克兰了。 过了一段时间,虽说不至于到崇拜的地步,但在他的眼里,领班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满嘴假话的坏人,他不论肤色黑白,一视同仁,讲话算数,不与周围腐败丑恶之流同流合污。罗尼说不上来,也想不出来自己一生中遇到过几个这样的人。 再后来,这个美好形象还是被毁了,就像当人们把偶像捧得超乎了人性的弱点时的结果是一样的。 那天,又有人来问罗尼,要不要在厂里帮着搞赌博的事情。这次来找他的是一个瘦瘦的年轻黑人,他热情火爆,脸上有伤疤,人称“老爹”,原名莱斯特。他负责管理仓库和送货,大伙儿都知道,他一边干汽车厂的工作,一边给厂里赌博的庄家和放贷的债主跑腿。有传言说,莱斯特脸上那道伤疤,就是他还不上高利贷那会儿被割的。如今,他这个欠债的人却跑去给讨债的卖命了。莱斯特刚往工位上送完货,便探着身子跟罗尼说:“那些家伙喜欢你。但是,他们感觉你不太喜欢他们,他们可能会对你不客气的。” 罗尼无动于衷地跟他说:“你这些话吓唬不了我。滚开!” 罗尼几个星期以前就决定了,他可以玩玩赌博,但仅此而已。 莱斯特不肯作罢:“男人就得干点儿男人的事,看来,我是看错你了。”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补上一句:“至少从最近看来,是看错了。” 罗尼并没有专门动脑子想,只是想找点儿什么话说,于是反驳道:“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领班一直在这儿转悠,你让我怎么搞赌博的事?” 这时候,弗兰克·帕克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莱斯特不屑一顾地说:“管他呢!他才不会找我们麻烦呢,他拿好处了。” “你胡说。” “要是我让你知道我没胡说,你就会入伙吗?” 罗尼从他干活的那辆车身边挪开,往流水线边上吐了一口唾沫,又钻进下一辆车里。他说不上来是什么缘故,心里总感觉疑惑不安,七上八下的。他死撑着不改口:“你的话不值钱,除非你先让我看看。” 第二天,莱斯特就让他见识了。 他借口往罗尼·奈特的工位送货,拿出一个肮脏的没封口的信封,在罗尼面前打开,让他正好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一张黄纸条和两张20美元的钞票。 “好啦,伙计,”莱斯特说,“看着吧。” 他走到帕克兰用的一张小立桌前,这会儿正好没人,于是,他把信封放到了镇尺下面。然后朝流水线走去,简单地和帕克兰说了几句。帕克兰点点头。他没表现出多着急来,但也丝毫没耽搁,回到小桌前,取走信封,朝封口扫了一眼,然后揣进了衣服里面的口袋。 罗尼趁着干活的间隙,目睹了这一切,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没什么比眼前的事实更清楚了,那笔钱就是贿赂,是给他的好处费。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罗尼在工作时就没那么仔细了,有几个螺丝钉根本没安进去,还有几个也没拧紧。谁在乎?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吃惊的。所有的一切,不都是这么恶心吗?一直如此。人人不是都以各种手段被收买的吗?这些人,所有人。他想起了那个课程指导员,说服他给支票签了字,然后偷走了罗尼和其他培训生的钱。指导员是一个,现在帕克兰也是一个,那么罗尼·奈特为什么又要跟他们不一样呢? 那天晚上,罗尼对梅·卢说:“你知道这肮脏下流的世界都是什么做的吗,宝贝?狗屁!这世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狗屁。” 之后,那个星期,他就开始为厂里赌博的那帮人干活了。 15 在北密歇根,毗邻希金斯湖的那一片地方,被当地商会称作“逍遥乡”。 5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到汉克·克莱塞的乡间小别墅来参加派对的人,亚当·特伦顿、布雷特·德洛桑托等人都认为这个称呼恰如其分。 克莱塞的“乡间小别墅”——实际上,占地广阔,设备豪华,房间众多,是希金斯湖上游西岸边的一座猎场小屋。整片湖的形状好像一颗花生,又像胎儿,究竟是什么,可能要看游客待的位置了。 周六早上,亚当独自驾车出发,途径庞蒂亚克、萨吉诺、贝城、米德兰以及哈里森,大部分都在75号州际公路沿线,全程长达200英里,一路开到湖边小别墅,并不难找。远离城市让亚当发觉密歇根郊外郁郁葱葱,白杨开始微微发光,西鲱木已经开了花,空气清新而甜香。天空几乎万里无云,一束束阳光洒下来。亚当从家出门的时候,心情还有一点儿郁闷,随着汽车往北驰骋,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心情郁闷的根源是和艾丽卡吵了一架。 几个星期以前,他告诉她,有人邀请自己参加一个周末男人帮的聚会,是布雷特·德洛桑托跟他说的,她只是说了句:“好吧,要是他们都不想带妻子,我就要自己找点儿事情做了,是吧?”看到她那么通情达理,亚当当时都想是否应该不去了。他本来也并不热衷这种聚会,只是布雷特一直坚持要带他见一位供应商朋友,汉克·克莱塞。最终,亚当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赴约。 但是,艾丽卡显然并没有自己安排事情做,今天早上,亚当起床收拾东西时,她问道:“你就非得去吗?”他对她说得斩钉截铁,事到如今不得不去,因为他已经答应人家了。她尖锐地问了句:“‘男人帮’的意思是没有女的,还是只是没有妻子在?” “没有女的,”他答道,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不过心里猜想不是,因为他以前曾经去过一个供应商的周末聚会。 “我敢打赌!”那时候他们正在厨房里,艾丽卡正在煮咖啡,故意碰得咖啡壶一直响。“那我估计,也就是喝一点儿牛奶和柠檬汁这些,没什么更刺激的烈酒了。” 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管有没有喝的,都肯定比待在这儿称心如意。” “那你是让谁弄得不称心如意了?” 这下,可惹火了亚当。“我要是能知道就好了。不过要是因为我,我好像对别人都没有这个作用,除了你以外。” “那就去找你那帮该死的别人去吧!”说罢,艾丽卡随手拿起一个咖啡杯就朝亚当扔了过去——幸好,杯子是空的——也幸好,他稳稳地接住了,没让杯子打碎。或许也是不幸,因为他开始笑起来,这使得艾丽卡更生气了,她夺门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厨房的门。亚当那会儿也在气头上,把自己那几样东西丢上车便开车走了。往北开了20英里后,亚当开始发觉整件事荒唐得可笑,回头想想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他知道要是自己待在家里,没一会儿,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快到萨吉诺的时候,亚当看着这么好的天气,心情也愉悦起来,于是他试着给家里打电话,不过没人接。很明显,艾丽卡出门了。 他决定一会儿再打电话。 亚当一到希金斯湖畔小别墅,就受到了汉克·克莱塞的迎接。汉克打扮得休闲随意又整洁得体,他身穿一条熨得笔挺的百慕大短裤和一件夏威夷衬衫,瘦高细长的身子站得笔直,一如既往像军人一样挺拔。他们互相介绍后,亚当把车和另外七八辆最新款豪车停在了一起。 克莱塞朝汽车的方向点点头。“有几个昨天晚上就来了。有的还在睡觉。待会儿,还有不少人过来。”他接过亚当过夜用的行李,然后陪他从车道边走上环绕别墅的木制回廊。小别墅建得坚固结实,外墙用原木排列而成,房子的中央有一堵山形墙,靠巨大的手砍梁柱支撑。旁边的湖面上有一个浮船坞,泊着几艘小船。 亚当说:“我喜欢你的这个地方,汉克。” “谢谢。还不错吧。不过,不是我建的,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他建这个小屋时花了太多的钱,后来又需要现金。”克莱塞龇牙咧嘴一笑。“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们在一扇对着走廊的门前停下来。这位零配件制造商大步跨进门内,接着领亚当进屋。径直进来就看到了卧室,里面上光的精致木制家具熠熠发光。一张双人床对着壁炉,壁炉里搁着一段木柴。 “有壁炉真好。晚上这边会有点儿凉。”克莱塞说。他横穿房间,走到窗前。“给你找了一间能看风景的。” “太美了。”亚当站在主人的身边,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一眼望去是极美的蓝色,而靠近岸边沙地的部分则化成了绿水。希金斯湖位于层峦起伏的山间,景色怡人的缓坡上。湖畔与别墅周围遍布壮丽的短叶松、云衫、香脂树、落叶松、黄松木和桦树。站在窗前,湖景、山景一览无余,亚当猜想,自己这间应该是最好的客房。他猜不出原因,也对其他来客充满好奇。 “你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汉克·克莱塞郑重其事地说,“酒吧随时供应,厨房也是。这边按时开饭,但也24个小时全天候供应饮料食物。其他有需要的也都可以安排。”他再一次狡黠地咧嘴笑笑,打开房间另一侧的门。“这里有两扇可以进出的房门,这个和那个,都有门锁,方便私下进出。” “谢谢。要是我用得上的话,我会记住的。” 克莱塞走后,亚当把带来的几件东西从包里取出来,没过多久,他也跟随主人的脚步,从另一道门出来了。他发现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下面就是客厅的正中央,装潢设计都是狩猎小屋的风格。走廊环绕客厅一周,连着一段石板台阶,转而成为一个巨大石壁炉的一部分。亚当从台阶上下来,见两边都没有人,便朝外面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一个建在湖面上的大阳台上,只见一群人在高谈阔论。有一个声音盖过了别的声音,慷慨激昂地争论道:“快救救我吧,你们这一行里的人越来越像女人,总是紧张兮兮的。你们对批评也太敏感、太抵触了。你们这是在鼓励那些爱出风头的家伙,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盖世神人,而不是只想让自己出名的追名之徒。看看你们每年的年会!如今,已经成了他们的马戏表演。有个疯子买了公司一股股份,然后就把董事长一顿数落,而董事长居然就站着听凭他数落。这就好比让一个选民,任何一个选民去华盛顿,到参议院慷慨陈词一番一样。” “不,并不是。”亚当说。他没有提高嗓门,却插入了谈话之中。“一个普通选民在参议院没有任何权利,但是股东在年会上是有权利的,即便只有一股。这就是我们的体制,而且评论家也不都是胡言乱语挑毛病的。要是我们经常这么想,听不进去他们的话,那我们就要倒退回5年以前了。” “嘿!”布雷特·德洛桑托叫了一声。“听听这段开场白,看看谁来了!”布雷特一身洋红鹅黄双色的奇装异服,显然是他自己设计的,犹如古罗马时代的外袍。说来古怪,这身打扮居然既时髦又实用。相比之下,亚当的高领毛衣和喇叭裤就显得保守了。 还有几个认识亚当的人过来和他打招呼,其中就包括刚才说话的皮特·奥黑根。奥黑根是一家美国主流大型杂志在底特律的代理,他的工作就是同汽车行业大佬们进行社交活动——这是一个拉广告的法子,虽不起眼却很管用。大多数的大型杂志都有类似的代理,他们有时候甚至会成为公司总裁或者其他高层的密友。广告公司即使知道了这种交情,也很少出面干涉。因此,即使到了不得不削减广告的时候,也总是最后才会轮到在汽车公司那边最有面子的刊物。尽管亚当刚才不留情面地反驳了自己的观点,奥黑根却并没有愤愤不平,只是一笑了之,也是这个原因。 “来和大家见见面。”汉克·克莱塞说。他领着亚当在这群人里走了一圈。这当中有一位议员、一位法官、一位网络电视人士、另外两家零配件的制造商,还有亚当公司的几个中高层,也包括采购部的三个人。亚当走进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年轻人伸出手,微笑着迎上来。“史摩基跟我说起过您,先生。我是皮埃尔·弗洛德海尔。” “当然。”亚当想起这个年轻的赛车手来,他之前在史摩基·史蒂芬森的经销车行里见过他,他在那里做兼职汽车销售员。“你的销售业绩怎么样?” “有时间做的时候,还不错,先生。” 亚当对他说:“去掉先生这两个字吧。在这里,直呼名字就行。你在代托纳500的那场比赛运气不佳啊。” “的确。”皮埃尔·弗洛德海尔把他那一头茂密的金发往后一捋,做了一个鬼脸。两个月前,他在代托纳跑了紧张激烈的180圈,一直保持领先位置,就在还剩下20圈的时候,发动机盖炸开了,他只好就此退出比赛。“事后,真想往那辆旧车上踩几脚。”他说出了心里话。 “要是换作我,早就把它推下悬崖了。” “估计我也快了。”这位赛车手露出少年般的微笑,和之前亚当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招人喜欢。“有种预感,今年塔拉迪加500的那场比赛,我可能会夺冠。” “我要去塔拉迪加,”亚当说,“我们在那里有一场猎户星的概念车展。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亚当,这是斯特拉。她会为你服务。” “像点东西喝这种事情。”一个姑娘甜甜地说。亚当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红发美女,穿着超级紧身的比基尼。“你好,特伦顿先生。” “你好。”亚当看见不远处还有两个姑娘,便想起了艾丽卡的问题:“‘男人帮’的意思是没有女人,还是只是没有妻子在场?” “很高兴你喜欢我的泳衣。”斯特拉对皮埃尔说。他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细细打量着。 赛车手说:“都没注意你穿着的泳衣。” 姑娘又回过头来跟亚当说:“您要喝点儿什么?” 他点了一杯血腥玛丽。“别走,”她对他说,“很快回来。” “什么是猎户星概念车,亚当?” “就是真车亮相之前,为了展示给人看,特别制造的一种车。我们这行管它叫作‘一次性车’。” “不过,塔拉迪加的那辆——不就是真正的猎户星吗?” “不是,”亚当说。“真正的猎户星要一个月以后才出来。概念车会跟猎户星很像,不过,我们不会告诉大家有多接近。我们会带它去到各地进行大力推广。目的在于让人们去谈论,去猜测——最终的猎户星会是什么样子?”他又补充道:“你可以把这看成一种勾引挑逗。” “这个我可以,”斯特拉说。她已经拿着亚当的酒回来了,还有一杯是皮埃尔的。 议员也朝他们这里走来。他和蔼可亲,白发飘逸,噪声响亮。他有点儿傲慢地说:“我对你刚刚对贵行业的那番言论有些兴趣,特伦顿先生。我相信,我听到的有些话就是议员们常说的。” 亚当有些犹豫。他本想跟平时一样,毫不留情地直接回答他,但是这毕竟是一个派对,而他是客人。他看见汉克·克莱塞在往这边看,这个人似乎有无处不在的本事,重要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随意点儿,”克莱塞说,“打两下也无妨。我们这里有一位医生。” 亚当对议员说:“现在立法机构搞出来的东西,大多是那些想上报纸出名的人说的蠢话,他们知道,不论有没有道理,炮轰汽车行业都能让他们出名。” 议员变了脸色,而亚当继续说道:“有位参议员想在5年之内将所有的内燃发动机车全部取缔,不过,他也没说拿什么来代替它们。好吧,要真是那样的话,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不会再出来到处说这种蠢话了。有些州已经提起诉讼,要我们把自1953年以来生产的汽车全部回收,并根据加州1966年刚刚推行的尾气排放标准重新改造,而这个标准其他各州要到1968年才会推行。” “那些都是极端观点。”议员反驳道。他说话已经开始有些含糊了,而他手中的酒也明显不是今天的第一杯。 “我同意那些都是极端观点的说法。但是,它们代表了我们从议员那里听到的观点。而这也正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的问题。” 汉克·克莱塞又出现了,高兴地说:“是这个问题,没错。”他拍拍议员的肩膀。“小心点儿,伍德!这些底特律的年轻小伙子脑子很灵光。比你在华盛顿见到的那些要聪明多了。” “你们绝对想不到,”议员跟这群人说,“我跟这位克莱塞同在海军的时候,他可是要向我敬礼的。” “要是您念念不忘的是这个,将军……”汉克·克莱塞依然穿着那条精致的百慕大短裤,啪的一声直挺挺地立正,来了一个练兵场式的敬礼。礼毕,他又下令道:“斯特拉,去给参议员再拿杯酒过来。” “我那会儿还不是将军,”议员自怨自艾道,“我就是一个胆小的上校,我这会儿也不是参议员。” “你可从来都不是胆小鬼,伍德,”克莱塞肯定地说,“而且,你将来会当上参议员的。也许就是踩着这个行业的尸体当上的呢。” “看看你,看看这个地方,这倒是一具很坚硬的尸体。”议员回过头来凝视着亚当。“想要唇枪舌剑的话,就再接着来,一定要把政客打个落花流水吗?” “可以再来一点儿。”亚当微笑着说道。“我们有的人觉得,是时候该让我们的立法者做点儿积极的努力,而不只是跟着评论家鹦鹉学舌了。” “比方说呢?” “比方说,制定一些公共强制性法律。举一个例子,空气污染。好,现在已经有了新型防治汽车污染的标准了。我们业界大多数人都同意这些标准很好,很有必要,而且早该如此。”亚当发觉他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其他人都不说话了。他继续讲:“但是,你们这些人让我们去制造一个不会出毛病的防污染装置,让每一辆车开到报废都不用检查调整。这不可能,也不合逻辑。没有任何一个机械装置能永远不出毛病,运转得十全十美。那需要什么呢?一部有杀伤力的法律,规定对汽车污染装置进行规范检查,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再进行维修和更换。但是,这种法律不受人欢迎,因为公众并不是真的多么在意污染,他们只关心方便。这也是政客们害怕的原因。” “公众在意的,”议员慷慨激昂地说,“我有信件可以证明。” “有一小部分人在意,但广大公众并不在意。两年多来,”亚当坚决地说,“我们已经在给旧车设计控制污染的装置了。安装这些装置要20美元,我们知道它们管用,可以降低污染,让空气更纯净——不论在哪里。我们给这些装置做了推广,在电视、广播、广告牌上打广告,可是几乎没人买。汽车附件,即便是旧车上的,也卖得很好,比如,白胎壁轮胎和立体声录音机。但是,没人会想买防污染装置,这是我们生产的最不好卖的商品。你问我的那些议员,那些选举投票时在清洁空气问题上痛斥我们的人,也并没有展现出丝毫的兴趣。” 斯特拉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说:“肋排来了!肋排来了!” 亚当和议员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是时候了,”有人说,“我们已经一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眼前,阳台后面的自助台上,已经堆着食物,由一个戴白帽子的厨师照管,这个情形才让亚当意识到,早上因为跟艾丽卡吵架,都没吃早饭,现在也饿了。他也想起来,待会儿得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宾客中,一位汽车公司的采购人员,举着一个堆得高高的盘子,大声喊了一句:“吃的东西真不少,汉克!” “你喜欢就好,”主人招呼着,“有你们大家在,所有这些就都会有人付账的。” 亚当和其他人都微微一笑,他们明白,克莱塞说的没错——有采购人员在场,就让这里成了一个商务场合,一切最终都会在汉克·克莱塞的报税单扣除。 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汽车公司的采购人员手上每年都有着几百万美元的订单,对克莱塞这样的零配件制造商来说,这些人可谓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因此,过去,采购人员习惯了从他们照顾的供应商那里收到丰厚的礼物,甚至可能收到巡湖游艇和整套家具。如今,汽车公司禁止这种收受贿赂的行为,违反者一旦被抓,即刻开除。不过,采购人员还是有外快拿的,像这种社交场合的盛情款待或是私下里的宴请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种,就是由供应商或者销售人员去给采购人员支付酒店的房费,大家都觉得这个更保险,因为既没有物品,也没有金钱上的直接往来。事后,如果有必要的话,采购人员可以说自己不知情,以为酒店给他记账了。再有一种,就是圣诞礼物。 每年11~12月份,汽车公司管理层的内部通告都会明令禁止收受圣诞节礼品。不过,还是避免不了采购部秘书把采购人员的家庭住址列表,交给上门询问的供应商和销售人员,这一现象就像“圣诞快乐”一样寻常。秘书总是把所有人的家庭住址都列在表上,采购人员虽然断言自己完全不知情,但是,他们的住址也都写在上面。这样一来,礼物没有一件是送到办公室的,尽管不如过去送得那么多,但也没几个供应商敢冒险完全不送礼的。 亚当还在看着采购人员手上捧着的满满的盘子。这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亚当·特伦顿,你总是所言即所思的吗?” 他转过身来。面前是一个看着他笑的女孩,他猜她大概28,或者30岁。她那张颧骨较高的脸微微扬起,水润的双唇略带微笑。一双智慧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与他对视着。他闻出了她身上散发的麝香香水味,看出她粉蓝色亚麻连衣裙下,轻盈苗条的身材,坚挺的小胸。亚当心想,她是自己见过的最勾魂的美女之一了,美得让人无法呼吸。而且她是黑皮肤。不是棕色,而是黑色,浓浓的深深的那种黑色,她丝般柔滑的完美皮肤仿佛光滑无瑕的黑檀木。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伸手触摸她的冲动。 “我叫罗伊娜,”姑娘说,“你的名字有人告诉我了。我是来问问,你想吃什么?” “罗伊娜什么?” 他觉察出她的犹豫。“这重要吗?”她微微一笑,他又看到了她饱满红润的双唇了。 “再说,”罗伊娜说,“是我先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亚当这才想起她方才问自己的——是不是总是所言即所思。 “并不总是这样。我相信我们没有人真的总是这样。”他心想,我太清楚了,我现在就不是。然后,又大声地说了一句:“不过,我只要开口,就会尽量忠于我的本意。” “我知道。我刚才在听你说话。敢这么做的人还真不多。” 她与亚当四目相视,亚当的目光被她的双眼紧紧锁住。他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自己被她吸引住了,可他猜想,她已经感觉到了。 罗伊娜帮着自助餐柜台的厨师装满了两个盘子,他们把盘子端到阳台近处的一张餐桌上。那张餐桌已经坐了人,有一位年轻的黑人,他是密歇根州的联邦法官;另一位是亚当公司来的客人,中年人,他是产品发展研究部的工程师,名叫弗雷佐。几分钟后,布雷特·德洛桑托也来了,带着他迷人而又安静的黑发女郎,他介绍说,她叫埃尔希。 “感觉这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布雷特说,“可别让我们失望啊。” 罗伊娜问:“你想怎么热闹?” “你知道,我们这些汽车界的人。我们只对两件事感兴趣——生意跟情爱。” 法官微笑道:“还早呢。或许我们还是应该先聊聊生意上的事。”他对亚当说:“刚才你在说公司年会。你的观点正合我意——就是即便人家只持有一股股票,也应该听听他的意见。” 弗雷佐,那个工程师,像是鱼儿见着食物一样,马上放下刀叉。“好吧,可是我不同意。我想应该有很多人跟我一样。” “我知道,”法官说,“从你的反应看出来了。为何不跟我们说说原因呢?” 弗雷佐皱着眉,陷入深思。“好吧。那些手里股票数量不多却吵吵嚷嚷的人,包括那些消费者组织还有所谓的企业责任委员会,就是想要造成分歧。他们歪曲事实,捏造谎言,侮辱谩骂,就是为了引起分裂。还记得通用汽车的年会吗?当我们听见纳德尔那帮人管这些人叫‘企业犯罪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感激涕零吗?从小丑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哗众取宠的话,我们又应该如何处理?把他们的话当真吗?” “看啊!”布雷特·德洛桑托插了一句。“你们搞技术的工程师们也在听啊。我们还以为你们的耳朵里只能听见发动机的响声呢。” “他们听得见,没错。”亚当说。“我们都听得见——通用汽车公司年会上的那些声音,还有其他公司的,也都听得见。但是,业内很多人没想到的是,刚才引用的那些字眼,”他朝弗雷佐打了一个手势,“目的就是为了煽风点火激怒我们,让我们不能理智回应。那群抗议的人就是想让汽车行业失去理智;要是我们理智起来,早就把他们说到哑口无言了。可是,他们打的算盘奏效了,我们的人自投罗网。” 法官提了一句:“那你们是把抨击谩骂看成一种战略战术了。” “当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语言,使用这种语言的年轻人——主要是聪明的年轻律师,对它在董事会老家伙们身上发挥的作用了如指掌。会让他们血压升高,顽固不化,寸步不让。我们业内的董事长们都很讲礼貌,在他们的全盛时期,即便你伤害的是敌人,也要说声‘抱歉’。但如今,已不再如此。如今的对话粗暴刺耳,充斥着谩骂声,要靠夸大事实取胜,所以要是你听见了,而且够聪明,就要保持冷静,不要有什么过激反应。可是,我们大多数高管还没学会这一点。” “我没学会,也不打算学,”弗雷佐说,“我会坚持正派的作风。” 布雷特说了一句俏皮话:“工程师发话了,彻头彻尾的保守派!” “亚当也是一个工程师,”弗雷佐说,“只是,他跟设计师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 弗雷佐看看亚当,说:“你不会要让我们按照年会上那些激进分子说的办吧——董事会里的消费者代表什么的?” 亚当心平气和地说:“有何不可?那样还能显示出我们愿意灵活变通,兴许可以一试。把一些人放到董事会——或者陪审团,他们倒可能会认真当回事儿,而不只是标新立异了。结果,我们甚至可能还会学到一些东西。我们现在主动出招,总比以后被迫接受要好。” 布雷特问道:“法官大人,听过双方的陈词,您要如何裁定?” “不好意思,”法官用一只手遮住嘴,假装打了一个哈欠。“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的以为自己在法庭上呢。”他假装严肃地摇摇头。“抱歉,我在周末期间,概不裁决。” “谁都不应该。”罗伊娜说。她摸摸亚当的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手指。他转向她时,她柔柔地说:“带我去游泳好吗?” 两人从浮船坞开了克莱塞的一艘船尾装有马达的小艇,亚当打开发动机,不慌不忙地驾起船来,往湖东岸开了大约4英里。然后,望着身后湖岸边的参天绿树,他关上了发动机,两人便荡漾于清澈透明的碧水之上。又有几艘船,开过来又开过去,但并不多。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太阳高照,温暖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他们走之前,罗伊娜已经换上了泳衣。豹纹装彰显出她的曼妙身姿,以及柔软丝滑的黑色皮肤,比之前那件亚麻连衣裙更见妙处。亚当则穿了一条泳裤。他们一停下来,他便给两人分别点了一支烟,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小船的坐垫上。 “啊,”罗伊娜说,“这样真好。”她仰着头,在阳光的照耀和湖水的折射下闭上双眼,双唇微微张开。他懒洋洋地呼出一个烟圈。“这叫作远离一切尘嚣。”不知是何缘故,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她突然认真起来,温柔地说:“我知道。这不经常有,也绝不会长久。” 亚当转过身。直觉告诉他,如果他向她伸出手,她会有所回应。可是,他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几秒。 罗伊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笑起来。她把烟丢进水里。“我们是来游泳的,记得吗?” 她敏捷地起身,动作轻盈利落,纵身一跃,跳进水里。她柔软黝黑的身体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笔直的四肢好像一支箭。接着,仿佛一条鞭子,啪的一声,溅起一片水花,她便不见了踪影。小船轻轻地摇晃着。 亚当再一次陷入犹豫,然后也跳进了水里。晒过午后暖暖的太阳,一接触清凉的湖水,他顿感一阵寒意。他倒吸一口冷气,一面打着寒战,一面喘着粗气,游回船上,四下张望。 “嘿!在这儿呢!”罗伊娜还在笑着。她在水下来回摆动,然后浮出水面,从脸和头发上滴下水珠来。“多美好啊,不是吗?” “等我恢复血液循环,再告诉你。” “你的血液需要热起来,亚当。我要游上岸去,你来吗?” “我想也是。不过,我们不能让汉克的船在这儿飘着。” “那就带上它。”罗伊娜已经朝岸边奋力游去,回头喊道:“要是你害怕跟我单独在一起的话。” 亚当拖着小船,慢吞吞地往岸边游。上了岸,又迎来了温暖的阳光,他将小艇拖上岸,然后来到罗伊娜身边。她正躺在沙滩上,将双手放在脑后。岸上,有一间小屋,隐蔽在树丛间,走近一看,已窗门紧闭,人去楼空了。 “既然你提到了这个话题,”亚当说,“眼下,我还想不出我会害怕跟谁单独在一起。”他也躺在沙滩上伸展开来,只觉得自己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你不了解我。” “你能激起人的某些本能。”他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承认身边的这个女孩可爱得令人窒息,一如他几个小时前刚刚见到她时,然后又加上一句,“其中之一就是好奇心。” “我不过就是你在派对上碰见的一个人,汉克·克莱塞周末派对雇的女招待员。唯一可能令你产生好奇的,就是他除了雇我们做招待,还有没有别的。你好奇吗?” “好奇。” 她又轻声笑笑,而他已经渐渐习惯。“我就知道你会说好奇。你和大多数男人的区别在于,他们会撒谎否定自己内心的答案。” “那其他时候,没有派对的时候呢?” “我是高中老师。”罗伊娜停住了。“烦人!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个的。” “那我们算打平了,”亚当说,“我也有些事是没打算告诉你的。” “什么?” 他温柔而肯定地对她说:“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明白,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他们所说的‘黑即是美’。” 顿时一片沉默,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冒犯了她。他能听见湖水拍打湖岸的声音,昆虫嗡嗡的哼鸣声,还有远处小艇的发动机声。罗伊娜没有说话。然后,她侧过身来,亲吻他的双唇,猝不及防。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闪开了,跑向岸边。她从水边回头喊道:“汉克叫我特别照顾你,说你是一个出名的好男人。我们现在回去吧。” 上船后,他们往西岸开去,他问道:“汉克还说什么了?” 罗伊娜想了想说:“嗯,他跟我说你是这里最重要的客人,总有一天,你会坐到你们公司最高层的位置。” 这次,亚当笑出声来。 不过,对于克莱塞,他还是好奇,这个人究竟有何目的。 夕阳西下,几个小时过去了,别墅派对还在继续——热热闹闹的。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映照着一排白桦树,好似哨兵的斜影,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渲染出许多种色彩来。一阵微风掠过,送来新鲜的空气,捎着松木的清香。暮色四合,转眼间天色便黑了下来。 星星在空中闪烁,夜晚的空气清爽怡人,派对从阳台转移进室内,硕大的石头壁炉内,一堆堆的灌木柴火正在熊熊燃烧。 汉克·克莱塞,这位和蔼周到的主人,依旧和白天一样,仿佛无处不在。厨房和两个酒吧里挤满了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克莱塞之前说的吃喝24小时全天候供应看来是真的。在这间宽敞的狩猎风格的客厅里,有好几群人,也有些相互重叠的。皮埃尔·弗洛德海尔身边围着一群人,有关赛车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来。“……说修理加油站能让你赢得比赛,也能让你输掉比赛。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对,不过,赛车手也会做计划。比赛前,你要计划怎么比,一圈一圈地进行准备。比赛中,要计划下一圈,随时修改你的最初计划……”那个专业网络电视人,之前略显羞怯,此刻却大显身手,正在展示才艺,惟妙惟肖地模仿起美国总统来。这段模仿展示的内容就是,假设他跟汽车制造商和环境主义者一起在电视上,而扮演总统的他正在想方设法地安抚双方,缓和矛盾。“污染问题,和所有别的缺点,都是属于我们伟大美利坚民族的专利技术……科学顾问团已经向我保证,汽车污染会比过去有所减少——至少,如果汽车数量不再增加的话会是如此。”(咳,咳,咳!)……“我保证,我们这个国家会重新拥有清洁的空气。行政政策要深入到每家每户……”听的人当中,有一两个人别别扭扭的,但大多数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女孩们,有的在人群之间穿梭,其中就包括斯特拉和埃尔希。而罗伊娜却始终待在亚当的身边。 午夜来临,客厅里的人也渐渐散去。宾客们纷纷打起哈欠,疲倦地伸着懒腰,没多久,就沿着壁炉边的石梯上楼了,有的人从走廊向还留在下面熬夜的人道了一声晚安。有一两个人从阳台走出去,估计是要从汉克·克莱塞之前向亚当展示过的另一条路回房间去。终于,克莱塞也拿着一杯酸麦芽波本威士忌酒上楼了。没过多久,亚当注意到,埃尔希也不见了。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待在一起的布雷特·德洛桑托和红发女孩斯特拉也不见了。 偌大壁炉里的木柴已经烧至余烬。除了坐在壁炉旁沙发上的亚当和罗伊娜,客厅里只剩下最后一群人,依旧在屋子另一头喝酒聊天,吵吵嚷嚷的,显然打算还要再待很长的时间。 “睡前还要喝点儿吗?”亚当问。 罗伊娜摇摇头。她点的最后一杯酒是淡味麦芽威士忌,已经喝了一个小时了。他们整晚基本都在聊亚当的事,并不是他自愿的,而是因为罗伊娜巧妙地回避了关于她自己的大多数问题。不过,他还是得知,她教的是英语这门课,在她承认之前,还笑着引用了塞万提斯的话:“我记性太差,以至于很多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此刻,他站起身来。“我们到外面去吧。” “好吧。” 他们出去的时候,屋里根本没人往他们这边看。 月亮挂在空中。夜晚冰凉如水,空气清爽沁人,明亮的月光洒在湖面上。他感觉罗伊娜在打寒战,便伸出胳膊搂住了她。 “几乎所有人都上床睡觉去了。” 罗伊娜又一次轻声笑了。“看来你注意到了。” 他把她转向自己,托起她的脸,吻了她。“我们也去睡吧。” 他们的唇又凑到了一起。他感觉她正紧紧地搂着自己。 她悄声说:“我之前说的是真的,这并不在合同里。” “我知道。” “在这里,女孩可以自己安排,不过,汉克的理解并不一定如此。”她把他抱得更紧了,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汉克会想要你知道的。他在意你对他的看法。” “现在,”他也悄声回答她,“我脑海里根本没有汉克。” 他们从外面的走道进了亚当的房间——就是他早上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屋里暖洋洋的。已经有人进来贴心地点燃了炉火。此刻,火舌投射出光影,映到天花板上。双人床的床罩已经掀开,床单已经翻好。 亚当和罗伊娜衬着火光脱下衣服。很快,他便领她上了床。 他本以为他们会先温存一番。结果,他却发现,罗伊娜身上有一种狂野,开始让他惊奇,随后令人亢奋,再过不了多久,便将他点燃,使他不能自拔。他从未有过这般狂野的经历,她所爆发的激情如同暴风雨一般向他袭来。这种激情让他们俩一直持续了一整夜——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天快亮时,她调皮地问他:“你还觉得黑即是美吗?” 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现在,更是如此。”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并排躺着。这时,罗伊娜撑起身子望着他。她微笑着说:“作为一个白人,你还不赖。” 他像昨天下午一样,点了两支烟,递给她一支。过了一阵,她说,“有人说,黑即是美,事实也正如他们所说。不过,我又觉得,要是挑对了日子,一切皆是美。” “今天是这样的日子吗?” “今天,你知道我会怎么说吗?今天,我会说‘丑即是美’!” 天色渐渐亮起来。亚当说:“我还想再见你。我们要怎么见面?” 罗伊娜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尖刻起来。“我们不会再见了,你和我都清楚这一点。”他刚要反驳,她就用一根手指堵住了他的嘴。“我们一直都没对彼此说谎,别在这个时候开始。” 他明白她说的没错,从这里开始的就应该在这里结束。底特律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甚至不是纽约。骨子里,底特律依然是一个小城镇,只是才开始变得比过去更包容些,但无论如何,底特律和罗伊娜,对他而言是不可兼得的。想到这里,他不禁伤感起来。接下来的一整天,这份伤感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下午,他又带着这份伤感离开了希金斯湖,踏上了向南的归途。 他临走前向主人道谢,汉克·克莱塞说:“这一次,我们没怎么交流,亚当。但愿我们还有机会多聊聊。不介意我下周给你打电话吧?” 他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克莱塞。 一个小时前,亚当已经在那两道门背后和罗伊娜道过别了。此刻,她并没有出现。 16 “喔,上帝啊!”亚当说,“我忘了给我的妻子打电话了。”他想起来了,心怀愧疚,本来从周六早上就打算给艾丽卡打电话,弥合两人在他出门前吵的那一架。结果,现在已经是周日晚上了,他还是没打电话。与此同时,当然也是因为有罗伊娜,她令一切不那么急切的事情都黯然失色。而亚当心中也有一丝不安,在那之后,应该如何面对艾丽卡呢? “我们要不要拐进去找个公共电话?”皮埃尔·弗洛德海尔问。他们正在75号州际公路上,一路向南,靠近弗林特市郊。皮埃尔正在驾驶亚当的车,从离开希金斯湖畔别墅就一直是他在开车。这位年轻的赛车手之前是跟着别人的车来的,那个人走得早,于是亚当欣然请他搭自己的便车,而且他也很乐意,在回去底特律的路上能有个人做伴。更何况,皮埃尔主动提出自己来开车,亚当也是求之不得,刚开始那段路他就是打着瞌睡过来的。 现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的车正亮着大灯,成为返城大军中的一员。 “不用了,”亚当说,“要是停下来,会耽误时间的,我们一直往前开吧。”他试着把手伸向仪表盘下面的民用波段收音机。他们很快就要开进大底特律了,艾丽卡有可能已经像工作日一样,打开了厨房的接收器。但他还是把手垂了下来,决定先不打给她了。他发觉自己对于跟艾丽卡说话这件事,越来越感到紧张,这种紧张感在他们半小时后经过布卢姆菲尔德山时,变得更加强烈了。不久之后,他们就下了高速公路,向西开往夸顿湖。 皮埃尔住在迪尔伯恩,亚当原本打算让他把自己送到家之后,把车继续开走。可是,他却改了主意,决定邀请皮埃尔到家里去,听到他答应的时候,感觉松了一口气。亚当想着,至少在独自面对艾丽卡之前,能有一段时间有个外人给他做一会儿护身。 车子开到特伦顿家门前的石子车道上,嘎吱嘎吱地刚一停下来,灯就亮了,大门也开了,艾丽卡已经热情地出来迎接亚当了。 “欢迎回家,亲爱的!我想你了。”她吻了他,他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星期六早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不用再提了。 而亚当不知道的是,艾丽卡的好心情源于她戴的那块时装表,是他不在的时候,她又一次冒险在商店行窃的收获。 皮埃尔·弗洛德海尔从车里出来。亚当介绍了他,艾丽卡则回应了他一个最迷人的微笑。“我看过你赛车。”她又说了一句:“不过,要是我知道是你开车载亚当回来的,可能会很提心吊胆的。” “他比我开得慢多了,”亚当说,“一次都没超速。” “说这些,多无聊啊!但愿你们的周末派对更有意思一些。” “并没有多么热闹,特伦顿太太。相比我去过的一些,这个算安静的。我估计,只有一帮男人的时候,也就那样。” “别太过了,伙计!”亚当想提醒一下。他看见艾丽卡机灵地瞥了一眼皮埃尔,猜想这位年轻赛车手还不习惯跟有着高智商和敏锐洞察力的女人打交道。不过,皮埃尔倒是分明对艾丽卡动了心,她穿着丝质印花睡衣,淡褐色的长发披在肩上,看上去年轻而又美丽。 他们进了屋,调好酒,拿到厨房,艾丽卡在里面给三个人做了煎蛋三明治,还煮了咖啡。亚当匆匆离开了一会儿,去打了一个电话。尽管很累,他还是把今晚必须要处理的文件先整理好了,准备明天早上用。他回来的时候,艾丽卡正在专注地听着皮埃尔谈赛车,这明明是他在湖畔别墅对那群人讲过的那番话,只是再添枝加叶罢了。 皮埃尔摊开一张纸,上面是他画的赛车跑道布局图。“……所以,冲向看台前面的主赛道时,要尽全力开出一条直线来。时速200英里。要是让车子慢悠悠地过去,那你就落后太远了。赛道上,风往往是横着刮来的,所以你要紧贴着墙,尽可能挨紧那堵旧墙……” “我看过赛车手这么开,”艾丽卡说,“总让我心惊胆战的。要是以那么快的速度撞上墙……” “要真那样的话,就直接撞上去,那样还安全些,特伦顿太太。我就撞过几次……” “叫我艾丽卡,”艾丽卡说,“你真的撞上过吗?” 亚当一面听着,一面被逗乐了。他带艾丽卡看过赛车比赛,但是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么感兴趣。他心想,可能是她跟皮埃尔脾气相投,互有好感吧。这也很明显,年轻的赛车手容光焕发,像一个孩子般地回应着艾丽卡每一个感兴趣的话题。亚当感谢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他恢复一个人时的平静,而不再是妻子注意力的焦点。尽管已经回到家里,罗伊娜还是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每一条赛车跑道,艾丽卡,”皮埃尔正说着,“赛车手都得学着把握它,感受它,就像是……”他迟疑片刻,微微一笑,然后补上一句:“像小提琴。” “或者像女人,”艾丽卡说。两个人都笑了。 “那条旧跑道上的坑坑洼洼,每一个高点低点,烈日炙烤过的路面什么样,小雨淋过的路面什么样,你都得熟悉了解。你就练啊练,开啊开,直到找到最佳方案、最快线路。” 亚当正坐在屋子的另一头,身边堆着文件,插嘴道:“听起来跟人生挺像的嘛。” 另外两个人好像没听见似的。亚当打定主意,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反正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在长距离的比赛中,比方说500英里时,”艾丽卡说,“你会走神吗?会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吗?” 皮埃尔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天啊,不会!要是你想赢得比赛,甚至说,你要平安地走下赛道,而不是受了伤被抬出去,你就不会分心。”他解释说:“你要不断地检查很多东西,记下很多东西。赛场上别人开得怎么样,你的超车计划是什么,还不能让后面的车超过你。或者可能会出现麻烦,比如你有个轮胎磨损了,那就会把你的速度降下1/10秒来。所以,当你感觉出麻烦的时候,记住,你要在头脑里做计算,尽快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想明白。然后决定是否要去赛道旁的修理加油站换个轮胎,因为这个决定可以让你赢得比赛,也可能让你输掉比赛。每次开进弯道前,你都要提前50米观察油压,当回到直行道后,要检查所有仪表,竖起两只耳朵听发动机的响声。还要留神修理加油站工作人员打出的信号。有时候你都能雇一个秘书来……” 亚当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简报,对皮埃尔和艾丽卡的谈话充耳不闻。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艾丽卡说,“现在再去看比赛估计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内行了。” “我很乐意你去看我的比赛,艾丽卡。”皮埃尔往屋子另一头扫了一眼,又把视线收了回来。他稍微压低声音说:“亚当说,你们会去看塔拉迪加500的那场比赛,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几场也是值得一看的。” “在哪儿?” “北卡罗来纳有一场。或许你能来。”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第一次觉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傲气,一点儿明星风范,知道自己也算得上众人眼里的英雄。她想,应该有很多女人都会对皮埃尔情有独钟。 “北卡罗来纳倒是不太远。”艾丽卡微微一笑,“还是可以考虑的,是吧?” 过了一阵,皮埃尔·弗洛德海尔站起身来,亚当倒是感觉到了这个动作。 “我想我该走了,亚当。”皮埃尔说,“多谢你捎我回来,还请我来做客。” 亚当把文件夹放回公文包,那里面是一份关于10年人口变迁预测报告,用来辅助消费者汽车喜好趋向研究的。他抱歉地说:“我没怎么招待你,但愿我的妻子替我尽了地主之谊。” “那还用说!” “你可以开我的车回去。”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拿钥匙。“你明天打电话给我秘书,告诉她车子在哪儿,她就会把车开回来的。” 皮埃尔犹豫了一下。“谢谢,不过艾丽卡说……” 艾丽卡匆忙走进了客厅,在睡衣外面又套了一件轻便的外套。“我开车送皮埃尔回家。” 亚当开口说:“你不用……” “今天晚上的空气很好,”她坚持说,“而且,我也想出去透透风。” 过了几分钟,外面的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发动机启动,接着,车子渐渐远去。屋子里静悄悄的。 亚当又工作了半个小时,然后上楼了。他爬上床的时候,听见外面车子回来了,艾丽卡进屋了,但是等她走进卧室时,他已经睡着了。 他梦见了罗伊娜。 她梦见了皮埃尔。 17 做汽车产品规划的人都相信一条理念,最成功的新车想法都是在刹那间迸发出来的,如同毫无预兆的星球大爆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脚翘在桌子上,随意攀谈的过程中就突然出现了。 这样的先例是有的。福特的野马汽车就是这么诞生的,它是“二战”以后,底特律震惊全美国的汽车产品,独领风骚,一鸣惊人,引领了之后整整一代汽车,是福特、通用、克莱斯勒,以及所有美国汽车品牌的先驱。还有一些虽然没有那么宏伟壮观,但也是这么产生的。这也正是产品团队有时会在别人都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一起窝在办公室里的原因,他们一边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心里像灰姑娘似的盼着,会有什么魔法突然点通他们的智慧。 6月初的一天晚上,就是汉克·克莱塞别墅派对结束的两个星期以后,亚当·特伦顿和布雷特·德洛桑托就同时萌生了这样的愿望。因为,猎户星也是这样在夜里出世的,他们这些人寄希望于眼前下一个大项目“远星”也能有一个缪斯,帮助他们捕捉到灵感。过去的几个月以来,他们已经开展了不计其数的头脑风暴——有的是大群人一起开动大脑,也有的是小组碰撞,还有更多的时候,是像亚当和布雷特这样的二人组——但是,目前都还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果,马上就要敲定的发展方向也尚未确定。地基(布雷特·德洛桑托是这么叫的)已经打好,项目文件也已经整合,里面或多或少地提出并回答了这些问题:如今我们的处境如何?谁来买,谁来卖?眼下哪里做得对?哪里做得错?人们心里对汽车又有什么要求?5年以后,双方又是何种局面?政治方面的形势如何?社会方面呢?智力方面呢?情欲方面呢?消费人口如何?他们的喜好是什么?时尚潮流呢?有什么新问题?争议的问题将如何发展演变?年龄层如何划分?谁会成为富人?谁又会成为穷人?还有中间人群呢?会在哪里?为什么?种种这些问题,还有不可胜数的其他问题、事实现象、统计数据,都已经在电脑里飞速地导入导出。现在要做的,就是电脑无法模拟的那些事:直觉、预感、眼光、洞悉、天赋。 有一个问题是,想确定远星的模型,他们就得要先知道猎户星的进展。但是,猎户星还有4个月才问世,而销售业绩也要至少再过半年才能真正见分晓。于是,规划人员必须要靠猜测,汽车行业往往就是如此,因为新车的研制周期太长了。 今晚,亚当和布雷特就在公司拆卸室开始开小会了。 拆卸室可远不止一个房间,那是一个部门,占据了整栋守卫森严的大楼,是一个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入的机密宝库。不过,那些进来过的人就发现,这里面聚集了绝对可靠的信息,因为拆卸室的功能就是仔细拆卸和分析公司的产品以及竞争对手的产品,然后进行客观比对。汽车行业三大龙头公司都有自己的拆卸室和自己的对比系统。 在拆卸室里,如果发现对手的汽车或者组件更坚固耐用,更轻巧方便,更经济划算,装配得更好,或者有任何别方面优于自己,分析师都会说出来,绝不会因为忠心护主而影响判断。 公司工程师和设计师要是出了错,有时候就会面临被拆卸室揭穿的尴尬,万一要是消息被泄露出去,传到媒体或者公众的耳朵里,就会更加狼狈不堪。不过,这种事倒是难得发生,其他公司也不会发表关于对手汽车缺陷的负面报道。他们都明白,用了这种手段,可能明天就会自食其果。无论如何,拆卸室存在的意义是积极的——既监督公司的产品和设计,又向对手学习,取长补短。 亚当和布雷特是来研究三款已经拆卸的小型汽车的,一款是自己公司的微型迷你车,一款大众汽车,还有一款日本进口车。 应亚当的要求,技术员还在加班等着他们,为他们打开外面的门锁,指引他们进入开着灯的大厅,然后又穿过几重门,来到高顶室内,从地板到天花板,层层叠叠都是架子。 “抱歉,把你一晚上的时间都浪费了,尼尔。”亚当说,“我们没法早点儿到。” “哪里的话,特伦顿先生。我这是加班。”这位上了年纪的技术员是一名熟练的技工,曾经在流水线上工作过,现在在这里帮着拆汽车。他带领两个人走到一排架子前,有的架子已经被拉出来了。“你要的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布雷特·德洛桑托四处看看。尽管已经来过很多次,拆卸工序总能让他着迷。 这个部门购买汽车,像公众一样,都是从经销商手里购买,而且是以个人名义购买,所以没有经销商会知道眼前卖出的汽车不是用来正常驾驶的,而是用来仔细研究的。这种措施可以确保所有的汽车都是常规生产的车型。 车子一到,就直接开进地下室拆卸。不仅仅是把汽车组件拆开,而是要彻底解体。拆卸一完成,就会给每件东西编号、列表、描绘、记录重量。沾到汽油的部分会事先清理干净。 在正常情况下,需要4个人工作10~14天,一辆普通的汽车才能被拆成一块块的碎片,安放在展示板上。 有时候,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没人知道几分真几分假,说的是有一个拆卸工搞了一个恶作剧,在空闲时间把一个去欧洲度假的同事的车给拆了。等人家度假回来,车子还在车库里,完好无损,只是被拆成了好几千块。他是一名能干的技工,在拆卸工这个岗位上学了一堆好本事,于是,他决心把车子再重新组装起来。据说,足足花了有一年的时间。 彻底拆卸的技术很专业,为此还设计了一些独特的工具,有的简直就是管道工的噩梦。 放置解体汽车的展示板都嵌入在可以滑动架子里。这样一来,业内当前生产的各种汽车,就像解剖过的尸体一样,随时可供查看比较。 有时,可能还会把公司工程师领到这里,对他说:“看看对手的前照灯!跟散热器支架是一体的,而不是分开,一块块复合型的。它们的办法更便宜、更好。咱们也这么干!” 这叫作“价值工程学”,可以省很多钱,因为从车身设计上砍掉的每一分钱,都意味着几千美元的最终利润。在20世纪60年代,有一次,福特在研究了通用汽车的主缸后,改造了自己的制动系统主缸,为每辆车省下了25美分,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另外,他们的拆卸工作也是为了与时俱进,跟上设计趋势,寻求灵感,亚当和布雷特这会儿就是为了这个。 技术员拉出来的展示板上是大众的一款新车。他露出一丝忧虑,报告说:“一直在做大众的拆卸,好多年了。每一次质量都那么好,真是不可思议。”布雷特点点头。“要是我们也能这么说自己的车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德洛桑托先生。但是,我们做不到。至少,在这里做不到。” 在放着自己公司微型迷你车的展示板前,保管员说:“请注意,这次我们的车很不错,要是没有那些倒霉的德国车,我们的车看着还挺好呢。” “那是因为美国小型汽车流水线越来越自动化,”亚当点评起来,“在洛兹敦新厂,从织女星开始,整个生产都进行了大变革。而我们的自动化程度越高,用的人手就越少,每个人的生产效率也就都上去了。” “不论往哪儿去,”技术员说,“也不能往日本去——至少不能像造出这个破烂车的厂子那样。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特伦顿先生!看看这个!” 他们检查了第三辆车——日本进口车的零件。 “一团乱麻。”布雷特郑重其事地说。 “我来告诉您一件事,先生。我不想让我在乎的任何一个人开着这种汽车出门。它就好像是一辆四轮摩托,还是一辆烂摩托。” 他们继续在架子前仔细研究这三辆车的细节。之后,上了年纪的技术员就带着他们出来了。 走到门口时,他问道:“接下来有何安排,先生们?我是说,我们。” “还好,你提醒了我,”布雷特说,“我们来这里是向你请教的。” 接下来将会是小型汽车,他们对此都一清二楚。关键问题是,什么样的? 回到总部员工大楼之后,亚当一板一眼地说:“从20世纪70年代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当中,这个行业里的很多人都觉得小型汽车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我以前就是这么觉得的。”产品开发部副总裁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承认道。亚当和布雷特从拆卸室回来后不久,这位人称“银狐”的副总裁就来找他们了。现在亚当的办公室套房里一共有5个人——亚当、布雷特、布雷思韦特和另外两个产品规划人员,他们表面上是在闲聊,但实际上却盼着在谈天论地之间互相启发灵感。桌子上、窗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喝过的咖啡杯和满溢的烟灰缸。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时分。 “我曾经也以为小型汽车的热潮不会长久。”布雷思韦特接着说。他一只手捋了捋银灰色的两鬓,他今晚凌乱的头发倒是有些反常。“我当时也在一家挺强大的公司,但是我们都错了。在我看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一行都将以小型汽车为导向,而大功率的高速中型车则会被边缘化。” “或许是永远。”一个产品规划人员说。他是一个聪明年轻的黑人,戴着一副大眼镜,名叫卡斯托迪,是一年前从耶鲁招聘来的。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布雷特·德洛桑托反驳道,“不论裙边也好,发型也好,玩笑话也好,还是汽车也好。不过,从目前来看,我同意埃尔罗伊的观点,小型汽车是一种地位的象征,而且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还有一些人,”亚当说,“觉得小型汽车不算什么象征、标志。他们说,人们已经不再在乎什么地位不地位的了。” 布雷特反驳道:“这种话你自己都不信,你我都不相信。” “我也不信,”布雷思韦特说,“这些年来,很多东西都变了,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确,现在有种‘反地位’综合征很流行,但也还是不能脱俗。不过,老一套的改良升级——本质上还是个人追求和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就连蓬头垢面的出世者也会追逐地位。” “或许吧,”亚当提示说,“我们需要一辆能够强烈吸引反地位追逐者的车。” 布雷思韦特摇摇头。“不完全是。我们还是得考虑普通人——扎实稳妥的大买主。” 卡斯托迪指出:“但是,大多数普通人不会这么想自己。所以那些银行总裁们才留起鬓角来。” 大家轻声笑笑,亚当却打断说:“或许没那么好笑。或许这正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一种我们并不想要的汽车。比如我们一直生产到如今的传统汽车。” “兴许是一笔大单。”布雷思韦特说。 布雷特想想说:“也不是不可能。” 年轻的耶鲁小伙卡斯托迪提醒说:“如今的环境就反映出一种反地位的观念——要是我们这么叫的话。我是指,公众观点、意见分歧、小众群体、经济压力等这些问题。” “确实,”亚当补充道:“我知道,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但是还是再来列一下环境因素吧。” 卡斯托迪看了一眼笔记。“空气污染,人们想对此采取行动。” “纠正一下,”布雷特说,“他们想让别人采取行动。没人愿意放弃个人的交通便利,放弃开自己的车。我们所有的调查结果都是如此。” “不论是否如此,”亚当说,“汽车制造商都要对控制污染采取行动,个人行动的力量实在有限。” “不管怎么说,”年轻的卡斯托迪坚持己见,“还是有很多人坚信,小型汽车比大车污染少。所以,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做一些贡献。我们的调查结果也是这么显示的。”他又扫了一眼笔记。“我可以继续了吗?” “我尽量不为难你,”布雷特说,“不过,我可不敢保证。” “从经济角度看,”卡斯托迪接着说,“油耗费用已经不像过去那么高了,但是停车费倒是很高。” 亚当点点头。“无可辩驳。马路上的停车位越来越难找,公共场所和私人停车场的收费也都越来越高。” “但是,很多城市小型汽车的停车位收费较低,而且这种情况正在蔓延。” 布雷思韦特有一点儿生气,说道:“这一点我们都知道。而且,我们已经一致同意要走小型汽车路线了。” 卡斯托迪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里,显示出他有些受伤。 “埃尔罗伊,”布雷特·德洛桑托说,“小伙子正在帮我们想办法。要是你也想尽快地确定方案的话,就别动不动摆架子。” “我的天啊!”布雷思韦特埋怨道:“你们这些人可真敏感。这不过就是我的本色。” “那就装成老好人,”布雷特力劝道,“别把自己当成副总裁。” “你真是一个浑蛋!”话虽然不好听,但布雷思韦特却边说边咧着嘴笑。他对卡斯托迪说:“抱歉!我们继续。” “我想说的是,布雷思韦特先生……” “叫我埃尔罗伊……” “好的,先生。我的意思是——这是全局的一角。” 他们谈到了环境和人类面临的问题:人口膨胀,各地人的居住面积紧缺,各种形式的污染、敌对、造反,年轻人的新理念和新价值观——这些年轻人很快就会统治世界。不过,尽管世界千变万化,但在可预见的未来,汽车还是依然存在的,这有经验可循。但是,会是什么样的汽车呢?有的会跟现在一样,或者类似,但是肯定也会有别的类型出现,更贴切地反映出社会所需要的汽车。 “讲到需要,”亚当追问,“我们能总结一下吗?” “如果你想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卡斯托迪回答,“我会说‘效用’。” 布雷特·德洛桑托用自己的口气试念了一下:“效用时代。” “这一点,我多少还比较同意,”布雷思韦特说,“不过,不完全赞成。”他一边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一边整理思绪。其他人都在等着。终于,他徐徐道来:“好,那就‘效用’顺应潮流,是最新身份地位的象征和标志,或者是我们刚刚通过的反地位什么的,不管你们怎么叫,都是一个意思。我承认,未来也将依然是这个潮流。但这没把其他的人性本质融合进去。我们与生俱来的好动性,之后对权力、速度与刺激的渴求,这是我们从未完全摆脱的。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都住着一个幻想家。而且,不管是否有效用,魅力都是潮流。从来没有过时,也永远不会过时。” “这一点我同意,”布雷特说,“为了支持你的观点,来看看那些制造沙滩汽车的家伙吧。他们就是小型汽车队伍里的人,找到了幻想家的出路。” 卡斯托迪若有所思地补充:“沙滩汽车有千千万万种,而且一直在增加。如今,你甚至可以在城市里看到沙滩汽车。” 布雷思韦特耸耸肩。“他们拿来一辆没有什么魅力,却有实际效用的大众汽车,把它拆得只剩底盘,再给它添上魅力。” 亚当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跟刚刚说的内容有关……跟今晚看的那辆拆卸的大众汽车有关……还跟什么别的东西有关,朦朦胧胧的,有那么一句话,亚当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一边聊,他一边搜肠刮肚,苦思冥想。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的时候,忽然记起自己一两天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插图。那本杂志就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走到办公室的另一端,从一堆东西里把它找出来,翻开杂志。其他人都充满好奇地望着他。 那是一副彩色插图。上面画的是一辆沙滩汽车,在崎岖不平的沙地里前行,车身倾斜得十分厉害。四个轮子都贴着地面奋力向前转动,车尾扬起一片沙土。摄影师机智地调慢了快门,所以构成了沙滩汽车模糊的动态画面。这幅插图所配的文字说,一大批沙滩汽车车主“就像要发疯一样”,近100家制造商在生产此车车身,仅加利福尼亚州就有8 000辆沙滩汽车。 布雷特往亚当肩头瞟了一眼,逗趣地问:“你不会在想着造沙滩汽车吧?” 亚当摇摇头。不论有多少人热衷于沙滩汽车,那也不过是一时之风,一家之创,不关三大龙头的事。亚当心里清楚这一点,但是好像又跟他一直想不起来的那句话有什么关联……他还是没想起来,把打开的杂志丢到桌子上。 机遇突然悄然而至,生活中常有这样的巧事。 在亚当丢下杂志的那张桌子的上方,刚好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放的是阿波罗11号登月舱首次登月时的照片。这是别人送给亚当的,他很喜欢,于是便将照片装裱挂了起来。照片以登月舱为主,下面还站着一位航天员。 布雷特拾起印着沙滩汽车照片的杂志,拿给其他人看。他点评道:“这种车开起来可是快得要命!我曾经开过一辆。”他又细细看看那幅插图。“但就是样子太丑了。” 亚当心里想,登月舱也丑啊。 确实是丑——全部的边边角角,凸凸凹凹,奇形怪状,既不平衡,又不对称,也没什么正经弧线。但是,因为登月舱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它的丑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美感。 那句话,终于想起来了。 是罗伊娜说的。在他们共度良宵后的那个清晨,她说:“你知道今天我会说什么吗?我会说,‘丑即是美’。” 丑即是美! 登月舱看上去丑,沙滩汽车看上去也丑。但是,二者之间的共同之处就是功能性,是效用。它们都是为某一个目的而造的,应运而生而又不辱使命。何不勇敢一试,刻意制造一辆这样的汽车,以现有标准看来丑的汽车,但却完全迎合需求,适应环境,顺应当今这个“效用时代”,以至于它的丑就成了美。 “我或许有了一个关于远星的想法,”亚当说,“别催我,让我慢慢来。” 其他人都沉默不语。亚当细细整理思绪,字斟句酌地开始向大家介绍起来。 他们这群人都太有经验了,个个都经历过,不会因为一个点子就马上头脑发热。不过,他一面继续说,一面发觉,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紧张感,一番火速升温的浓厚兴趣。布雷思韦特若有所思,眼睛微闭。年轻的卡斯托迪抓着耳垂,这是他全神贯注时的习惯性动作。而另一个产品规划人员,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那个人,则双眼紧盯着亚当。布雷特·德洛桑托的手指似乎始终安分不下来,像是一种本能反应,布雷特一把抓起了素描本。 还是布雷特,一听完亚当的话马上跳起来,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一挥而就,将脑子里的想法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支离破碎的句子,像是一块块拼图……多少个世纪以来,艺术家都在丑中发现美……想想扭曲变形的雕塑,从米开朗基罗到亨利·摩尔……而现代,焊接起来的废铜烂铁,乱七八糟,虽然在有的人看来不成样子,嗤之以鼻,但依然有很多人不以为然……比方说绘画——前卫的先锋派、鸡蛋箱、汤罐头的拼贴画……或者是生活本身!年轻的美女和怀孕的丑妇哪个更美?……往往一切都取决于你的角度。形式、对称、风格、魅力,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布雷特一拍拳头。“我们每天都在欣赏着毕加索,但一直以来设计的汽车却像是从盖恩斯伯勒的画布上扯下来的一样。” “《创世记》里好像什么地方有一句话,”布雷思韦特说,“我感觉是这么说的,‘你的眼睛将会打开。’”他又严谨地补充道,“不过,咱们不要偏题了。我们可能是找到了一些灵感,但即便如此,前面的路还依旧很长。” 布雷特已经在画草图了,他用铅笔飞速地勾出形状,然后又扔掉。他把画纸一页页地从素描本上撕下来,任其掉在地上。这就是设计师的思考方式,就像普通人用语言交流思想一样。亚当提醒自己,待会儿要把纸捡起来保存好,要是今晚真的完成了什么大事件,那些就会成为历史性的图纸。 不过,他知道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得没错。布雷思韦特比在座的其他人都更有经验,见到过新车从最初的设想发展成为最终的成品,但是也经历过周折,有的项目开始看着前途无量,结果却因为种种无法预见的原因化为泡影,有时候,甚至是被毫无缘由地扼杀。 公司里,一个新车的设计理念,要逾越重重障碍,经过无数批评指正,无休无止地开会,还要压倒反对意见。就算闯过了所有这些关,还有执行副总裁、总裁、董事会主席,他们手里都握有否决权…… 不过,还是有一些想法超越了一切阻碍成为现实的。 猎户星就是如此。所以说……远星这个早期的雏形概念,这颗此时此地播下的种子,或许也有一丝成形的希望。 有人又端来一些咖啡,他们继续聊,一直聊到深夜。 18 因为《汽车城》这部纪录片正处于无分镜头剧本拍摄状态,整个OJL广告公司,以基思·耶茨–布朗为代表,都陷入了紧张和焦虑之中。 “肯定得有分镜头剧本啊,”耶茨–布朗一两天前从纽约打电话来,向芭芭拉·扎列斯基提出了抗议。“要是没有的话,我们这边如何才能保护客户的利益,提出建议呢?” 身在底特律的芭芭拉,真想告诉这位业务主管,这个项目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麦迪逊大道的搅和。那些人的介入可能会把现在这部实事求是、一针见血的影片变成似是而非、平淡无味的大杂烩。不过,她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把导演韦思·格罗佩蒂的观点复述了一遍。格罗佩蒂很有才华,他可靠的信誉和资历使他的观点有足够的分量。 “你要是把一堆废话写在纸上,就没法抓住底特律内城的气氛,因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里的气氛是什么样的呢。”格罗佩蒂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举着所有的高级相机和音响设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探究竟。” 导演留着浓浓的胡子,身材娇小,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麻雀。他始终戴着一顶黑色军帽,对视觉画面要比语言文字敏感得多。他接着说:“我想听内城的男女老少说说话,听听他们对自己真正的想法,了解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人的。这当中就包括他们的厌恨、希望、失意与喜悦,以及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是怎么暗中勾结的,又是怎么流血流汗的,还有他们耳闻目睹的都是什么。我要把这些都拍进影片里去——他们的声音、样貌,都不要提前彩排。至于语言,呵呵,就顺其自然吧。可能我会戳到几个人的痛处,让他们撒起疯来,不过,不论是否如此,我都会让摄影机紧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锁定目标,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这样我们就能借用内城的眼睛,看到底特律的本来面目。” 这个办法很管用,芭芭拉跟耶茨–布朗保证说。 他们采用实录影片摄制技术,只拿着手持摄影机和极少的设备,以免使人分心。格罗佩蒂带着一组人游走于内城中间,说服人们对着镜头说实话,说心里话,偶尔还能听到一些感人肺腑的声音。芭芭拉通常都跟着一起去,她明白,格罗佩蒂在挑选演员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同时,他还有着让人忘记自己身边灯光和镜头的天赋。没人知道这位小个子导演在开拍前,在他们的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有时候,他会低下头来,连续说好几分钟的悄悄话。可是,这种方式就是奏效,能引起各种反应——高兴的、不服的、友善的、反对的、赌气的、粗鲁的、警觉的、生气的……种种反应。有一次,有个年轻黑人激进分子甚至滔滔不绝起来,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等格罗佩蒂看准演员的反应一到位,就会立即弹回来,悄悄指示开机,这样摄影机便可以捕捉到人物完整的表情和自然的话语。之后,格罗佩蒂会以他无限的耐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一过程,直到他得到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人物个性,不论是好是坏,和蔼可亲或是凶猛粗野,都是真实的,都是重要的,而且没有采访者插手干扰。芭芭拉已经看过拍摄镜头粗略剪辑后的画面,心里既激动又兴奋。从摄影艺术的角度看,兼具著名加拿大摄影师卡什拍摄人像的质量和深度,又神奇地融入了格罗佩蒂生动的动画效果。 “既然我们给影片取名为《汽车城》,”基思·耶茨–布朗听完芭芭拉的话后给了一句评论,“也许,你应该提示格罗佩蒂,在底特律除了人还有汽车,我们希望能在屏幕上看到一些汽车——最好是客户的汽车。” 芭芭拉感觉这位公司主管对让她全权负责的成果并不满意,正在重新考虑是否需要换人了。不过,她也明白,任何拍摄项目都要有人绝对负责,而在OJL公司开除她之前,这个人就是芭芭拉。 她向耶茨–布朗保证:“影片会出现汽车的——客户的汽车。我们不会刻意强调汽车,但也不会遮遮掩掩,这样大多数人都会看出来是什么品牌的汽车。”她接着介绍已经完成的汽车公司装配厂的拍摄情况,以及关于内城中中坚力量招聘的重点拍摄情况,还有罗尼·奈特。 在装配厂拍摄的时候,周围其他工人并没意识到罗尼是摄影机拍摄的焦点。这一方面是出于对罗尼的考虑,他想要这样,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持真实的氛围。 那天晚上,在布雷特·德洛桑托的公寓,人事部的伦纳德·温盖特对芭芭拉的项目产生了兴趣,于是就帮忙安排,一切有条不紊。厂里的人只知道装配厂有一部分要进行拍摄,并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一切日常工作照旧。只有韦思·格罗佩蒂、芭芭拉和摄像师、音响师明白,很多时候他们看起来像是在拍摄所有的人,但其实并没有,大多数镜头都在拍罗尼·奈特的特写。 这里的录音也只有装配厂里同时发出的一片嘈杂。后来,芭芭拉回去倒带听了这段录音,那刺耳的声音如噩梦一般,但作为影片的背景音,倒有难以置信的效果。 罗尼·奈特的声音会用录音做后期配音。格罗佩蒂和拍摄小组会到内城罗尼和他女朋友梅·卢住的公寓去一趟,到时候会录制配音。到时候,伦纳德·温盖特也会到场。虽然芭芭拉没跟基思·耶茨–布朗说,不过,布雷特·德洛桑托也会去。 电话里,基思·耶茨–布朗提醒芭芭拉说:“你要记住,我们可是拿了客户一大笔钱来拍的,我们得负责。”“我们没有超支,”芭芭拉汇报说,“而且目前来看,客户好像挺喜欢我们拍的东西。至少,董事长很喜欢。” 她听见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响,估计可能是基思·耶茨–布朗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你和客户公司的董事长联系了?”要是她刚才说的是教皇或者美国总统,反应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他来我们的拍摄场地看了。第二天,韦思·格罗佩蒂就把拍的一些片子拿到董事长办公室去放了。” “你让嬉皮士格罗佩蒂那张不正经的嘴到15楼去胡说八道了!” “韦思好像觉得他和董事长沟通得挺好的。” “他觉得!你居然都没有亲自去?” “那天我去不了。” “哦,我的老天!”芭芭拉可以想象公司主管那边的画面,一定被气得脸色煞白,用一只手拍打着脑袋。 她提醒他说:“你跟我说的,董事长感兴趣,让我可以偶尔去向他汇报。” “但不能这么随便!而且不让我们这边提前知道。那样的话,我们可以想一下你该说什么。至于叫格罗佩蒂自己去……” “我原本打算要跟你说的,”芭芭拉说,“但是,客户公司董事长第二天就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他觉得我们公司展现的想象力值得称赞——这是他的原话——首先就是让韦思·格罗佩蒂着手行动,还劝我们让韦思自由发挥,因为这种事情就应该是导演负责。董事长说,他会写信给公司,把这些话都写进去的。” 她听见电话那头喘着粗气。“我们还没收到信。等收到了……”他停顿片刻。“芭芭拉,想来你干得不错。”耶茨–布朗换了一种央求的语气。“但是不要,请你不要,冒险碰运气,只要是关于客户公司董事长的事情,都要即刻让我知道。” 她保证自己今后一定做到,之后,基思·耶茨–布朗依旧紧张兮兮的,再次重申他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剧本。 现在,又是好几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剧本。韦思·格罗佩蒂则已经准备好进行涉及中坚力量招聘和罗尼·奈特的最后一段拍摄。 傍晚时分。 这间闷热无比、装饰简陋的屋子里,一共挤了8个人。 这一年的夏天,整个底特律都在太阳的炙烤下,感受不到一丝风的存在,尤其是在内城。就算是现在,太阳落山了,屋里屋外的热气依然没有散去。 罗尼·奈特和梅·卢就也在这8个人当中,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尽管屋子小得不能再小,却兼作卧室和起居室两用,还连着一个壁橱大小的厨房——有个只出冷水的水槽,一个破旧的煤气灶,还有几个砀纸板架子。没有厕所,也没有浴室。上厕所和洗澡都在楼下,下面一层有供7户人家共用的厕所和浴室。 罗尼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愿自己没答应卷入这码事就好了似的。梅·卢则是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好像是一根刚钻出来的野草,细胳膊细腿的,瘦得看上去只剩下了骨头。她看起来是被吓着了,不过,有韦思·格罗佩蒂心平气和地在一旁,小声跟她说着说着,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尽管屋里热得很,韦思还是没有摘下他的那顶黑色军帽。 导演身后是摄影师和音响师,他们的设备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有些施展不开。芭芭拉·扎列斯基和他们站在一起,手里拿着打开的笔记本。 布雷特·德洛桑托则在一旁看着,见芭芭拉像平时一样把墨镜推到头发上,忍不住想笑。 摄影机灯还没有打开。大家都知道,要是开了灯,屋里还会更热。 汽车制造商人事部的伦纳德·温盖特,也是公司头等黑人领导,用一块新的亚麻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他和布雷特都紧贴着墙站着,尽可能少占些地方。 忽然间,灯光亮了,录音带转起来了。不过,只有两个技术员看见了格罗佩蒂发出的开拍信号。 梅·卢不停地眨着眼睛。不过,导演仍在跟她和声细语地说着话,她点点头,恢复了平静。然后,格罗佩蒂快速后退,稳稳当当地撤到摄影机的镜头之外。 梅·卢的脑子里似乎只有自己的想法,对其他东西都浑然不觉,很自然地说道:“着急也没用,他们说,我们应该为前途着急,其实用不着,因为像我们这种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前途。”她耸耸肩。“现在也没什么两样。” 格罗佩蒂喊了一声:“停!” 摄影机灯熄灭。导演走过去,再一次对着梅·卢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几分钟后,其他人仍在安安静静地等待之时,摄影机灯再次亮起。格罗佩蒂又溜了回来。 梅·卢的脸上有些生气。“当然,他们把彩电拿走了。”她朝屋子另一头空荡荡的角落瞥了一眼。“有两个人过来,说我们除了第一批款就没再缴过钱。其中一个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买彩电?我告诉他,‘先生,要是我今天付了头款,晚上就有电视看了。有时候事情就这么简单,今宵有酒今宵醉。’”她的嗓音低了下来,“我应该告诉他,‘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的呢?’” “停!” 布雷特对身旁的伦纳德·温盖特小声说:“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位黑人领导还在擦汗。他压低声音说:“他们现在有麻烦了。这两个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手头真正有了点儿钱,所以大手大脚起来,买家具、买彩电、分期付款,入不敷出。现在,有的东西已经被收回去了。但这还没结束。” 在他们前面,格罗佩蒂正在让梅·卢和罗尼·奈特调换座位。现在是罗尼对着摄影机。 布雷特接着轻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有个词叫‘扣押’,”温盖特说,“一条讨厌的、过时的法律,政客们也同意应该改一改,但就是没人真正去改。” 韦思·格罗佩蒂低下头,用他平时的方法指导罗尼说话。 温盖特跟布雷特说:“奈特的工资已经被扣押了一次。这个星期又来了一个法院裁决,而工会规定,两次扣押就意味着自动开除。” “上天!你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许有。这取决于奈特。等拍完了,我去跟他谈谈。” “他应该把这些事都对着镜头说出来吗?” 伦纳德·温盖特耸耸肩。“我跟他说了,他并不是非得如此,这是他的私事。但是,他好像没当回事,那一个姑娘也是。也许他们并不在乎,也许他们觉得这么做能帮上别人。我不知道。” 芭芭拉碰巧听见了这句话,转过头来。“韦思说这是整场戏的其中一幕。再说,他会带着同情心做剪辑的。” “如果我不是这么想的,”温盖特说,“我们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导演还在跟罗尼介绍着拍摄情况。 温盖特告诉芭芭拉和布雷特:“罗尼遇到的问题,一半在于我们自己的态度——保守当权派,也就是我们仨这样的人。好吧,我会对他们俩这样的孩子伸出援手,但是我们只要一帮忙,就会期望他们拥有我们中产阶级所有的价值观,可那是我们多少年这么生活才能养成的。在金钱方面也是一样。尽管奈特从来没有过钱,也不习惯手上有钱的日子,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像不愁吃穿的人一样,去处理钱的问题,如果他做不到呢,会怎么样?就把他押到法庭上,扣押工资,开除他。可是我们忘了,我们这些一直有钱过日子的人中间,也有很多人欠着债,入不敷出。那就让他也这样,”这位黑人领导朝罗尼·奈特点点头,“可是,我们的制度体系就是这么制定的,就是要把他扔回垃圾堆里。”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是沉重的。 “你不会让他发生这种事的。”芭芭拉小声说。 温盖特恼火地摇摇头。“我能做的只有那么多。而且,奈特只是许多人当中的一个。” 灯光又一次亮起。导演朝他们这边一瞥,示意安静。安静燥热的屋子里响起了罗尼·奈特的说话声,声音清清楚楚。 “当然,你在这里生活久了就自然都看明白了。就像,日子基本上不会好起来,不管他们怎么说。还有,没有什么是能长久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罗尼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接着,好像后悔了,他又皱起眉,沉下脸来。“所以,最好什么也别指望。那样,失去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疼了。” 格罗佩蒂喊道:“停!” 拍摄又继续了一个小时。格罗佩蒂一直在用好话劝着,耐着性子,罗尼讲到了内城里的生活经历,还有现在还在上着班的汽车装配厂。尽管这个年轻黑人工人的话语极其简单,有时候还结结巴巴的,却勾勒出了他自己的真实写照——不褒不贬,恰如其分。芭芭拉已经看过之前拍的片子,她深信整部影片出来后一定会是一部打动人心的纪录片。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灯光熄灭,韦思·格罗佩蒂摘下黑色军帽,用一块邋遢的大方巾擦了擦脑袋。他朝两个技术员点点头。“收工!大家整理一下。” 大家纷纷跟罗尼和梅·卢道过晚安,便鱼贯而出,只有伦纳德·温盖特留了下来。布雷特·德洛桑托,芭芭拉·扎列斯基和韦思·格罗佩蒂几个人则去往底特律媒体俱乐部,把晚饭补上,温盖特过一会儿也将去跟他们会合。 其他人都从狭窄的过道出去了,过道里只有一个低瓦数的灯泡,墙皮已经脱落,他们叽叽喳喳,踩着破旧的木头楼梯,回到街上。而这位黑人领导一直在一旁等待着。过道门外传进来一股垃圾恶臭。梅·卢关上了门。 她问:“喝点儿什么吗,先生?” 温盖特刚要摇头,就立刻改变了主意。“好的,麻烦了。” 梅·卢走进一丁点儿大的小破厨房,从架子上取出一瓶朗姆酒,里面还剩大约一英寸高的酒,平分到两个酒杯里,加了冰和可乐,一杯给了温盖特,一杯给了罗尼。三个人在这间拥挤的屋子里坐下。 “今天晚上用了你们的地方,拍摄组的人会给你们送些钱过来,”温盖特说,“钱不多,因为从来都是这样。但是,我会盯着他们,帮你们拿到钱的。” 梅·卢没把握地笑了笑。罗尼·奈特则没有说话。 领导抿了一口酒。“你们知道扣押的事吗?第二次扣押?” 罗尼还是没应声儿。 “今天上班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了,”梅·卢说,“他们说,他以后都拿不到钱了?是吗?” “有一部分拿不到。但如果他丢了工作,反正也不会再发工资支票了——那样的话,谁都拿不到钱。”温盖特接着向他们解释什么叫“扣押”——根据法院裁定,扣押工人工资,交给债权人。他又补充说,尽管汽车公司和其他公司一样痛恨扣押制度,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依法办事。 温盖特怀疑,罗尼和梅·卢之前恐怕都没弄明白第一次扣押是怎么回事,而且罗尼现在可能也不知道,按照公司工会规定,第二次扣押工资,他就会被开除。 “这是有原因的,”温盖特说,“扣押工资的工作给会计部门添了很多活儿,而这就会增加公司的运营成本。” 罗尼脱口而出:“胡扯!”他站起来,满屋子里打转。 伦纳德·温盖特叹了口气。“要是你想听我的真心话,我觉得你说得没错。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尽我所能帮助你的原因。如果你想让我帮忙的话。” 梅·卢瞥了一眼罗尼。她舔了舔嘴唇。“他需要您的帮助,先生。他最近情绪都不好。他一直……哎,特别难过。” 温盖特好奇这是为什么。如果像梅·卢所说,罗尼是今天才知道第二次扣押工资的事,那么显然,他之前一直在为别的事情心烦。他决定不去刨根问底。 “我所能做的,”领导对他们讲,“如果你们想要的话,就必须明白,我们要找一个人来帮你看着你的钱,尽我们所能做到收支平衡,尽量让你从头来过。” 他继续说,解释了吉姆·罗布森想出来的办法,这个人是克莱斯勒汽车厂里的一名人事经理,他的办法很管用,如今很多公司都是按这个方法办理的。 他告诉罗尼和梅·卢,此时此地,他们必须把所有的债务清单交给他。由他把这些交给罗尼厂里的一个高级人事专员。这个人会在工作之余,找时间统计所有这些清单,计算出罗尼他们总共欠了多少钱。然后,他会一个一个地给债主打电话,劝他们接受长期小额还款,并请求他们撤销扣押。通常债主都会同意这个建议,因为不同意的结果只有一个:被扣押工资的人会丢掉工作,这样一来,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和是否扣押工资都一样。 接下来,会向员工提出一个问题:你每周最低生活消费是多少?而这一次的对象就是罗尼·奈特。 这个问题一旦解决,罗尼每周的工资支票就会被拦截,送到人事部。然后,他每周五都会向人事部经办此事的人报告,并且签好支票。温盖特告诉他们,人事部的办公室通常会挤满50多个跟他情况一样的工人,遇到了经济困难,来找人事部帮忙厘清。他们大多数都对此心怀感激。 之后,人事部的人会取出罗尼的薪水,放进一个特别账户,账户是这个人自己的名字,因为公司与这一系列安排没有正式关联。他会按照商定好的金额,从这个账户打钱给债主,再给罗尼一张工资结余支票——他的基本生活费。最终,等所有债务结清,人事部的人便会撤出来,罗尼就又可以正常领到工资支票了。 账目接受公开审查,经办这种事务,只是单纯以帮助经济困难的工人为目的,所以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对你们来说,并不容易,”温盖特提醒说,“要想办成功,你们就要靠极少的钱过日子了。” 罗尼好像正要抗议,梅·卢赶快插嘴说:“我们办得到,先生。”她看着罗尼,温盖特从她的眼神中既看出了尊严,也看到了天真。“你会做到的,”她一口咬定,“没错,你会的。” 罗尼似笑非笑地耸耸肩。 然而,罗尼明显还是表现出了一种心烦的状态,很心烦的那种,伦纳德·温盖特怀疑,他还有别的事情。他又纳闷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事呢? 伦纳德·温盖特前来会合时,芭芭拉·扎列斯基说:“我们一直在这里坐着,揣测着那两个人能否渡过难关。”芭芭拉是这几个人中唯一的媒体俱乐部会员,于是,她招待起另外的三个人来。 之前,她和布雷特·德洛桑托,还有韦思·格罗佩蒂在酒吧里待了一会儿。现在,这一行4个人移步到了餐厅的一张桌子旁。 就媒体俱乐部而言,底特律的这一间算是美国一流的。这里地方不大,经营妥帖,烹饪上佳,人人都想要成为会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尽管这里每天上演着汽车行业的激动时刻,同汽车行业紧密相关,但墙上却没什么与汽车有关的装饰,让人几乎看不出来这层关系。也有人觉得,这正是一种特殊关系的流露。唯一与汽车相关的装饰,是客人一进门时,就看到的一页剪报,那是1947年一份报纸很低调的头版,头条标题是: 福特逝世 安眠于点油灯无供暖家中 相比之下,俱乐部的装饰品中,有关战争和太空旅行的内容倒是很突出,或许这也证明了新闻记者有时候是远视症患者。 他们已经点好了饮料,于是温盖特便回答起芭芭拉的问题来。 “我多么希望我能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啊。但是我没把握,原因在于体制制度。我们之前也聊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或多或少能与这个体制周旋一下。但像他们那样的人,大多不可能。” “伦纳德,”布雷特说,“今天晚上,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一个革命派。” “口气像,但并不是。”温盖特郁闷而无奈地笑了笑。“我觉得我没有那个胆量;再说,我也不够格。我有一份好的工作,银行里有存款。任何人一旦有了这些,就会想要去保护这些东西,不能把一切搞砸。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什么能让我的同族人产生闹革命的冲动。” 他摸了摸鼓出来的西装口袋,里面是他临走之前梅·卢给他的单据。都是发票、分期付款合同和信贷公司的催款单。温盖特出于好奇,在自己的车上大致翻了翻,他对自己所看到的,感到既吃惊又气愤。 他把自己和罗尼与梅·卢的谈话复述给另外三个人听,没有说具体的数字,那是他们俩的隐私,不过除此之外,反正这三个人也知道事情的原委,而且他知道他们都关心此事。 他说:“你们看见他们屋里的家具了。” 三个人点点头。芭芭拉说:“是不怎么好,但是……” “别自欺欺人了,”温盖特对她说,“你跟我一样清楚,那就是假冒伪劣的一堆垃圾。” 布雷特有意见了:“那又如何!要是他们付得起……” “但是,从他们付的价钱看,你可绝对看不出他们没有这种消费能力。”温盖特再一次碰碰口袋里的单据。“我刚才看了发票,上面的价钱至少比这套家具的实际价值高出5倍。他们付的钱,或者说他们签的信贷合同,都够他们俩去吉尔、哈德逊或者西尔斯这样的知名家具店买一些上等货了。” 芭芭拉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 伦纳德·温盖特将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前倾,说:“因为,我亲爱的、天真的、有钱花的朋友们,他们根本不懂这些。因为从来没人教过他们买东西时要货比三家,或是精挑细选。因为对一直就很贫穷的人来说,学习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结果,他们去了一家黑人区里的白人商店,上了人家的当。不过也好!因为那样的店太多了,不仅在底特律,别的地方也有。我知道。我们见过别人也受过骗。” 一桌人默不作声。他们的酒来了,温盖特抿了一口加冰的纯苏格兰威士忌。片刻过后,他继续说:“他们在买家具和其他的东西时,办理的分期付款也有点儿问题。我稍微算了一下,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利率好像是19%~20%。” 韦思·格罗佩蒂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芭芭拉追问:“你说人事部的人会跟债主谈,那他谈的时候能不能想办法给家具减款,或者降低信贷费呢?” “信贷费还有可能。”伦纳德·温盖特点点头。“我可能会亲自来办。等我们给信贷公司打电话时,会以我们公司的名义,这样他们可能会听我们的,也可能会讲些道理。他们知道,大汽车制造商要是想打压他们,还是能做到的。但至于家具……”他摇摇头。“没门儿。那帮奸诈小人只会暗自偷乐。他们卖东西,价钱能抬多高就抬多高,然后打个折,把单据转给信贷公司,在中间付差价的就是奈特这样的弱势群体——那些根本支付不起的人。” 芭芭拉问:“他能保住工作吗?我说的是罗尼。” “要是不再出什么别的事,”温盖特说,“我想,我能保证这一点。” 韦思·格罗佩蒂开始催了:“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已经聊很久啦!咱们吃饭吧!” 这个晚上的大多数时间,布雷特·德洛桑托都一反常态地安静,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也依旧如此。布雷特今晚所见到的——罗尼·奈特和梅·卢的生活条件——他们那间狭小破旧的屋子,垃圾熏天的公寓楼。这一地区这样的住宅楼不计其数,都是一样的环境,甚至条件更差。内城大部分区域整体积贫积弱,萎靡不振——这一切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以前也来过内城,穿行于这里的街道,但是从没像过去几个小时这样深度接触过,也从未有过这般心酸的感受。 原本,他请求芭芭拉让他来看今晚的拍摄,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好奇,另一部分是因为她对这个项目太投入,两个人最近都没怎么见面。然而,他却没料到,自己竟然陷得这么深。 他并不是不知道底特律贫民区的问题。当他看到残酷绝望到极点的住房条件,他就不会无知到再去追问: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呢?布雷特已然知晓了答案。这里的人,特别是黑人,不论经济上,还是社会地位上,都深陷困境,无法自拔。尽管内城的生活费用并不低,但郊区的生活费用还要更高,即使允许黑人搬到郊区去住,他们也住不起。况且,郊区有的地方根本不让黑人住,那里还有1 000种或隐晦或直白的种族歧视。迪尔伯恩市就是一个例子,福特汽车公司的总部就设在那里,据最新统计,迪尔伯恩还没有一个黑人居民,原因就是那里的白人中产家庭敌视黑人,他们的市长为了迎合民意,获得支持,便不断出台一些不公平的政策,而这些白人家庭则始终支持市长的那些狡诈手段。 布雷特也知道,新底特律委员会也曾好心想要帮助内城建设,它的前身是这一地区1967年暴乱以后成立的新底特律公司。他们集资筹钱,并开始建设住房。但是,正如一位委员会成员所说:“我们是公告多,砖瓦少。” 还有一位委员想起了塞西尔·罗德斯的那句临终名言:“要做的太多,做成的太少。” 这两句话都出自个人之口,小到州和市,大至联邦政府里的各种组织,所有的工作都成效甚微,已经让他们失去了耐心。从1967年暴乱至今,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为改善这里生活环境所做的,却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的胡修乱补,而糟糕的生活环境正是当年暴乱的起因。 布雷特不禁纳闷,如果那么多人的集体行动都失败了,那么一个人,单独的个体,又能有什么指望呢? 然后,他想起有一次,有人在说到拉尔夫·纳德尔时,也问过这个问题。 布雷特察觉芭芭拉在看他,于是,把目光转向了她。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谈及他今晚的沉默。他们彼此太了解了,现在已经无须说明情况,或是解释原因了。布雷特心想,芭芭拉今晚真是美极了。方才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充满生气,透着聪颖智慧,热情温暖。在布雷特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人在他心里的分量能与她相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她一直坚持不肯跟他上床,但他依然在和她约会。 布雷特知道,芭芭拉因为能参与影片摄制,能与韦思·格罗佩蒂合作,内心非常满足。 此刻,格罗佩蒂推开盘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和胡子。这位小个子电影导演依旧戴着黑色军帽,刚吃完奶油口蘑牛柳丝配面条,又灌了一大口基安蒂红葡萄酒。他发出了满意的咕哝声。 “韦思,”布雷特说,“你有想过参与进去——真正参与到你拍摄的主题当中去吗?” 导演一脸吃惊。“你是说闹革命?呼吁人们起义?” “对,”布雷特承认,“我说的就是这个。” “老天啊!当然,我有兴趣,我必须得有。不过,完成之后,我只是个拍片的,朋友。仅此而已。”格罗佩蒂蹭蹭胡子,把刚才餐巾没擦掉的一根面条拿下来。他又补充说:“不管是拍金凤花,还是拍下水道——一旦找到了活儿,我要做的就是选对镜头、角度、光线、音像同步。什么参与,那是疯了!参与得把所有时间都搭进去。” 布雷特点点头。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布雷特开车送芭芭拉回家,他在车上说:“还挺不错的,是吧?这部影片。” “太好了!”她坐到了前座的中间,蜷缩在他的身边。他只要歪一下头就能碰到她的头发,而他已经这样做了好几次了。 “真替你高兴。你知道的。” “是,”她说,“我知道。” “我还是希望跟我一起生活的女人,能做些特别的事的,可以有她自己的事情做。” “如果我跟你一起生活的话,我会记住的。” 这是几个月以来,他们俩第一次提到以后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上一次提起,还是几个月前的那天晚上。 “你有想过这件事吗?” “我想过,”她说,“仅此而已。” 布雷特从杰斐逊入口上克莱斯勒高速路时,故意等了一会儿,然后问:“想聊聊这件事吗?”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影片还要拍多久?” “可能还要一个月。” “你会很忙吧?” “我估计是。怎么了?” “我要出趟门,”布雷特说,“去加利福尼亚。” 可是,当她追问原因的时候,他却没有告诉她。 19 一辆黑色加长豪华轿车慢慢减速,向左转弯,然后稳稳地滑行,安然穿过石柱,驶入汉克·克莱塞位于格罗斯波恩特大角住宅附近平坦蜿蜒的车道。 克莱塞的司机穿着制服,正坐在驾驶座上。他背后豪华的车厢里,坐着克莱塞和他的两位客人——特伦顿夫妇。除了车内常有的配置,这里面还有一个吧台,车子一路开去,这位零配件制造商正在从吧台斟酒招待客人。 这是7月最后一周的一个晚上。 他们已经在底特律市中心的健身俱乐部用过晚餐。特伦顿夫妇就是在那里和克莱塞见面的,一起吃饭的还有另外一个美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口法国腔,而克莱塞对她的介绍只有“佐伊”这个名字。他补充说,她负责自己公司最近新设立的出口联络办事处。 事实证明,佐伊的陪伴很好,不过,一吃完饭,她就告辞了。然后,在汉克·克莱塞的提议下,亚当和艾丽卡便把他们的车放在市中心,去了克莱塞的家。 今晚的安排,早在汉克·克莱塞湖畔别墅的那个周末派对之后就有了端倪。亚当从别墅风流回来后,就接到了这位零配件制造商的电话,他们安排好了日期。汉克也邀请了艾丽卡,这让亚当一开始有些紧张不安,但愿克莱塞不会提到周末派对的任何具体情况,尤其是罗伊娜。对于罗伊娜,亚当依旧历历在目,但她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谨慎与理智让亚当把她留在了过去。他本来就不用担心的。汉克·克莱塞谨慎持重,他们聊的都是别的事——底特律雄狮足球队下个赛季前景如何,市政府最近的丑闻,后来又聊到猎户星,克莱塞的公司正在为猎户星生产大量零配件。过了一会儿,亚当便放松下来。不过,他还是感到纳闷,汉克·克莱塞究竟对他有何企图。 他确定克莱塞是对他有企图的,因为布雷特·德洛桑托已经告诉他了。汉克也邀请了布雷特和芭芭拉,但是他们来不了——芭芭拉在忙她的工作;至于很快就要前往西海岸的布雷特,他还有别的事要先完成。不过,布雷特昨天还是向亚当坦白了:“汉克跟我说,他有事要找你帮忙,我希望你能帮他一把,因为这绝不仅仅是你我的私事。”这种神秘的气氛让亚当恼火,但是布雷特就是不肯再多说一点儿。 此时此刻,轿车已经停在了克莱塞那爬满常青藤的豪宅门口,亚当料想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 司机下来为艾丽卡拉开车门,并扶她下车。艾丽卡和亚当走在主人前面,他们来到不远处的草坪上,背对着这座大房子,一起站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 优美的花园中,草坪、树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树木高低有序,鳞次栉比,焕发出多年精心呵护产生的光泽,显然这些都有专人照料。花园一路向下,直接通往绿树成荫的湖滨公路,除了偶尔的车流,车道丝毫没有影响圣克莱尔湖的景致,一眼望去,湖景一览无余。 此刻虽是隐隐约约,但还是能看见一汪湖水,一道白浪荡漾在湖边,勾勒出圣克莱尔湖的轮廓。湖岸远处,货轮上灯光摇曳,忽隐忽现;近处,一艘晚归的帆船,似乎归家心切,正开动舷外马达,向格罗斯波恩特大角游艇俱乐部的泊位挺进。 “真美啊,”艾丽卡说,“不过,每次我来到大角总是觉得,这里并不真正属于底特律。” “你要是住在这儿,”汉克·克莱塞说,“你就知道了。我们很多人身上还是有一股汽油味儿。或者曾经在指甲里黏过汽油。” 亚当冷冷地说:“但是,大多数大角居民的指甲已经干净好长时间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克莱塞指的是什么。大角其实通常是指五大角,都是历史上独立的封地,是传统的富豪领地,和大底特律其他地区一样,也是汽车世界的一隅。亨利·福特二世就住在大角农场下面的那条街上,而福特家族里的其他人也零散居住在周围,星罗棋布一般。其他汽车公司里的富人也住在这里——克莱斯勒和通用汽车里的有钱人,还有汽车行业供应商——费舍尔、安德森、奥尔森、马伦这些老牌的大人物,也有像克莱塞这样的新贵。如今的“财神爷”们都在专供权贵的高级社交俱乐部里喝酒聊天,外人不得入内,最高级、最热门的乡村俱乐部简直门庭若市,有一大堆年轻人在门口排队,都是一些没有家庭背景的新人,奢望着有一天也能像前辈们一样,在这里谈笑风生。不过,除了有一些排外,大角还是一个挺友爱的地方,这也是少数汽车行业的高薪经理选择在这里安家的原因,相比遍布管理层人士的布卢姆菲尔德山,他们觉得这里更有家的气息。 曾经有一段时间,老一辈的大角人有些看不起汽车界的财阀显贵。可事到如今,汽车界已经统治了这里,也统治了整个底特律。 突然之间,湖面送来一阵晚间的清风,微微吹动着头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艾丽卡打了一个寒战。 汉克·克莱塞提议:“咱们进去吧。”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司机拧开了笨重的大门,看来他还是这里的管家。 刚往里走了没几步,亚当便停住了。他大吃一惊地说:“我真是不敢相信!”他身后的艾丽卡也同样吃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接着,她咯咯地笑了。他们步入一层的客厅,里面的一切陈设都十分雅致,厚厚的宽幅地毯,舒适的椅子、沙发、餐具柜、书架和壁画,灯光柔和,高保真音响轻轻放送着音乐。还有一个大游泳池,看上去和正式泳池差不多。池子约有30英尺长,砌着蓝色的瓷砖,十分迷人,一头深一头浅,还设有一个三层跳台。 艾丽卡说:“汉克,我不该笑的。不好意思。但这真是……难以置信啊。” “笑也是正常的,”主人亲切地说,“大多数人看到时都会笑。好多人觉得我是疯了。其实是这样,我喜欢游泳,也喜欢享受。” 亚当四下张望,啧啧称奇:“这是一座老房子,你肯定是大刀阔斧,才让它改头换面。” “可不是嘛!” 艾丽卡对亚当说:“别又摆出工程师的架势,我们来游泳吧。” 克莱塞明显高兴了起来,说:“你想游泳?” “你眼前的这位可是海岛姑娘。我还不会说话,就会游泳了。” 他把她带到一条走廊上。“从那边第二扇门进去,里面有很多泳衣和毛巾。” 亚当跟着克莱塞来到了另一间更衣室。 几分钟后,艾丽卡从最高的跳台上完成了一次耀眼夺目的燕式跳水。她浮出水面,笑着说:“我还没来过这么棒的客厅呢!” 汉克·克莱塞咧嘴笑笑,从低一点儿的跳台入水。亚当也从池边跳入。 游了没一会儿,三个人就从泳池里出来了,身上都还滴着水。克莱塞带着他们穿过宽幅地毯,来到几个大扶手椅边上,三把椅子上放着管家已经提前铺好的厚毛巾。还有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头发花白,看上去弱不禁风,她旁边的托盘上摆着咖啡杯和烈酒。汉克·克莱塞俯下身子,亲吻她的脸颊。他问道:“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平静。” “这位是我的妻子,多萝西。”克莱塞说。他又分别介绍了艾丽卡和亚当。亚当立刻明白佐伊为什么要留在市里了。 他们一边聊天,克莱塞太太一边倒咖啡,似乎对他们已经约好并吃过晚饭并不感到奇怪——尽管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她没有出现在饭局上。她甚至还询问了底特律健身俱乐部的饭菜如何。 亚当想,也许是多萝西·克莱塞已经做出妥协,甘心忍受丈夫在外面的生活——联络办事处里的各色情妇,亚当已有耳闻。事实上,汉克·克莱塞好像对这种安排也并不保密,今晚佐伊就在大庭广众下露面了。 艾丽卡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显然,她喜欢汉克·克莱塞,今晚在外面,现在在家里游泳,对她而言都是美好的。她容光焕发,青春毕露。在众多泳衣当中,她挑中了一件比基尼,刚好衬托她颀长苗条的身材。有好几次,亚当都看到克莱塞的眼神游离到艾丽卡身上,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过了一阵,主人似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亚当,要换衣服吗?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也许我们还能聊聊。” 亚当心想,不论关于什么,反正终于要步入正题了。 “你的口气挺神秘啊,汉克。”艾丽卡一面说,一面朝多萝西·克莱塞微微一笑。“我能跟着看看吗?” 汉克·克莱塞露出了他招牌式龇牙咧嘴的笑容。“你要是想看,我当然乐意。” 几分钟过后,克莱塞太太还在客厅里平静安详地品着咖啡,于是他们同她道了一声失陪,就走开了。 等他们换好衣服,克莱塞便领亚当和艾丽卡从屋子的一层穿过,边走边向他们解释着这里的历史。原来这里由一位早已长眠的汽车界富豪所建,那个人和沃尔特·克莱斯勒以及亨利·福特同属一个时代。“结实。外墙和哈德良城墙一样坚固,如今依旧如此。所以,我只把里面翻新了,旧瓶装新酒。”零配件制造商打开一道穿堂镶板门,露出一段螺旋形楼梯,他们下了楼,然后就边聊天边往前走。艾丽卡跟在汉克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亚当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沿地下室走廊走了一段,然后,汉克·克莱塞从一串钥匙中拣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灰色的金属门。他们一踏进房门,明亮的日光灯就把屋子照得通明透亮。 亚当一看,这是一间工程试验工作室。房间宽敞,井井有条,在他的见识之中算是设备一流的。 “我有很多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制作一些试验品。”克莱塞解释说,“从厂里接了新活儿,我就带到这里来。然后想出单位成本最低的生产方案,获得成功。” 亚当记起来布雷特·德洛桑托跟他说过:汉克·克莱塞没有工程学学位,他在自立门户前,只当过技工和领班,仅此而已。 “来这边。”克莱塞带他们来到一张很宽但有些低矮的工作台前,上面的东西被一块布盖着,他把布拿掉。亚当好奇地看着下面的金属构造——钢条、金属片、互相连接的内部零件,这堆东西装在一起,足有两辆自行车的大小,外面还有一个把手。亚当试验性地扭动把手,里面的零件就动了起来。 亚当耸耸肩。“汉克,我投降了。这是什么?” “很显然,”艾丽卡说,“这是他要送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艺术品。” “也许我是应该这么干。”克莱塞咧嘴笑笑,然后问:“了解农业机械吗,亚当?” “不大懂。”他再次扭动把手。 汉克·克莱塞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一台打谷机,亚当。从来没有人生产过这么小的。它真的很管用呢。”他的语气激动起来,亚当和艾丽卡都没听到过他这么热情的声音。“有了这台机器,不论是什么粮食,小麦也好,大米也好,大麦也好,它都能打。一小时能收105~175升粮食。我这里有照片可以证明……” “我了解你,”亚当说道,“你要是说好,那就是好。” “还有更好的呢。生产成本低廉。如果大批量生产,一台机器只需要100美元。” 亚当一脸怀疑。他是做产品规划的,对成本的计算方法,就像足球教练对比赛规则一样清楚熟悉。“肯定不包括动力吧。”他顿了一下。“动力是什么?电池,还是小燃气机?”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汉克·克莱塞说,“我来告诉你。这些都不是。这台机器是靠人摇把手产生动力。就像你刚才那样。就是那个把手。只不过,摇这个把手的人是东方国家穷乡僻壤里的老头儿们,戴顶歪帽的那种。等他胳膊摇累了,就换个女人或者小孩接着摇。他们就在那里连续坐几个小时,只摇把手就行。这就是我们只花100美元就能造出这台机器的原因。” “没有动力。真可惜,我们不能这么造汽车。”亚当笑出声来。 克莱塞说:“别的你怎么样都行。但现在,请帮我这个忙。别笑。” “好,我不笑了。但是,我还是想不通怎么大批量生产,偏偏要在底特律,生产这样一个农用机械。”亚当朝打谷机头一点,“你就一直摇把手,摇好几个小时,让它转动。” 克莱塞诚挚恳切地说:“你要是去过我之前去过的一些地方,亚当,你可能就会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底特律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也是我们这里一半问题发生的原因,我们忘了其他地方的存在。忘了那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以为所有地方都跟底特律一样,或者说,应该一样,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照我们的方式进行——按我们的看法去办。要是别人和我们的看法不一样,那就肯定是他们错了,因为我们是底特律啊!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污染、安全,那些问题争吵得太厉害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做出改变。可是,还有很多需要我们思考的,这就像宗教一样。” “神父主教们,”艾丽卡插了一句嘴,“就是不喜欢旧的信仰受到挑战。” 亚当生气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在说:这件事交给我,不关你的事。 他一语点破:“这一行中,有很多正在晋升的人主张颠覆旧思维,现在也逐渐有了起色。但你说的手动机器,不论是什么样的机器,都不是进步,而是倒退,退回至亨利·福特之前的状态了。”他又补充一句:“况且,我是汽车、卡车这个方向的,而你的这个是农用机械。” “但是,你们公司有农用产品部。” “但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想掺和进去。” “这些跟你们高层领导有关系,而你跟他们也有关系。他们都听你的。” “你告诉我,”亚当说,“你把这个给我们农用产品部的人看过了?他们回绝你了?” 零配件制造商点头承认。“不仅是他们,还有别人也是。我现在需要有个人把我领进董事会,这样,我就可以引起他们的兴趣。希望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终于清楚了汉克·克莱塞的目的,他想让亚当帮他引荐公司最高层,大概是希望跟总裁或者董事长直接对话。 艾丽卡说:“你不能帮帮他吗?” 亚当摇摇头。汉克·克莱塞对艾丽卡说:“他自己得先认同这个想法才行。” 他们站定看着这个带把手的新奇发明,跟亚当所有见过的东西都格格不入。 不过,亚当也知道,汽车公司经常会掺和进与主要经营的汽车生产没什么关系的项目当中,有的甚至跟汽车毫无关联。通用汽车就领衔参与了医用人工心脏的研发制造项目,还有其他的一些医疗设备。福特汽车在研究空间卫星通信设备,克莱斯勒则涉足了社区规划产业。还有别的例子,而做这些项目背后的原因往往是公司某位高层先对此产生了个人兴趣。这一点,汉克·克莱塞了然于心。 “为了这台打谷机,我还去过华盛顿,”克莱塞说。“跟不少美国国会的人打探了意见。他们也表示支持,并决定一年订20万台支援国外。这还只是一个开头。但是美国国会不会自己造机器啊。” “汉克,”亚当说,“你怎么不去别的公司试试呢?要是你对此深信不疑,为什么不自产自销呢?” “两个原因。一个是声誉,我没有名气。你们这样的大公司有名气,也有营销团队,而我却没有。” 亚当点点头。确实很有道理。 “另一个是资金。我们凑不够钱,无法大规模生产。” “以你的过去的成绩,银行肯定……” 汉克·克莱塞呵呵一笑。“我早就去跟银行借过钱了。借了很多,有时候,他们以为我故意拖着他们呢。我自己手里从来没有多少现钱。这也不稀奇,没有钱能做成什么事啊。” 亚当心里也明白。这么干的公司和个人可不少。他基本能确定,汉克·克莱塞的厂房、设备、库存,还有这栋房子和希金斯湖畔别墅,都抵押了大笔资金。如果克莱塞把他的产业变卖,或者部分转让,他就能拿到好几百万美元的现款。但只要他不卖,就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要面对每个月的现金流问题。 零配件制造商又摇起把手来。机器里面已经开始运转,不过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收获,谷子必须先掉进顶端的漏斗,才能进行下一步。 “这个东西的确不同寻常。可以说,这就是我的一个梦,做了很久的梦。”汉克·克莱塞迟疑片刻,好像承认这一点让他有些尴尬,但他还是接着说:“在去了一些落后的国家后,我就有了这个想法。看着村里的人们用石头打谷子,实在是太原始了,既费力气,又事倍功半。我在那里看到了需求,于是,就开始琢磨这个小发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研究它,琢磨它,做做停停,停停做做。” 艾丽卡目不转睛地看着汉克·克莱塞。她对他也有所了解,有的是听亚当说的,有的是从别处得知的。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高大勇猛的美国海军战士,尽管身处异国,在敌人的土地上,却这般体贴同情地看待当地的村民。很多年后,当时的那个念头依然在他心中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我告诉你,亚当,”克莱塞说,“还有你,艾丽卡。这个国家的农用机械无法卖到外国去。至少,卖不了多少。我们的东西太高级、太复杂了。就像宗教一样——我刚刚说了。一切都得有动力。运行我们的农用机械至少得有电,或是发动机什么的。但是我们忘了,东方国家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劳动力。你喊一个人去摇把手,会赶过来50个人争抢这份工作,像是苍蝇蜂拥而至,或是蚂蚁排队而来。但是,我们不喜欢,不喜欢用苦力来搬石头修大坝。那让我们感到恼火。我们觉得那样效率太低,不是美国的风格,即使有人说金字塔就是那样造出来的。但又如何呢?事实情况就摆在那儿。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甚至是一直持续下去。另外一点,在那些地方,缺乏维修高级机器的服务机构。所以机器就要设计得简单一点儿。”他的手从一直在摇的把手上拿下来。“而这个就非常简单。” 亚当心里想,说也奇怪,经过汉克·克莱塞这番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地阐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他似乎有着林肯式的气度,再加上他那高大修长的身形,就更加凸显了。 这个想法行得通吗?汉克·克莱塞所说的需求真的存在吗?这个项目值得参与吗?值得汽车行业三大龙头之一的公司押上自己的国际声誉吗?亚当暗自纳闷。 亚当开始依据自己产品规划用的批判性分析方式连连发问。问题涉及市场营销、预期销路、分配、地方装配、成本、零配件、装运技巧、服务维修等很多方面。对于亚当所提到每一点,克莱塞似乎都已经想到,并且做了准备,他脑子里装满了数据,对答如流,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零配件制造商的成功之道。 后来,汉克·克莱塞亲自开车送亚当和艾丽卡回到了市中心,他们停车的地方。 在回家的路上,艾丽卡问亚当:“你会帮汉克达成愿望吗?会把他引荐给董事长那些人吗?”他们正开着汽车,在约翰·洛奇高速公路上一路往北行驶。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里透露出内心的疑虑。“我只是拿不定主意。” “我觉得你应该帮他。” 亚当往旁边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儿好笑。“就这样?” 艾丽卡语气坚定:“对,就这样。” “不是你跟我说,我管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吗?”亚当想起猎户星来,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离它问世的日子越来越近,需要他花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未来的几个月都会如此。然而,眼下还在孕育之中的远星,也需要他集中精力,在办公室和家里都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心血。 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件事,就是史摩基·史蒂芬森。亚当知道,他必须抓紧解决姐姐在这家汽车经销公司里的投资问题。他早就应该再去一趟史摩基那里了,把一些事情讲清楚,做最后的摊牌了。不论如何,下周他必须要把这件事解决好。 他不禁自问,自己真的还想再揽更多的事吗? 艾丽卡说:“这又花不了多少时间。汉克想要的,不过就是你帮他牵线搭桥,这样他就可以直接向高层们演示他的机器了。” 亚当笑出声来。“对不起!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他解释了一下,任何想法在提交公司最高层之前,都必须要附上详尽的分析和意见,因为总裁和董事长的办公桌上绝不会出现随随便便丢来的文件。亚当如果要做这件事,只能通过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和执行副总裁哈伯德·休伊森,但就算是找他俩办,这些基本原则也依然适用。只有仔细审阅过整个企划案,算清成本,挖掘出市场潜力,写出具体推荐意见,他们俩才会正式上报给“金字塔”更上一层的领导。 这么做无可非议。否则就会有成百上千个异想天开的计划被提出来,阻碍正常决策。 而在这件事情上,尽管提出之后,还会有人加入其中,但最早期的工作还是要由亚当来完成。 还有一点,假设如汉克·克莱塞所述,公司农用产品部已经将他的打谷机项目拒之门外,要是亚当再度提起此事,不论成败,恐怕都会树敌。相比汽车业务,农用产品部虽然只是一个小分支,但也是公司的一部分,况且不论在哪里,树敌总是不好的。 虽然,今晚亚当对主人的想法和产品演示都印象深刻,但他会涉身其中吗?成为汉克·克莱塞的保荐人是睿智还是愚蠢呢? 艾丽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就算要增加一些工作量,我也觉得这比你所做的其他事要有用得多。” 他讽刺地回答:“我猜你是想让我放弃猎户星和远星……” “有何不可?那些又不能养活任何人。但是,汉克的机器可以。” “猎户星能养活我们。” 话一说出口,亚当就意识到最后这句话显得既自以为是,又愚不可及,会把他们推向完全不必要的争吵中。可是,艾丽卡瞬间就回应说:“我猜你也就在意这一点。” “不是,不是这样的。但是,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考虑的。” “比方说?” “比方说,汉克·克莱塞是一个投机主义者。” “可我喜欢他。” “我看出来了。” 艾丽卡冷冰冰地说:“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见鬼!没事。” “我说,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亚当回答说,“我们在游泳池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一直想的是,把你的衣服脱光。你也知道,但好像并不介意。” 艾丽卡脸涨得通红。“对,我知道!而且我也不介意!要是你想听实话,我还挺喜欢。” 他口气里透着一股醋意:“我不喜欢。” “我想不出为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汉克·克莱塞是一个男人,表现得像一个男人。所以,他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 “我猜,你的意思是我没有。” “没有,你完全没有。”她的愤怒充满了整个车厢。他被震撼到了。他明白,事情已经闹得够僵了。 亚当安抚她说:“听我说,要不是我最近一直……” “你反对是因为汉克让我觉得快乐,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是有人在乎的。” “那样的话,我很抱歉。大概是我说错话了,脑子里没想那么多。”他又补充说:“而且,我也是在乎你的。” “你在乎?真的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 “那你为什么都不跟我亲热了?你知不知道上一次,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再之前,又是多少个星期。跟你说这些,我都觉得自己悲哀。” 他们下了高速。亚当良心不安,停下车来。 艾丽卡在抽泣,脸贴着车窗。他把手轻轻地伸向她。 她挡了回来。“别碰我!” “听我说,”亚当说,“我猜,我就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大傻瓜……” “别!别说了!什么也别说!”艾丽卡哽咽着忍住泪水。“你以为我是想要你现在跟我亲热吗?在恳求你以后?你觉得,一个女人非得求着才能得到关爱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有种无助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等了一阵,亚当启动了车子。他们接着往夸顿湖的方向行驶,车里一片沉寂。 一如往常,亚当在把车开进车库之前,先让艾丽卡下了车。下车的时候,她平静地对他说:“我想了很多,不只是今晚。我想离婚。” 他说:“这件事我们再谈谈。” 艾丽卡摇摇头。 他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客房里把门锁上了。那一夜,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居。 20 “跟我说说坏消息吧,”史摩基·史蒂芬森对他的会计罗蒂·波茨说,“我欠了多少钱?” 罗蒂长得很像女版重金属摇滚乐手尤赖亚·希普,举止也十分相似,不过她的大脑却像发动机一样转得飞快,拿着一支金色的细铅笔仔细地计算着。 “史蒂芬森先生,算上我们刚交货的车,老板,是43 000美元。” “银行里有多少存款,罗蒂?” “史蒂芬森先生,我们还够发这周和下周的工资,再多就没有了,老板。” “呃。”史摩基·史蒂芬森用一只手撸撸密实的胡子,然后身子往后一倚,手指交叉着放在肚皮上。他的肚子最近又鼓了一圈,仿佛在提醒着他,必须赶快想办法控制体重了,比如节食,可是这个想法令他感到郁闷。对于今天早上突然出现的财政危机,史摩基并不担心,他的天性就是这样。这种危机,他已经闯过了许多次,而这一次他也一定能对付过去。他思量着罗蒂给出的数字,又在自己的脑子里计算了一番。 这一天是星期二,这一周是8月的第一周。在这间偌大的城郊汽车经销店里,他们俩坐在史摩基的夹层办公室里,史摩基在办公桌后,穿着蓝色丝质外套,打着图案鲜明的领带,像是一身制服。而罗蒂则在他的对面,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几本打开的账簿摊在她周围。 史摩基想,如今,像罗蒂态度那么好的女人可不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上天在你出生的时候不眷顾你,把你生得像罗蒂这般难看,你就得在其他方面弥补。啊,苍天啊!她就像是一条狗。才35岁上下的年纪,就已经看着像是50岁的人了,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五官七扭八歪,一口龅牙,眼睛有点儿斜视,头发乱蓬蓬的,好像是从椰子树上冒出来的,嗓子沙哑,像是铁圈轧过鹅卵石的声音……史摩基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他提醒自己,罗蒂对他一片赤诚,绝对忠心不二,百分之百可靠,而且他们一起经历过不少困难,没有她的卖命工作,他恐怕挺不过来。 史摩基恪守自己的人生信条,你要想让一个女人对你死心塌地,那就挑一个丑女。有美女相伴固然是享受,但她们善变无常,而丑女则会守在你的身边洗菜做饭。 正是另一个这样的女人带来了今天早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史摩基对此心怀感激。 她叫尤兰达,就是她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通风报信的。她在市中心一家和史摩基有业务往来的银行上班,他就是靠这家银行放的贷款才有了汽车存货。她是银行副总裁的秘书,能够拿到机密信息。 关于尤兰达,还有一点,就算把她的衣服全部脱掉,只剩胸罩内裤,她也足足有200磅重。 一年前,史摩基去银行时,一看见她就马上感觉出她很可能会成为他的帮手。随后,他就打电话请尤兰达吃了午饭,从那时起,他们的友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现在,他们大概两个月左右见一次面,其间他会给她送花,或者送糖果,而尤兰达则会把他送来的糖果成磅成磅地全部吃光。史摩基带她到汽车旅馆睡过两晚,那个过程史摩基并不愿意多想,然而,对于难得有这种经历的尤兰达而言,那两个晚上却令她感激涕零,以至于她愿意以银行有用的情报作为报答。 “我们的理算员计划对经销商库存来一次突袭检查,”她昨晚在电话里通知他,“你的名字就在其中,我觉得你会想知道的。” 他马上警觉起来,问:“什么时候开始查?” “明天一早,不过还没人通知。”尤兰达又说,“我没能早点儿打电话是因为我一直在加班,而且我觉得不应该用办公电话打给你。” “你太聪明了。名单上有多少人?” “8个经销商。我把名字都抄下来了,要我念给你听吗?” 他庆幸她想得周到。“念吧,宝贝。” 听见自己的名字排在倒数第二个,史摩基松了一口气。如果理算员像平常一样按照名单顺序来审查,那么就要三天之后才能轮到他。所以,他还有两天时间,虽然不多,但总比明天就赶上查账要好。他记下了其他几家经销商的名字,并和其中三个熟人通了个气儿。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投桃报李。 他对尤兰达说:“你真是我的好宝贝,这么贴心给我打电话。我们都很久没见了。” 他们卿卿我我蜜语甜言过后,史摩基感觉这次又要在汽车旅馆里花费一夜的时间了,不过,那也值得。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叫来罗蒂,他对她也时常尽些“基本义务”,不过,她不论何时,从来都称他为“史蒂芬森先生或者老板”。于是,她向他报告了史蒂芬森经销车行严重资不抵债的情况。 这里说的“资不抵债”是指,银行借款给史摩基进货,但史摩基在卖掉了汽车后,却并没把收入还给银行。汽车是银行放贷的担保,所以说,既然银行没接到通知,就默认汽车还在史摩基的仓库里。但实际上,价值43 000美元的汽车已经都卖出去了。 过去几周,他们报了几笔销售记录给银行,但绝不是全部,银行和信贷公司会定期来查账,一查库存就会露馅。 这位前赛车手又一次撸了撸胡子。 和所有的汽车经销商一样,史摩基也明白,对他们来说,这种资不抵债的情况是常事,有时候也是权宜之计。诀窍就在于不能太过分,得讲究分寸,不能被逮住。 出现这种问题的原因之一就是,汽车经销商购进的每辆汽车都需要现款现付,因此他们往往就从银行或者信贷公司里借款支付。但有的时候,先靠借来的钱还不够。这个时候,经销商可能就会遇到现金短缺的问题,于是就又需要更多的现金——因为如果销售业绩良好,他们就需要再购进更多的汽车;同时,还要应付日常开支。 因此,经销商的办法就是,交易完成后晚一些做账。这样一来,经销商从消费者那里得来的车款,就可以慢悠悠地拖上一个多星期,再报给债权人——银行或者信贷公司。而这期间,经销商就挪用了这笔钱。进而,最后就会出现很多卖了车又买了车,重重叠加的买卖,这样经销商就可以保持现金流的稳定。这倒有点儿像变戏法似的。 银行和信贷公司知道变戏法的事,这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只要不是公开正式的“资不抵债”,他们就会对经销商暂时的拖账,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处理方式。然而,对于史摩基目前这么大数目的“资不抵债”,他们恐怕不会姑息纵容。 史摩基·史蒂芬森轻轻地说:“罗蒂,我们得在那些查账的人过来之前,把库存的缺口补上。” “我想到您会这么说了,史蒂芬森先生,所以我列了一张清单。”会计把用别针别好的两页纸递到办公桌前。“这是我们过去两周交货的客户。” “好姑娘!”史摩基仔细查看名单,注意到罗蒂已经附注了每一位客户的地址和电话,还标注了购买的车型和价钱,不由心生赞许。史摩基开始在比较近的地址上打钩。 “我们俩都去打电话,”史摩基说,“我先钩了14个名字。我打前7个,你打剩下的。明天一早就要把车送回来。你知道应该怎么说的。” “知道,史蒂芬森先生。”罗蒂以前就做过这种事,她把史摩基打钩的名字在自己复印的这份名单上也做了标记。她回到楼下自己的小办公室后,也打起了电话。 罗蒂走了之后,史摩基·史蒂芬森就拨打了名单上的第一个号码。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声音很好听,他讲明了自己的身份。 “打电话来,”史摩基使用他甜言蜜语的销售员口吻说,“就是想说我们万分荣幸能卖车给您,想问问您对新车还满意吗?” “我们挺喜欢的。”女人好像有些惊讶。“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任何问题,女士。我只是想亲自检查一下,我们对待所有客户都是如此,要确保人人满意,这是我们公司的服务宗旨。” “哦,”女人说,“那还真不错。如今,没多少商人还会真正在意顾客了。” “我们在意。”史摩基这会儿抽起雪茄来,两只脚翘在办公桌上,椅子往后斜着。“我们公司全体员工都非常在意。说到这里,我有一个建议给您。” “什么?” “既然您现在已经开始使用您的新车,何不明天把车子开过来,让我们服务维修部为您再做一次全面检查,这样,我们就可以看看有没有出什么问题,以及有没有什么需要调试的。” “可是,我们才用了不到一个星期。” “那就更应该来检查了,”史摩基夸大语气说,“以便确保一切都处于最佳状态。我们愿意为您效劳,非常愿意,而且是免费服务。” “你真是跟别的汽车经销商不一样。”女人在电话里说。 “我希望如此,女士,不论如何,承蒙您的夸奖,我不胜荣幸。” 他们商定,明天早上8点将车开到服务维修部。史摩基解释说,他想安排最好的技师为这辆车做检查,所以他们最好能早一些把车开过来。女人的丈夫往常是开车去市中心上班的,明天可能会搭别人的车或者坐公交车去。史摩基又打了一个电话,也差不多是一样的结果。接着又打了两个电话,却遭到了客户的拒绝,说明天不方便把车送过来。他感觉对方态度坚决,于是不再强求。 打第5个电话时,他改变了策略,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换换说法。 一个男人接的电话。“我们并不完全肯定,”史摩基通知车主,“但是,您的新车可能有个瑕疵。坦白讲,我很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但是我们要为客户着想,对客户负责,不想冒半点儿风险。” “不用不好意思,”男人说,“你能打电话来,我挺高兴的。出什么毛病了?” “我们觉得是有点儿漏气,可能会有一氧化碳渗入车内。车内的人闻不出来,但是可能会对您和车内乘客造成安全隐患。跟您说实话,我们发现这周从工厂购进的汽车里有好几辆都存在这个问题,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对近来所有的汽车进行检查。真的不愿意承认,但是看来是工厂那边出了一些小问题。” “不用你说,我知道怎么回事,”男人说,“我自己也是做生意的,总是碰到劳工问题。现如今,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有些商家根本不在乎。不过,我是真的感谢,也欣赏你的态度。” “这是我们店的经营理念,”史摩基一本正经地说,“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那我们就定下来,明天早上您开车过来?” “当然可以。我们明天会一早就到的。” “那真是搬走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检查肯定都是免费的。顺便说一句,今明两日,您要是开车的话,请打开一扇车窗。”史摩基可是一个骗子能手,从不吝惜多点儿润色加分。 “谢谢提醒!我跟您说,先生——我非常感动。以后再买汽车,一定还来找你。” 史摩基挂断电话,满面春风。 上午9~10点钟的时候,罗蒂·波茨和他的老板比较了一下战果。会计成功召回了4辆车,史摩基拿下了5辆车,都答应明天就把车开过来。一共9辆车,要是都如约而至,应该足以应付查账了。但是,从现在到明天早上之前,可能还会有人改变主意,或者临时有什么事情来不了。史摩基决定还是要以防万一。他又从罗蒂的名单上选中了8个人,于是两个人又回去接着打电话。中午的时候,总共有13辆车的车主答应明天一早把车送回史蒂芬森的经销车行里,理由各异。 接下来,史摩基要和他的服务维修部经理文斯·米克森开一个小会。米克森生来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现已年近70岁,是一个秃顶的小老头,如同轻车熟路的大总管一般,掌管着服务维修部。他可以在一秒钟内看出汽车的任何问题,工作能力好得没话说,客户也都喜欢他。但是,文斯·米克森有一个缺点,他是一个酒鬼。一年的12个月中,他有10个月都在戒酒。根据过去的经验,他一年中得有两次喝得烂醉,找不见人,有时候还会给工作捅大娄子。换作别的老板,肯定忍受不了他。米克森心里明白,他这个年纪要是丢了工作,再想找可就找不着了。而另一边,史摩基却狡诈地分析了局面,发现了对自己有利的部分。文斯·米克森不喝酒的时候可棒了,而他不行的时候,史摩基就自己顶上。要是做些有悖道德准则的事,史摩基也信得过这位服务维修部经理,因为他不会管闲事惹麻烦。而且每当遇到棘手的情况时,米克森都会按照吩咐执行,就像现在一样。 他们俩一起安排了明天的对策。 每辆车开回来都会直接送到服务维修部冲洗,车内用吸尘器打扫,还要小心翼翼地擦拭发动机,这样,即便打开车盖也会是一台全新的发动机。储物箱内客户的东西都会拿出来,放入贴有标签的塑料袋里,这样到时候就可以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车牌号码也会取下来,仔细做好标记,以确保最后“号归原车”。轮胎上会涂一层黑漆假装成全新的,尤其是有磨损痕迹的地方。 然后,他们会把这10多辆汽车开到门店后面有围栏的停车处,和还没出售的新车存放在一起。这就算完工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再做了。再过两天,就可以把汽车还给车主了,除了更加干净,车子与车主送来时别无两样。 但同时,这一切成功的前提都是来检查、对账的银行理算员对现有库存情况满意,史摩基希望能一切顺利。 史摩基语重心长地说:“银行的人可能要等到后天才会过来。但是,这些车主以为他们明天晚上就能拿回汽车。所以,你今天下午得给他们再打一个电话,找些借口,把汽车多留一天。” “不用担心,”文斯·米克森向他保证,“我会编出好理由来的。” 老板严厉地看着他:“只要你不灌‘迷魂汤’,我就不担心。” 维修部经理像一只机灵的小兔子似的,举起一只手来。“大功告成以前,一滴也不沾。我保证。” 按照以往的经验,史摩基知道他会信守承诺的,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史摩基还是向他保证说,事情结束后一定让他大喝一顿。这个策略他难得一用,但是他得确保文斯·米克森在未来的48个小时内毫无差池。 “里程表怎么办?”维修工问。“有的车现在已经开了几百英里了。” 史摩基陷入沉思。这是一个隐患,有的银行理算员很聪明,清楚经销商的伎俩,查账的时候不会放过一丝一毫,也包括里程表。可是,现在密歇根州有规定,想改里程表也不大好办,再说,今年的新车型上装的都是防篡改的里程表。 “没什么东西是能防止篡改的,”史摩基提醒他这一点时,米克森一口咬定。这位维修部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金属的万能钥匙。“瞧见了吗?这是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一家名叫‘万能专家’的铸模工具行做的。谁都能买,谁能都重置里程表,想怎么调就怎么调,随你便。” “那新的里程表呢?要是改了数字,白线不就掉下来了吗?” “白线是塑料盒里掉出来的,只要摆动就会破碎。但是,还是那些卖钥匙的人,他们也卖新塑料盒,不会碎,一美元一个。我外面有两打,还定了更多呢。”米克森咧嘴笑笑。“交给我吧,头儿。那堆车里凡是超过50英里的,我都会调回来。然后,在车主来取车之前再调回去。” 史摩基兴高采烈地拍拍他的肩膀。“文斯,我们的前景很可观!” 第二天上午9~10点钟,他们的确是形势大好。 如史摩基所料,三辆车答应了却没送来,但另外的10辆车如约而至,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服务维修部把手上的其他工作都先放下了,优先给这些车冲洗、清理、轮胎涂漆,一切飞速进行。有几辆车已经由文斯·米克森亲自开到车库里去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银行理算员就是按照尤兰达名单上的顺序进行查账的。昨天,史摩基通知的三个经销商里,有两个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说明了自己和其他经销商的情况,检查次序自然就十分清楚了。这就意味着,史蒂芬森经销车行基本确定是在明天检查了,不过,他们今天下午就应该能准备好。只要今明两天没人查出库存的实情,史摩基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生意整体不错,车行里一切稳妥,他知道账目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不再是严重资不抵债的状态,也就再坚持一个多月吧。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下的注的确有点儿大了,不过,他以前也冒这种过险,大获全胜,这也是他作为汽车经销商能够长期保持成功的一个原因。 上午11点30分,史摩基正在夹层办公室里养精蓄锐,刚刚抿了一口兑了白兰地的咖啡。亚当·特伦顿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从年初第一次见面算起,亚当已经来过许多次了,但这次史摩基·史蒂芬森表现得有点儿不安。甚至,此刻见到亚当,比往常更令他不快。 “嗨,”他打了一声招呼,“不知道你过来啊。” “我来了一个小时了,”亚当对他说,“刚刚一直都在服务维修部那边。” 亚当说话的口吻和他脸上的表情让史摩基局促不安。他发了一句牢骚:“以为你会提前告诉我呢。毕竟,这是我的店。” “我本来是打算和你说的,可是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亚当打开这几次都随身带着的黑色活页夹,翻开一页来。“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这里的一切向你敞开,亚当,这里就好比没有屋顶的妓院。你可以查阅我们的账目记录、文件材料、库存清单,随你挑选,就跟你姐姐一样,她也有这个权利。’后来你又说……” 史摩基吼了一声:“算了!当时我不知道是在跟一个录音机说话。”他用猜疑的眼神盯着亚当。“也许你一直在用录音机。” “我要是用了,你早就知道了。我恰巧就是记性好,而且我要是遇到什么事,都会记笔记的。” 史摩基琢磨着:他的黑色文件夹里面还有什么。他请亚当落座:“请坐。喝咖啡吗?” “不了,谢谢,我站着就行。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了。我还要通知你,因为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我会建议我的姐姐卖掉在你这里的股份。还有……”亚当又碰了碰黑色活页夹,“我打算把这个交给我们公司的市场部。” “什么?” 亚当平静地说:“我想你已经听见了。”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有些东西,包括,你的服务维修部正在有组织地掩盖几辆车被用户用过的事实,你们把这些汽车伪装成新车,放进你的存车库,和真正的新车停在一起。你的服务维修部经理还为这些汽车开了伪造的维修单据,尽管没有维修,但是毫无疑问,你们肯定还是会找我们公司要这笔钱。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但是我也能猜出大概情况。不过,鉴于特蕾莎涉及其中,我打算打电话给你的银行,跟他们报告我所看到的一切,看看他们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建议。” 史摩基·史蒂芬森轻声说:“老天啊!” 他感觉仿佛天已经塌下来了,而这发生的一切,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也认识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对亚当·特伦顿毫无隐瞒,毫不避讳地给他展示自己的经营方式,并非明智之举。史摩基原本以为,虽然说亚当在总公司是一个头脑灵活、聪明有趣的人,工作能力肯定也很不错,不然他也不会坐上这个位子。但是,在其他方面可能就是外行了,包括对汽车经销商行的了解。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史摩基之前才想着,对亚当公开一切其实也算是一种策略,因为要是有所隐瞒,亚当可能就会察觉,进而引起他更大的好奇和疑心,而坦白一切则反而比较可信。再有,史摩基坚信,只要亚当发觉经销商行是真正在维护他姐姐的权益,他就不会再管其他事情。事到如今,史摩基才明白,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帮我一个忙,”史摩基恳求道,“让我想一分钟,然后,至少我们也要再谈一谈。” 亚当回答得言简意赅:“你要想的无非是一个能够阻止我的办法。没用的。我们该谈的都已经谈过了。” 经销商拉高嗓门说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要想什么?” “好吧,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点——你是一个骗子。” “胡说!我可以告你诽谤。” “我举双手赞成,”亚当说,“我非常乐意当着证人的面,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想去哪个法院给我发传票都可以。但是,你不会去的。” “我怎么是骗子了?”史摩基想,可能这样也能多少问出个所以然来。 亚当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打开黑色活页夹。 “想听听你的全部罪状吗?” “没错!” “你骗取保修费,又找厂家收取根本不存在的维修费。你把用不着更换的零件换掉,然后把卸下来的零件放到你们自己的仓库里接着使用。” 史摩基还是不罢休:“给我举个例子。” 亚当翻了几页。“我这里的例子可不止一个。不过,这个比较典型。”亚当原原本本地道来,“一辆几乎全新的汽车在被送到史蒂芬森汽车服务维修部后,本来只需要略微调整汽化器,但是他们却换了一个新的,钱自然得由制造商来出。之后,你们把换下来的汽化器稍微调整后,又放回到了服务维修部的存货里,然后再当作全新的出售。亚当记下了日期、工作单号、发票号,还有汽化器认证资料。 史摩基的脸涨得通红。“谁告诉你可以随便打探我的维修记录的?” “你啊。” 据亚当所知,三大龙头都有防止这种欺诈行为的相关程序。但由于组织体系庞大,检查维修部仓库的工作量巨大,这样一来,史摩基这类经销商就有了可乘之机,经常钻体制的空子。 他抗议道:“我不可能时刻在这里监视一切动态啊。” “你有责任。况且,文斯·米克森是照你的吩咐办事,就像今天一样。顺便说一下,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人为地给客户的维修账单‘添砖加瓦’。你还需要我举例子吗?” 史摩基摇摇头。他从没有料到亚当会如此不厌其详,会同他自己一样明白晓畅。不过,史摩基就连听的时候都在绞尽脑汁,就好像自己身处一场势均力敌的车赛中,不停地思考应该如何超车或者以策略制胜。 “说到客户,”亚当说,“你的销售员还把信贷利率报得那么高,高达100美元,甚至不惜违反《借贷诚信条例》。” “他们乐意那样。” “你是说你自己乐意吧。尤其是你所谓的‘万分之九’理财计划,实际上却超过了16%的年利率。” 史摩基还是不松口:“那也没什么。” “我承认。别的经销商也一样会这么干。但他们恐怕不会像你这样经常在销售业绩上耍阴谋使诡计。你把销售订单的日期推后填写,还篡改其他的单据日期……” 史摩基哼了一声,听得出,他是在抱怨。他挥手投降了。“别说了!别说了!” 亚当停了下来。 史摩基·史蒂芬森明白,特伦顿这个家伙手里有货。别的欺骗行为,他或许还能多少摆脱一些,甚至可以全身而退,但这个不行。汽车制造商会定期奖励经销商——在特定时间内,每卖掉一辆车,通常有50~100美元的奖金。由于涉及几千美元,此类比赛都有专门的人进行监督,不过,史摩基也有办法应付监督,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他会使出全身解数来。这种欺诈如果被制造商的市场部门知道了,他们恐怕是不会姑息饶恕的。 史摩基怀疑,亚当是否也知道了去年新车展示时用的汽车也被他换了里程表,当作新车卖出去的事。估计他是知道了。 天啊,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翻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这一点,亚当可以解释。作为顶级的汽车规划人员,诸如调查研究、细节跟进、毫分缕析、整合信息片段这类事情,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呼吸一样自然。再说,亚当早就适应了快节奏的工作。 史摩基双眼略带失落地看着面前的办公桌,他似乎在利用这段时间进行思考,他几分钟前就想争取时间想的事情。现在,他抬起头来,轻声问:“话说回来,你到底站在哪一头?你要维护谁的利益?” 亚当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他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我是代表我姐姐特蕾莎来这里的,代表她在这里49%的股份权益,现在依然如此。但这并不是说我就可以对欺诈造假的行为视而不见,换作特蕾莎,她也会像我一样的,如果她的丈夫克莱德健在,也会如此。所以,我会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做的。” “说到这里,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银行打电话,对吧?” “对。” “好,机灵鬼兼圣人先生,我来告诉您接下来会怎么样。银行会恐慌。巡查员今天下午就会大驾光临,明天他们就会拿着法院的封锁令来把这个地方封上,没收库存。然后,你说你要把笔记交给你们公司市场部的员工,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吧。” “我想应该是撤销你的经销权。” “用不着猜,肯定的。” 两人面面相觑。史摩基将身体伏在桌子上凑过来。“那么,特蕾莎跟孩子们会怎么样?你觉得没有这家店,那49%的股份还能值多少钱?” “这家店不会没有的,”亚当说,“公司会交给另一个人代管,直到找到新的经销商。” “代管!你觉得一个外行能把这家店经营好吗?没准儿会破产呢。” “既然你说到破产,”亚当说,“好像你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吧。” 史摩基朝办公桌一拳猛击,力气大到使得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跟着晃动起来。“不会破产!按我的套路经营就不会破产,用你们的方法,那可就不一定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 “别管我说什么!我现在就把我的会计叫来!我会向你证明的!” “我已经跟波茨小姐对过账了。” “那你就再跟我对一遍!”史摩基站起来,怒气冲天,俯视亚当。他双手攥紧又松开,双眼直冒火星。 亚当耸耸肩。 史摩基用内线打电话给罗蒂。她“马上过来”的话音刚落,他就啪的一声狠狠放下电话,喘着粗气。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中,两人争吵不断。史摩基·史蒂芬森百般声辩,他用铅笔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做着计算,罗蒂·波茨则负责讲解账目,他们一起检查了前几年的财务情况。 最终,亚当自己心里承认了,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假设新车销售呈上升趋势,史摩基还是有可能在一个月内用一些非传统的手段把店里的财务状况扭转过来的,但也仅仅是可能而已。否则就只有找人代管,那样的话,正如史摩基所说,结果可能会是灾难性的。 可是,要想让史蒂芬森经销车行起死回生,亚当就要被迫姑息容忍他们对银行理算员的弄虚作假。他现在已经知道实情了,不再只是单纯猜测。他们摊牌时,史摩基承认了自己现在资不抵债的状况,也承认了他想要应付过明天新车查账的阴谋。 亚当真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一切。他多么希望姐姐特蕾莎根本没叫他来蹚这摊浑水。他第一次明白了公司里有关利益冲突的规定是多么明智,禁止汽车公司员工与汽车经销商产生任何金钱上与非金钱上的联系。 罗蒂·波茨收拾好她的记账簿,刚走出去,史摩基·史蒂芬森就有些挑衅地站起来,双手放在屁股上,双眼盯着亚当。“怎么样?” 亚当摇摇头。“什么都不会改变。” “对特蕾莎来说,却会发生改变,”史摩基轻声说,“这个月还收益丰厚,但下个月,可能就两手空空了。还有一件事,尽管你控诉了我那么多条罪状,但是你也没说我欺骗了特蕾莎。” “因为你没有。只有这件事上毫无差错。” “要是我想骗她,我也得能骗得了她才行,不是吗?” “也许吧。” “但是我没有,而你来这里不就是想要弄清楚这一点吗?” 亚当不耐烦地说:“不完全是。我姐姐想看长线发展。”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补充说,“我对我所在的公司也有责任。” “可不是他们派你来的。” “我知道。但我没想到会挖出这么多的东西来,可现在,身为汽车公司的员工,我不能熟视无睹。” “你确定你不能?就算是看在特蕾莎和孩子们的分儿上,也不行?” “我确定。” 史摩基·史蒂芬森捋了捋胡子,陷入沉思。他表面的怒气已经散去,等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压低了一些,还带着央求的口吻。“亚当,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当然,这是在帮我的忙,但是,也是为特蕾莎而做的。” “什么事?” 史摩基劝他:“现在,从这里走出去!忘记你今天所知道的一切!然后,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把财务问题解决。因为这门生意里没有什么不能在这段时间解决的问题。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猎户星就要问世了,你还知道它对于经销商意味着什么。” 亚当迟疑了。提到猎户星,就像是碰到了他后院的一杆旗。如果他对猎户星有信心,那么,借着新车热卖的势头,史蒂芬森经销车行就一定会好起来,而他对猎户星的信心也不言而喻。 亚当言简意赅,问了一句:“假设我同意。那两个月之后呢?” 经销商指了指黑色活页本。“你就把这些交给你们公司市场部那些人,像你之前说的那样。这样一来,就算我非得卖掉或者失去经销权,那卖掉的也会是一个正处于上升势头的成长型车行。特蕾莎会拿到比现在被迫变卖多出一倍的钱,可能还会更多。” 亚当犹豫了。虽然还是免不了欺瞒,但也不得不妥协。 “两个月。”史摩基恳求道。“我要的并不多。” “一个月,”亚当坚决地说,“从今天算起,一个月,就这样。” 可以看出史摩基松了口气,他咧嘴笑笑。亚当知道自己上当了,可眼下木已成舟。亚当不由感到沮丧,因为他刚刚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辜负了自己良好的判断力。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一个月后,要把一切关于史蒂芬森经销车行的记录交给公司的市场部。 与亚当不同,史摩基摆脱了刚才的沮丧,神采飞扬起来。出于经销商的直觉,虽然他要求两个月,但实际他只需要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总会有转机的。 21 联合航空公司身材苗条的女地勤招待员给布雷特·德洛桑托端来了一杯咖啡,而他正在联合航空公司位于底特律大都会机场内的10万英里俱乐部里打电话。现在就快上午9点了。相比外面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候机大厅,陈设简约的俱乐部休息厅倒是很安静。这里没有刺耳的飞行通知,贵宾服务细致周到,都是招待员亲自小声通知。 “德洛桑托先生,并不是十分紧急,不过,您飞往洛杉矶的81次航班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登机了。”女孩一边说一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而德洛桑托正倚在桌子旁的斜背座椅上打着电话。 “谢谢。”布雷特在刚刚的几分钟里一直在和亚当通电话,此刻,他对亚当说:“我就要挂电话了,马上就要去天使之城——洛杉矶啦,飞机已经在等着我了。” “我从来没把洛杉矶想成过天使之城。”亚当说。 布雷特抿了一口咖啡。“它是加利福尼亚的一部分,不管你怎么讲,从底特律的角度看,那就是天使之城。” 亚当接到布雷特的电话时,正在公司大楼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们一直在电话里讨论猎户星。几天前,突然出现的几个配色问题,影响了车内美观。而那个时候,离头号任务——猎户星的首度投产,已经只有两个星期了。每辆汽车投产的全过程都配有一个“设计监督组”,正是这个小组汇报说,用于内饰生产的塑料看起来“色彩生硬”,这是一个重大失误,可能导致车内装饰、地毯、顶板都不如预想中相配。 色彩方面总是出问题。任何一辆汽车都有超过100个单独的部件,必须都和主色调相配,可是不同材料的化学成分和底色都不尽相同,色调就很难达成一致。离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一个由设计部、采购部与生产部的代表共同组成的团队联合赶工,才终于把全部差异纠正过来。亚当刚刚接到这个消息,算是松了一口气。 布雷特一直想聊最新的计划——远星,这个计划眼下在好几个方面都有了喜人的进展。但是,他及时按捺住了,想起来自己用的是外面的电话,而且这个航空俱乐部休息室里还有其他在此候机的乘客,他们之中兴许就有竞争对手公司的经理。 “有件事估计你听了会高兴,”亚当告诉布雷特,“我决定想办法帮汉克·克莱塞推广他的打谷机项目了。我已经派年轻的卡斯托迪去大角看过了,他回来时激情澎湃的。于是我就跟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起了此事,他似乎也表示赞成。现在,我们准备给哈伯德打报告。” “太棒啦。”年轻设计师布雷特欢欣鼓舞。他明白,自己的理智已经被情感左右,于是,他给亚当施压,请他支持汉克·克莱塞的项目,不过那又如何呢?如今,布雷特越来越坚信,汽车行业肩负着社会责任,却并没有履行好这份公共义务,而像打谷机这样的计划则让这个行业有机会利用自身资源满足社会公认的实际需要。 “当然了,”亚当一语道破:“这一切也许根本过不了哈伯德那关。” “但愿你们能挑中他‘席卷漫天尘埃’的日子。” 亚当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公司执行副总裁——哈伯德·休伊森,每当遇到喜欢的项目,就会马上让自己和别人进入亢奋状态,投入到狂热的行动中——同事们把这叫作“席卷漫天尘埃”。猎户星就曾是哈伯德·休伊森的一团尘埃云,现在也依然如此。还有其他一些或成功或失败的例子,不过随着哈伯德又在别处卷起滚滚尘埃,失败往往就被遗忘了。 “我会找找看那样的日子的,”亚当许诺道。“一路平安。” “再见了,朋友。”布雷特一口灌下杯中剩下的咖啡,走过女招待员身边时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臀部,然后就朝登机口去了。 联合航空的81次航班是底特律到洛杉矶的直飞航班,飞机正点起飞了。布雷特和很多在地面上疯狂工作的人一样,也正享受着这一次横贯大陆的头等舱豪华飞行之旅。这种旅途肯定有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放松休息,还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再加上,不论下面有多少紧急事务闹翻天,也不会有电话找到自己,想想就惬意。 今天,布雷特全程大多只是在沉思,回顾自己的人生之旅,从过去到现在,再到他所展望的未来。于是,他一直在想着心事,时间也在飞快地流逝,听到驾驶舱里传来的广播,他才惊讶地发现,从起飞到现在,竟然已经过去将近4个小时了。 “各位,我们现在正在横穿科罗拉多河。”广播里机长的声音不断传来。“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和亚利桑那三个州的交界处。今天,这三个州都是好天气,能见度大约能达到100英里。坐在机舱右侧的各位可以看到拉斯维加斯和米德湖地区;坐在左侧的各位,您的下方是哈瓦苏湖,湖上的伦敦桥正在重建。” 布雷特在左边一个独立的座位区里,向下凝望。天空万里无云,尽管身处39 000英尺的高空中,他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出下方这座桥的轮廓形状。 “说起来还有一件关于这座桥的趣事,”机长继续闲叙,“故事是这样的,这座桥是从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买桥的人当时没弄清楚,他们以为自己买的是英国伦敦旅游海报上都画着的那座桥,但没有人告诉他们,那座桥叫‘伦敦塔’,而‘伦敦桥’只是美国哈瓦苏湖上游的一座古老的小桥,等他们明白过来,为时已晚。哈哈哈!” 布雷特接着向下看,从地形上可以看出,他们正位于加利福尼亚的上空。他大声说:“永远祝福我的故乡,那里的阳光、香橙、怪诞政治和宗教,还有那里的疯子。” 一个空姐经过他的身旁,问道:“先生,你说什么了吗?”她年纪轻轻,身材婀娜,皮肤晒成棕褐色,好像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都待在沙滩上似的。 “当然说了。我是问,像你这样的加州女孩,今晚会去哪里吃饭呢?” 她脸上闪过顽皮的微笑。“基本要由我的丈夫决定。有时候,他想在家里吃,有时我们就去……” “好吧,”布雷特说,“这真的是妇女解放了!至少过去,空姐结了婚就会被航空公司开除,这样你就知道哪些人是还没有羁绊,还能展翅高飞的。” “或许听了这话您会感觉好一些,”她对他说,“假设我不用回家找我丈夫的话,我还是乐意的。” 他正在怀疑这句奉承是不是空姐手册里教她的,机舱广播又响了。 “您的机长又回来了,各位。我想应该告诉您,现在尽情享受一下我们眼下难得的100英里能见度。我们刚刚收到从洛杉矶发来的最新气象报告,前方有重度雾霾,洛杉矶地区能见度将降至一英里以内。” 机长又补充说,他们再过50分钟就要降落了。雾霾最先露面的地方是圣贝纳迪诺山的上空,联合航空81次航班距离太平洋海岸还有60英里。布雷特向窗外望去,心想,他上一次来,离现在还不到一年的光景,那时候是再往西25英里,到了安大略湖才开始出现雾霾的迹象。似乎他每来一次,光化雾霾都又向内陆延伸了一步,好像一个邪恶的霉菌怪物,将魔爪伸向了美好可爱的“黄金州”。他们的波音720飞机正在下降,准备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着陆,虽然离地面越来越近,但洛杉矶的地标却并没有逐渐清晰。相反,下方的灰褐色迷雾越来越浓重,视线越来越模糊,让人看不出色彩、阳光与海景来。过去,空中旅客一到达此处,就可以看到圣莫尼卡湾全貌,可如今,基本只剩下回忆了。他们继续下降,雾霾继续加重,布雷特·德洛桑托的心情也惆怅起来。 飞机飞至机场以东10英里,如机长所料,能见度降至一英里,于是,太平洋夏时令上午11点30分,地面几乎一片模糊。 飞机降落后,布雷特看见一个活泼的小伙子已经在联合航空所在航站楼的旅客到达处等着他了。这个年轻人是公司地区办事处派来的,名叫巴克利。 “我已经为您备好车了。我们可以直接载您回酒店,如果您想去学校看看,也可以先送您去学校。” “先回酒店吧。”走访洛杉矶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是布雷特此行要办的公事,不过,他可以晚些时候再去。 从空中看,仿佛一层脏兮兮的毯子遮住自己深爱的加州,剥夺了这片土地的一切美好,布雷特很沮丧。不过此刻,机场周围涌动的车流又令他精神振作起来。只要听到汽车响,看到汽车动,不论是单独一辆,还是车来车往,布雷特总是热血沸腾,尤其是在加州,在这个地方,流动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全国超过11%的汽车都涌入这里。不过,也正是这些汽车,对当地不可避免的空气污染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布雷特已经感觉自己双眼刺痛,鼻孔不适,不用说,脏兮兮的雾气肯定已经深入他的肺里。他问巴克利:“这种糟糕的天气已经持续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星期。好像如今,能够遇上些许明朗的天气就算是难得的好运了,要是遇到真正的蓝天白云,那就稀罕得赶上过圣诞节了。”年轻人耸耸鼻子。“业内很多人都讲,这种天气并不都是汽车造成的,很多都是工业烟雾的结果。” “但是,我们可以相信吗?” “不能确定,德洛桑托先生。我们公司的人说,汽车尾气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相信吗?” “在底特律,我相信,但一来到这里,我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布雷特清楚,这个问题归根到底,还是经济与数量之间保持平衡的问题。现在,要生产一台完全零尾气排放的汽车发动机是有可能的,但只是成本太高,会让这种车型脱离日常生活,就好比曾经贵族使用的四轮马车和卖苦力的农民阶级一样,风马牛不相及。为了把成本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技术上就得迁就妥协,但即使已经做出妥协,现在的尾气控制效果还是很厉害,远比5年前设想的好得多。只是,每天、每周、每月、每年的汽车数量都在显著攀升,完全抵消了边缘效应,于是,加州就只能这般雾霾笼罩了。 他们来到汽车旁边,这是专门供布雷特在洛杉矶期间使用的。 “我来开车。”布雷特说。他从巴克利手中接过钥匙。 后来,在比弗利地区的希尔顿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后,挥别巴克利,布雷特便独自一人开车行驶在西三大街上,前往艺术中心设计学院。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城高耸在学校附近,农贸市场则在其身后蜷缩。校方正期盼着布雷特的到来,他既是多年来招聘许多毕业生的公司代表,又是从这里毕业的杰出校友,自然受到了双份的热烈欢迎。 校园建筑相对较小,同往常一样挤满了人,所有可用的地方都被占满了,没有一处荒废在没用的修饰上。进入教学楼的大厅虽小,却是教室的延伸,不设时间限制地供非正式会议、面试会谈以及个人学习使用。 工业设计系主任前来迎接布雷特,在七嘴八舌的背景音下对他说:“或许有一天,我们会花时间规划出一个更安静的走廊来。” “假如我觉得有一丝机会,”布雷特回答,“我会劝你别那么做。当然,你也不会真的那么做。这个地方就应该保持本色,像一个高压锅似的。” 这种氛围他再熟悉不过——始终以工作为主,强调专业训练。学校概况介绍上写着:“这里不是业余者舞刀弄枪的地方,而是学习真功夫的地方。”这里与许多学校不同,布置的作业任务相当繁重,要求非常严苛,要求学生不断地创作、创作……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就这样度过多少个周末,多少的假期……几乎没有时间发展其他兴趣,有时候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学生时不时也会抗议这里一刻不得松懈的压力,有几个人选择了退学,但大多数还是适应过来了。学校概况介绍上也写道:“生活本就绝非易事。何故讳言?今朝不易,朝朝不易。” 正是这里对努力工作的重视和强硬的标准,让汽车制造商们都十分敬重这所学校,并与该校保持联系与合作。很多时候,还没等到毕业,各个公司就提前来争抢最出色拔尖的学生了。其他地方也有别的设计学校,但是洛杉矶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是唯一一所专门开设汽车设计课程的学校,因此,底特律每年录取的新晋设计师中至少有一半都来自洛杉矶。 才到学校没多久,布雷特身边就围了一群学生,他穿出人群,看着绿树成荫的后院,他们之前就是聚在这里,抿着咖啡,嘬着饮料,嚼着甜甜圈。 “一切如故啊,”他感叹道,“就像回家一样。” “满满当当的客厅。”一个学生说。 布雷特笑了。这里的一切都太窄小,院子也是,常常出现学生们摩肩接踵的情况。可是,尽管这般拥挤,只有拥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能被录取,而这当中,也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完成三年紧张的学业。 他们接着进行交谈——这也是布雷特到这里来的一个原因。 学生自然而然也想到了空气污染的问题,即使在这个院子里也难以避免。这里原本的情景应该是太阳挂在蔚蓝的天上,明媚的阳光洒满大地。但如今,却是厚厚的灰色烟雾从地表向天上蔓延,只有略微有一点儿阳光从迷雾中透过来,天空也还是灰蒙蒙、阴沉沉的。在这里,眼睛和鼻子也还是一直难受,布雷特想起最近美国公共卫生部发出的警告,报告说,纽约空气污染的程度相当于在这里的人一天抽一包香烟。这样一来,不抽烟的人便无辜受害,也和吸烟人士一样可能死于肺癌了。他猜想,洛杉矶也是如此,甚至更严重。 刚说到污染这个话题,布雷特就催促说:“跟我说说你们是什么想的。”10年以后,这些学生就会成为行业政策的推手。 “你要是在这里生活,就会发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总得放弃一些东西。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这座城市的人会窒息而亡。” 布雷特指出:“洛杉矶有点儿特殊。由于地理原因、逆温现象,加上阳光充足,雾霾才更加严重。” “没那么特殊,”另一名学生插了一句嘴,“你最近去过旧金山吗?” “纽约呢?” “芝加哥呢?” “多伦多呢?” “甚至是一个小城镇,有在赶集的时候去过吗?” 大家纷纷呼应,在一片嘈杂声中,布雷特喊了一句:“嘿!你们要是这么觉得,那或许有些人就入错行了。何苦来做汽车设计呢?” “因为我们为汽车疯狂。爱汽车。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思考,也拦不住我们了解实情,挡不住我们的热情。”说话的是一个瘦高的小伙子,长得跟竹竿似的,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站在这群人的最前面。他一只手捋过头发,纤长的手指很有艺术家气质。 “如果你们去听一听许多西部人的感受,还有其他地方人所说的,”布雷特故意使用了一个激将法,“你就会觉得,未来唯一的希望就是公共交通了。”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 “没人真正喜欢公共交通,”为数不多的女生中有一个人宣称,“要是私家车造得实际,人们又能买得起,就没人想坐公共交通出行了。再说,公共交通之说就是个错觉,要支付补贴,要上税,还要缴车费,相比私家车,缺少了许多方便,却多了不少花销。所以说,大家都上当了。去问问纽约人!过些日子再去问问旧金山人!” 布雷特微微一笑:“来底特律,底特律人会喜欢你的。” 女孩不耐烦地摇摇头。“我说这话,可不是因为那个。” “好啦,”布雷特对其他人说,“我们暂且同意未来50年,也可能在更长的时间内,汽车依然会是主流交通工具。那么,人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汽车呢?” “更好的汽车,”有人平静地说,“比现在好很多,但数量却比现在少。” “更好是肯定的,可还是老问题,怎么个好法呢?不过,我倒是更想听听,你为什么觉得汽车数量会更少。” “因为我们应该这么想,德洛桑托先生。如果我眼光放长远,说到底,这是为我们自己着想。” 布雷特好奇地看着刚刚说话的这个学生,他现在走上前来,而前排的人都往两边移了移,好挪出位置让这个学生通过。他也年纪轻轻,不过是矮个子,皮肤黝黑,已经微微有了些啤酒肚的兆头,从外表看来,一点儿也不像知识分子。不过,他的声音却有咄咄逼人之势,使得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好像是发言人出场似的。 “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研讨会,”这个皮肤黝黑的学生说,“我们这些学交通设计的,都渴望成为汽车行业的一分子。这个想法让我们激动不已。汽车燃起了我们内心的热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会蒙着眼睛直奔底特律。” “还有呢?再跟我们说说,”布雷特催促道,“接着说!”重返校园,再次聆听学生们的豪言壮语,不怕遭遇失败,不畏理想破灭,不惧现实与经济的局限,这令他不禁情绪激动起来,就像是给自己换了一块电池似的。 “如今,汽车行业正在发生一件事,”皮肤黝黑的学生说,“那就是,汽车行业开始认识到自身的责任。有时候评论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事实。现在的局面就展示出了新的氛围。空气污染、安全、质量,这一切都不再只是空谈的话题。汽车制造商们已经动手做了一些事情,这次是动真格的。” 其他人依旧保持安静。又有几个学生加入了人群。布雷特猜想,他们应该是别的专业的。尽管这所学校除了汽车设计还有12个艺术专业,但汽车这个主题总是能在校园里唤起广泛兴趣。 “嗯,”还是这个学生在继续说,“汽车行业还肩负着其他责任,其中之一就是数字。” 布雷特心想,奇怪啊,今天早上在机场,自己还在考虑数字这个问题呢。 “是这些数字加到一起让我们苦恼不堪,”这个学生轻声说,“是数字让汽车人一点一滴的努力化为泡影。拿安全问题为例,我们改进技术,设计制造出更安全的汽车,那又如何?更多的汽车上路了,交通事故不降反增。空气污染也是同一个道理。现在造出来的汽车已经用上了有史以来最棒的发动机,污染排放也是史无前例得低。以后还会有更清洁的,对吧?” 布雷特点点头。“对。” “但是,汽车数量一直往上升。我们现在就夸下海口,说要一年生产10亿辆新车,所以说,不论把尾气控制得多好,污染总量还是在上升。简直是疯了!” “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给汽车限量吗?” 有人说:“有何不可?” “让我来问问您,德洛桑托先生,”皮肤黝黑的学生说,“您去过百慕大吗?” 布雷特摇摇头。 “那是个只有21平方英里[1]的小岛。为了保证人人都能拥有活动空间,百慕大政府就限制汽车数量。首先,他们限制发动机容量和车身长宽。然后,他们只允许每家每户拥有一辆汽车。” 新来的学生里有人反对道:“那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那么严苛,”本来在讲话的学生坚持说,“我只是说,我们应该在某个地方画一条线。再说这样做也并不意味着汽车行业就干不下去了,汽车制造商还是可以生产现在这么多的汽车。人们也不会因为一定的限制就受不了了,在百慕大,人们就过得很好啊。” “要是在这儿这么干,”布雷特说,“你也许会掀起一场新的美国革命。再说,不让企业按照人们的购买需求生产,这是在打企业自由经营的脸。”他咧嘴笑笑,抵消了他自己说话的分量,“那就是歪门邪道。” 他知道,在底特律,很多人会觉得这是歪门邪道。但是他不禁纳闷,这真的是吗?不论用何种类型的动力装置,海内外的汽车行业还能持续增加产量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是早晚有一天,得有某一个人在某一地方下某一道命令吗?就像百慕大一样,被叫停!难道必须控制汽车数量的那一天不是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近吗?现在到处都对出租车有所限制,在某种程度上,卡车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为什么就不能限制私家车呢?如果不加以限制,终有一日,北美地区会拥堵成“一大锅粥”——现在有时候已经接近那种状况了。由此看来,汽车行业的领导者如果能采取主动,率先自制的话,岂不是更加聪明睿智,更有远见卓识,更富有责任心? 但他怀疑他们是否会真的这么做。 又冒出一个新的声音:“我们并不是人人都和哈维同感。有些人就认为,我们还能容下更多的汽车。” “我们还想再设计新车呢。” “就是啊,太对了!” “抱歉,哈维!这个世界好像还没准备好接受你的想法。” 不过,人群中又有好几阵不同意的抱怨声,显然,还是有人追随那个皮肤黝黑的学生——哈维的。 之前发过言的那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金发青年突然叫起来:“我们对汽车着迷得发狂,跟我们说说猎户星吧。” “给我一个素描本,”布雷特说,“我画给你们看。” 有人递过来一个,布雷特在一边画着草图,周围的学生纷纷伸长脖子探过头来看。他飞快地画了猎户星的侧面图和正面图,他之于汽车的弧线,仿佛雕刻家之于自己塑造的雕塑。大家纷纷赞叹:“哇,真是棒极了!” 接下来,学生们提了各种问题。布雷特基本都如实回答。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会向学设计的学生透露一些小秘密,就像抛出一个诱饵一样,好让他们兴趣高涨。不过之后,布雷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画的图纸折好收进口袋里。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回去上课了,后院小集会也随之结束。在之后剩下的时间里,他在艺术中心设计学院做了正式演讲,一对一地面试了汽车设计专业的学生,还批判性地评价了学生团队设计建造的试验车型。布雷特发觉,这批学生天生就拥有设计的严谨性,又兼备功能性与效用性。说来也奇怪,两个半月前那个难忘的夜晚,布雷特·德洛桑托、亚当·特伦顿、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还有几个人一起见证了远星初步设计理念的出炉,而他们所达成的共识居然与这些学生的想法不谋而合。过去这段时间,布雷特已经在远星的早期设计上花了不少时间,此时此刻,底特律戒备森严的工作室里还有很多人正在呕心沥血地进行着远星的设计,而布雷特却在这里深深体会到亚当妙不可言的那句:丑即是美! 历史证明,艺术趋势——也就是一切商业设计的框架,往往都是从隐隐约约开始显现的,而且经常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没人知道艺术品位为何改变,如何改变,下一次进化又会何时到来;似乎只是人类躁动不安的艺术喜好与感知能力时刻准备着向前发展。眼下看着学生们的作品,忽略其中或多或少的青涩与瑕疵,布雷特想起自己近几个月来的设计,感觉一个崭新的流派初露头角,内心为自己能参与其中而感到一阵狂喜。 他的热忱似乎也多少感染了第二天参加面试的学生。面试结束后,布雷特决定向公司推荐两名有潜力的毕业生,由人事组织部门最终定夺雇用结果。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肤色黝黑的矮个子学生——哈维。他在后院小集会时据理力争,他的设计也展现出超越一般人的想象力。不论他将来就职于哪家汽车公司,哈维都很有可能会在底特律遇到麻烦与冲突。他是一个独创性的思考者,一个标新立异的人,不愿保持沉默,也不会轻易被强大的观点左右。幸运的是,汽车行业虽不轻易采用这些初生牛犊的意见,但却常常鼓励他们,并认为可以利用他们来防范自满的思想。 布雷特猜想,不论如何,底特律和哈维都会互相吸引。 他选择的另一个候选人,就是那个有着一头乱蓬蓬金发的瘦小伙。他的才华也显而易见。据这个学生说,布雷特给他的工作已经是他获得的第二份工作了。另一个工作机会也是三大龙头之一的汽车公司,已经答应给他一份设计的工作,只要他愿意,一毕业就录用。 “但是,如果有机会能在您的身边工作,德洛桑托先生,”年轻人说,“我肯定会到您公司去的。” 布雷特颇为感动,也受宠若惊,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的不知所措,跟他前一天晚上独自在洛杉矶酒店房间里做的一个决定有关。眼下是8月中旬,布雷特已经决定,除非发生什么剧变,让他改变主意,否则,今年年底,他就会永远离开汽车行业。 飞回东部的途中,他又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把这个决定第一时间告诉芭芭拉·扎列斯基。
[1] 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编者注 22 还是8月,布雷特·德洛桑托在加州的时候,身为副厂长的马特·扎列斯基正在底特律的装配厂忙活着,这里眼下是一片混乱。 两周前,厂里的汽车停产了。生产一停,安装专家小分队就马上进入工厂,他们的任务是拆掉老的流水线,再建一条全新的流水线以生产猎户星。 这项任务花费了4个星期的时间。最终结束后,首要任务——猎户星的生产将在流水线上完成,然后,接下来的三四个星期,会赶制出一批待交货的汽车,准备供应9月份猎户星正式问世后,意料之中的需求。再之后,如果销售持续向好,生产速度还会加快,数以万计的猎户星将从工厂涌出。 留给工厂流水线改装的时间还剩下两周,每逢生产新型汽车,马特·扎列斯基总是怀疑自己能不能挺过去,现在又是如此。 装配厂里大多数的常规工作人员不是临时停工就是在带薪休假,于是,只有按小时发工资的骨干人员才会每天来报到。然而,停工并没有让包括马特·扎列斯基在内的工厂管理层轻松下来,相反,工作量更大了,焦虑倍增,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到正常生产那天,而相比之下,平时的生产就像是平静的水面。 小分队人员就好像是占领军,要求多得很。公司总部来的工程师也是一样,他们是来给小分队提供建议、帮助的,但有时候也会妨碍小分队的工作。 马特与厂长瓦尔·里斯金德犹如卷入了一场熊熊战火,有信息请求,有紧急会议,还有上级命令,而命令往往需要立即执行。多数涉及厂里实际运转的事情都是马特处理的,里斯金德只是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几个月前,他刚刚接替了前任厂长麦肯农的位子。他有着工程学和商业双学位,令人高看一眼,但却缺乏马特这20年来积累的工作经验和技巧。尽管马特对自己没能当上厂长心里感到失落,但他还是挺喜欢里斯金德这个年轻人的,他为人聪明,明白自己的不足,对待马特也是有礼有节。 让他头疼的主要是流水线上复杂的新机械工具,理论上应该是运行良好的,但实际上却往往不行。表面上是小分队负责整个系统的运转,但马特·扎列斯基明白,等小分队的人走了,他就要应对他们可能留下的烂摊子。所以,他现在必须紧盯着他们干活。 最大的敌人是时间。事先安排的时间肯定不够,改装永远不可能那么顺利,几乎不可能在预定的完成日期说:“一切就绪!”这就好像建造一座房子时,永远不会在计划搬进来的那天完全准备好,只不过搬家可能会推迟,但汽车的生产计划不会推迟。 还有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加重了亚当的负担。上一年度的车型在停产之前,库存对账的时候,发现库存大量缺失,并引发了一场大规模调查。对任何一个汽车厂而言,被盗的损失都很惨重。几千工人在同一时间换班,不论盗贼是员工还是外来入侵者,要想把偷来的东西带出去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这一次,明显是由一个大盗窃团伙共同实施的。丢失的东西里有300多个四速传动装置,好几百个轮胎,还有相当大量的收音机、录音机、空调以及其他组件。 这件事的后果之一就是厂里云集了一群安保人员,还有外面的警察。马特虽然与之没有丝毫关联,也必须得花好几个小时回答警察关于工厂程序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这件事好像还没有任何眉目,不过保安处处长告诉马特:“我们有些想法,等流水线上的工人回来,我们想再审问几个工人。”与此同时,警察依旧在厂里碍手碍脚的,在这种艰难时期,有他们这些人在,更让人感觉心烦意乱。 尽管工厂里的小插曲不断,但马特也总算是撑到了现在,只是他自己出了一个小意外,幸好没有被厂里什么重要人物注意到。 上周六下午,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型换号期间,一周工作7天是很平常的事情。艾丽斯·艾因菲尔德也在上班,她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秘书,给马特端来了咖啡。马特很感激,开始喝起了咖啡。突然,不知为何,他的手不听使唤,竟端不住杯子了。于是,杯子从他的手中滑落,咖啡泼了他一身,洒了一地。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生起闷气来,马特站起来,然后就直直地摔倒在地,而且摔得不轻。事后他想起此事,感觉好像是左腿没站稳,而且他也记得,他是用左手端的咖啡。 艾因菲尔德女士当时还没离开马特的办公室,她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想叫人来帮忙,但他拦住了她。马特坐了一阵子,感觉左手左脚好像恢复了一些知觉,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开车回家了。最后,艾丽斯·艾因菲尔德扶着他走后面的楼梯离开了办公室,并开自己的车把他送回家了。路上,他说服她不要对外声张此事,他害怕一旦这件事被传开,自己就会被当作没用的病人,而这是他最不想要的。 回到家,马特好不容易才爬上床,在床上一直待到星期日的晚上,才感觉好多了,只是偶尔觉得胸腔有一丝轻微的震颤。星期一早上,他虽然依旧感觉疲惫,但其他还算正常,于是他就去上班了。 可是,这个周末,他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他的女儿芭芭拉不在身边,马特·扎列斯基只得自己照顾自己。过去,在他的妻子还健在的时候,她总是帮他度过诸如转型换号的困难时期。在这种时候,她会对他格外恩爱,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不论他多晚回家,她都会精心准备饭菜等着他。但是,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好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连他自己都忘了弗雷达过世还不到两年。马特意识到,她在世的时候,他没能像现在这般珍惜,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他还发觉,自己内心对芭芭拉只专注于她自己的工作生活,充满了怨恨。要是芭芭拉能待在家里,他就会感到很欢喜,因为那样的话,芭芭拉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接替她母亲的角色,在他回到家时照顾他。在弗雷达刚去世的时候,芭芭拉好像有一段时间是这么做的。她每天准备晚饭,和马特一起吃饭,但没过多久她便恢复了对外界的兴趣,广告公司的工作量也有所增加,如今,他们除了睡觉的时间,已经很少能同时待在位于皇家橡树园的家里了,最多只是偶尔能在周末时,一起匆忙地吃个早饭。几个月前,芭芭拉提议雇一个女管家,他们能负担得起,但是马特不同意。现在,厂里压力那么大,自己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他真后悔当初没答应。 8月初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芭芭拉,自己改变主意了,她可以去雇个管家过来。虽然芭芭拉答应自己一有空就会去找,但由于广告公司的工作太过繁忙,没法抽出空来登广告、面试,因此找管家的事就被拖了下来。马特听得直冒火,觉得掌管家事应该是女人的职责,甚至是女儿的职责,不应该让男人来管这些,尤其是在男人工作压力很大的时候,就像马特眼下这样。但是,芭芭拉很清楚地表达过,她认为自己的工作和父亲的工作同等重要,但是他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她的这种态度。 如今,还有很多东西,是马特·扎列斯基无法理解的。他一翻开报纸,不是满腔怒气,就是感觉被搞得稀里糊涂,他们对传统标准置之不理,对古老道德准则弃之不顾,削弱破坏固有秩序。人们现在好像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不论是合法机构、法庭、法律,还是父母、大学校长、军队,或是自由企业制度,又或者是“二战”中马特他们那代人浴血奋战捍卫的美国国旗,都没人再当回事了。 依他看来,这都是那帮小青年惹的祸,他对大部分年轻人都感到越来越痛恨。那些长头发的男的,让你分不清男女(马特现在还留着平头,把这当作一种标记);那些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学生,好像满肚子都是墨水,张口闭口就是麦克卢汉、马克思和切格瓦拉;黑人激进分子,要让太平盛世马上降临,不满足于循序渐进的进步;还有所有这样的人——抗议的、暴乱的、对眼前一切不屑一顾的、看谁不同意就一顿毒打的。在马特的眼里,他们这帮人全部都是乳臭未干、羽翼未丰的毛头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对社会什么贡献都没有……一想到这群小青年,他的火气和血压就都上来了。 而芭芭拉,肯定不是叛逆的学生或者示威抗议者,但她却常常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同情,这也没好到哪里去。就为了这个,马特把责任都归咎于女儿交往的那些人身上,其中也包括布雷特·德洛桑托,他还是不喜欢他。 事实上,马特·扎列斯基和许多他的同龄人一样,都被他们过去积年累月坚信的看法束缚住了。有时候谈到热议的话题时,芭芭拉总想方设法地说服他认同自己的理念。比如,展望未来的视野已经拓宽更新了,曾经一度不可改变的信条观念经过检验,证明是错误的;年轻人并非轻视父母那一代的伦理道德,而是鄙视道貌岸然背后的表里不一;他们不是看不起父母那辈人原有的道德准则,而是对常常用所谓准则当作挡箭牌的虚伪和自欺不屑一顾。实际上,这就是一个充满疑问的时代,人类只会从这种激动人心的智力测验中有所收获。但芭芭拉没能成功。马特·扎列斯基缺乏敏锐的洞悉,只当周围的改变是消极破坏的力量。 马特带着这种情绪,拖着疲惫的身躯,忍受着胃痛的折磨,很晚才回到家。他一到家就发现芭芭拉请人到家里来了,这个人就是罗尼·奈特。 傍晚时分,在伦纳德·温盖特的安排下,芭芭拉和罗尼在市中心见面了。她的目的是进一步了解罗尼——一个既身处内城,又涉身于中坚力量招聘计划的黑人,了解他们的现实生活与亲身经历。纪录片《汽车城》眼下已经进入最后的剪辑阶段,为了配合影片放映,还要录制一段解说,而解说词会参考她所了解到的内容。 刚开始时,她带罗尼来到了媒体俱乐部,但这一天的俱乐部相比平时,分外拥挤和喧闹,而且罗尼好像看起来有些紧张。于是,芭芭拉一时心血来潮,提议开车到她家里去谈。他们便回到这里。 她给两人各兑了一杯威士忌加水,然后匆匆用鸡蛋和培根做了一顿简餐,放在托盘里端到客厅。之后,他们就聊起天来,罗尼越来越放松,越来越配合。 后来,芭芭拉把威士忌酒瓶拿来,给两人又分别倒了第二杯酒。晴朗美好的一天达到顶点,屋外黄昏已近,天色渐渐暗下来。 罗尼·奈特环顾四周,屋里舒适惬意,陈设雅致,又不失朴实。他问:“这里离布莱恩路跟十二号大街有多远?” 她告诉他,大概8英里。 他摇摇头,咧嘴笑笑。“倒更像是相差800英里远呢。” 布莱恩路跟十二号大街就是罗尼住的地方,那天晚上,布雷特·德洛桑托和伦纳德·温盖特目睹拍摄的地方。 芭芭拉用几个关键词匆匆记下罗尼的想法,觉得作为开场白或许不错,这时,她的父亲走了进来。 马特·扎列斯基怔住了。 他看着芭芭拉和罗尼·奈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人坐在同一张长沙发上,手里举着酒杯,两人之间还有一瓶威士忌放在地板上,旁边是吃过的餐盘。芭芭拉一惊,手里做记录用的小本子滑落下来,掉到不知哪里去了。 罗尼·奈特和马特·扎列斯基在装配厂里从来没说过话,但却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马特不敢相信这里的一切,目光从罗尼转移到了芭芭拉那里。罗尼咧嘴笑笑,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显出一副自信的样子,然后又好像有一点儿忐忑不安。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嗨,爸爸!”芭芭拉说,“这位是……” 马特打断了她的话,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罗尼,命令道:“你在我家里干什么?还坐在那儿……” 多年来,马特·扎列斯基掌管着一个以黑人为主要劳动力的汽车厂,不免蒙上了一层种族包容的表象。但那也仅仅只是一层表象而已,骨子里,他还是与波兰裔父母和怀恩多特的邻居们一样,把黑人视作下等人。此刻,看见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的家里热情地招待一个黑人,他顿时拱起一股无名火来,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紧张和疲惫,他的言行就变得有些不计后果。 “爸爸,”芭芭拉厉声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奈特先生。是我邀请他来的,不要……” “住嘴!”马特转过身来,冲着女儿大喊道,“我待会儿再来收拾你。” 芭芭拉脸色煞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来收拾我?” 马特没搭理她。双眼依旧怒视着罗尼·奈特,他指着自己刚刚进来的厨房门的方向:“出去!” “爸爸,你怎么敢!” 芭芭拉站起来,迅速朝父亲走过去,走近的时候,他扇了她一记耳光。 这种情景仿佛是他们正在上演一出经典悲剧,而此时此刻,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的人换成了芭芭拉。她想:这怎么可能?这一巴掌打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大概还留下了手掌印,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打击。这就如同,人类进步将认知这块巨石翻滚到了一旁,却发现下面腐烂的部分已经越发恶化——马特·扎列斯基内心滋养着的不理性、憎恨与偏执。而芭芭拉,作为父亲的女儿,此刻便也产生了罪恶感。 屋外又停了一辆车。 罗尼也依然站在那里。片刻之前,他瞬间信心全无,因为这里对他来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此刻,他又恢复了信心,对马特说:“玩儿去吧,白人浑蛋!” 马特用颤抖着的声音说:“我说了,出去。马上!” 芭芭拉合上双眼。玩儿去吧,白人浑蛋!呵呵,这话有何不妥?人生不就是这样,一报还一报吗? 几分钟后,屋子的侧门又打开了,这次进门的是布雷特,他欢欣雀跃地说道:“都没有人听见我进来啊。” 他直视着芭芭拉和马特,然后又转向罗尼·奈特。“嗨,罗尼!见到你真是惊喜。一切可好,我的朋友?” 布雷特轻松地向这个年轻黑人打招呼,这让马特·扎列斯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 “你也一边玩去吧。”罗尼对布雷特说。他轻蔑地瞥了一眼芭芭拉。然后,走了。 布雷特问其他两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不到半个小时前刚刚从加州飞回来,在大都会机场一降落就马上开车直奔芭芭拉的家来。布雷特想见芭芭拉,想告诉她自己的决定,还有自己回来途中制订的规划。他斗志昂扬,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打招呼就轻快地直接进门了。可眼下,他发觉事情有些诡异。 芭芭拉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一直在抽泣着强忍住泪水。布雷特走到屋子的这一头来,用双臂搂住她,轻柔地劝道:“不论什么事,都让它过去吧,放松点儿。我们可以以后再谈。” 马特六神无主地说:“听我说,我可能……” 芭芭拉的声音盖过了他:“我不想听。” 她控制住自己,从布雷特的怀里挣脱出来。 “假如这是你们的家事,你想让我先走……” “我想要你待在这儿,”芭芭拉说,“你走的时候,我会跟你一起走。”她停下来,直勾勾地望着布雷特,“你已经跟我提过两次了,布雷特,让我过去跟你一起生活。如果你现在还是这么想,我就跟你一起走。”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知道的,我没变。” 马特·扎列斯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抬起头来,“你们要同居!” “没错,”芭芭拉肯定地回答,口气冷冰冰的。“我们不结婚,我们俩都不想结婚。我们只是住在同一间公寓,睡同一张床……” “不行!”马特怒吼。“老天啊,不行!” 她用警告的语气说:“拦我试试看!” 短暂的对视后,马特便低下头来向下面看,双手抱住头,肩膀在颤抖。 “我先收拾几件今晚用的,”芭芭拉对布雷特说,“剩下的明天再过来取。” “听着,”布雷特看看椅子上忧郁沮丧的马特,“我是想要我们在一起,你知道的。但是非要这样不可吗?” 她干脆地回答:“等你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你就明白了。一句话,带我走,还是不带——此时此刻,这样的我。要是你不带我走,我就自己去住酒店。” 他脸上赶忙闪过一丝微笑。“我带你走。” 芭芭拉上楼了。 屋里只留下这两个男人,布雷特不自在地说:“扎列斯基先生,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很遗憾。” 马特一言不发。布雷特走了出去,到自己的车里去等芭芭拉了。 布雷特和芭芭拉在附近的街道开车找寻着罗尼·奈特的踪影。在他们拿着芭芭拉的行李开车离开之后,芭芭拉先花了几分钟向布雷特解释他来之前的事情。她刚一开口,他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怜的罗尼。怪不得他也冲我发火。” “还有我。” “我想,他大概是觉得我们所有人的内心都是一个样子。这又怎么能怪他呢?” 他们来到了又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上,然后,顺着他们车灯照射的方向,在马路的尽头,发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结果发现,那只是扎列斯基的一个邻居。 “罗尼已经走了。”布雷特扫视了一眼旁边的副驾驶座,用探询的口吻说:“我们知道他家住在哪儿。” 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布雷特犹豫含糊背后的原因。夜晚留在底特律市中心可能会遇到危险,那里晚上常常发生持枪抢劫和暴力袭击。她摇摇头。“我们今天晚上什么也做不成了。咱们回家吧。” “重要的事情要先办。”布雷特把车停到路边,于是两人拥吻缠绵了一阵子。 “你的家,”布雷特小心翼翼地说,“有新地址了——乡村俱乐部庄园,西枫路与电报路的交叉口。” 虽说两人都因为今晚的事感到沮丧,不过他一边开车转向西北方向,一边还有种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许久过后,他们俩并肩躺在布雷特那间灯光昏暗的卧室里,芭芭拉轻声说:“你醒了吗?” “醒了。”几分钟前,布雷特翻过身子躺在床上。现在,他将双手放在脑后,双眼望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之前有一次对你说过的蠢话。你记得吗?” “嗯,我记得。” 就是那天晚上,芭芭拉在这里做好晚饭,布雷特带着伦纳德·温盖特来家里——就是那天,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见面。之后,布雷特努力劝说芭芭拉留下来跟他过夜,在被她拒绝之后,他对她说:“你都29岁了,不可能还是处女吧,那我们还在等什么呢?” “我们说那个的时候,你什么也没说,”布雷特问道,“但是你是的,是不是?” 他听见她连连轻声笑起来。“如果说有人应该知道……” “好吧,好吧。”她感觉他在微笑,然后他转过身来,他们的脸再一次贴的很近。“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喔,我不知道啊。但这和你说的并不是一件事。再说,这真的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 房间里安静下来,然后,芭芭拉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这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听我说,我一直希望第一次是和一个我真正爱的人一起。”她伸出手来,手指在他脸上从上往下轻轻划过。“最终,我的心愿实现了。” 布雷特双臂环抱着她,他们的身体再一次紧贴在一起,他轻声细语道:“我也爱你。” 他发觉自己在品味人生难得的宝贵时光。他还没告诉芭芭拉自己在洛杉矶做的决定,也没说起他的未来规划。布雷特知道,如果他说了,他们会一直聊到明天天亮的,而今晚,他最想要的可不是聊天。 之后,他们又静静地并肩躺着,心满意足。芭芭拉说:“要是你想听,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 她叹了口气。“要是我早知道这么美好,就不会等这么久了。” 23 艾丽卡·特伦顿和皮埃尔·弗洛德海尔的风流韵事始于6月初,希金斯湖畔别墅周末派对后,这位年轻的赛车手跟亚当·特伦顿一道回家,在其家中第一次认识了艾丽卡,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两人的故事就开始了。 继星期日那晚之后,没过几天,皮埃尔就给艾丽卡打电话约她共进午餐。她同意了。第二天,他们在斯特灵海茨一家偏僻的餐厅见了面。 又过了一周,他们又约见了一次,这一次,午饭过后,他们就开车去了一家皮埃尔已经提前开好了房间的汽车旅馆。两人很快就上了床,事实证明,皮埃尔是一个令人百分之百满意的情人,以至于艾丽卡那天下午5点多钟回到家后,身心都依然可以感受到数月以来未曾有过的那般畅快。 6月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到7月,他们都继续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保持见面,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晚上的约会是因为亚当有时候提前告诉艾丽卡他要加班。对艾丽卡而言,这些时候都是极其幸福的享受,而她已经被剥夺这种快感太久了。她在渴望皮埃尔的年轻与新鲜的同时,也因为皮埃尔的精力充沛和心花怒放地沉醉于她的身体而感到兴奋不已。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私会,与几个月之前她和销售员奥利的那一次形成鲜明对比。虽然艾丽卡不愿再想起,但每当她想到那次的经历,心里就会对自己充满厌恶,就算肉体上一直得不到满足,甚至达到绝望的地步,也不应该让那种事发生! 现在,她不绝望了。艾丽卡不知道跟皮埃尔的这段婚外情能持续多久,尽管她明白,对他们俩而言,这只不过就是一段风流韵事而已,终有一天必将结束。但是眼下,她正肆意地享受着这份快乐,而皮埃尔似乎也同她一样。 这种享受给他们俩都带来了自信的感觉,进而使得他们在公共场合见面时都粗心大意起来。他们最爱的一个晚上私会的地点就是迪尔伯恩小客栈,客栈服务到位,招待友好,周围环境富于殖民主义风格,美好而有趣。 迪尔伯恩小客栈还有一个吸引人之处,就是地面上的几座乡间小屋之中,有一座像极了埃德加·爱伦·坡曾经的家,这个座房子是按照埃德加的家仿建的,十分忠于原型。这座小屋的楼下有两个舒适的房间和一个厨房,楼上是一间缩在屋顶下的小卧室。楼上楼下相对独立,可以分别租给不同的客人。 有两次,亚当不在底特律,皮埃尔·弗洛德海尔住进了小屋楼下的一个房间,而艾丽卡则住在楼上。外面的大门上着锁,没人会在意到谁从里面的楼梯上下楼。 艾丽卡实在太喜爱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小屋了,还有里面古老的陈设,有一次她平躺在床上,大声欢呼:“这简直是情人约会的完美场所!就不应该用作别的。” “啊,嗯。”皮埃尔就只说了这两个字,这也清楚地体现出他不怎么爱说话的特点来。事实上,他基本只对与赛车有关或者直接涉及性的话题有兴趣。说到赛车,皮埃尔可以绘声绘色地聊上很久,但其他话题在他看来,全部都索然无味。面对时事、政治、艺术等话题,艾丽卡有时候很努力地想要跟他聊,而他却不是打哈欠就是抖腿,好像一个注意力一次只能集中几秒钟的小男孩一样坐立不安。尽管艾丽卡在性的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但她偶尔还是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更完美。 这种希望让艾丽卡开始对皮埃尔有了些许恼怒,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俩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了《底特律自由新闻报》上。这条消息刊登在社会编辑埃莉诺·布赖特梅尔的每日专栏上,她是很多人眼中北美报界的最佳社会新闻编辑。汽车城中社会各阶层发生的大事小情,几乎无一能逃脱布赖特梅尔小姐的慧眼。她的评论这样写道: 英俊潇洒的赛车手皮埃尔·弗洛德海尔与汽车规划师亚当·特伦顿年轻貌美的妻子艾丽卡·特伦顿互相做伴,继续品味其中滋味。上周五,他们二人在方向盘餐厅共进亲密午餐,两个人一如既往,都没有多看旁人一眼。 报纸上印的这些话令艾丽卡震惊不已。她一看到报纸就慌张起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底特律有好几千人都会在这一天看到专栏报道,谈论着报道内容,而这些人中不乏认识她和亚当的朋友。忽然间,艾丽卡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她认识到,自己和皮埃尔之前实在太粗心大意了,简直不可思议,就好像是他们想要追求曝光似的,可现在一切已经发生,她真是悔不当初。 新闻报道是7月下旬刊登出来的,就在特伦顿夫妇与汉克·克莱塞共进晚餐,并应邀到访他在大角的家之前一个星期左右。 新闻被曝光的那天晚上,亚当同往常一样,带了一份《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回家,饭前喝马天尼酒时,两个人一起看报,一人拿几个版面来看。 艾丽卡拿的女性版,也包括社会新闻,亚当则翻阅着前面的新闻版。不过,亚当总是习惯先系统地浏览一遍整份报纸,艾丽卡十分担心亚当的注意力会转到自己手里的那一版上。 她判断,要是把报纸的某一部分从客厅拿走将是作茧自缚,不论她的动作多么随意自然,亚当恐怕都会注意到。 所以,艾丽卡没有这么做,反之,她马上走进厨房准备上菜,想着碰碰运气,先看看菜好了没有。但是,并没有。不过,亚当走到餐桌前时,还没翻开报纸后面的任何一版。 饭后,亚当回到客厅,一如既往地打开公文包开始工作。艾丽卡收拾好餐厅后,便进来收走了亚当的咖啡杯,把几本杂志整理平整,将报纸捡起来,放到一起准备拿出去。这时候,亚当抬起头来说道:“把报纸留下吧。我还没看完。” 这天晚上,接下来的时光,她的心一直都悬在嗓子眼儿。艾丽卡表面上假装在看书,实际上却在偷偷摸摸地关注着亚当的一举一动。终于,他咔嗒一声扣上了公文包,她的紧张感达到了极点,直到他上楼睡觉,艾丽卡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放下。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显然亚当已经把报纸全然抛到了脑后。然后,她把报纸藏起来,准备第二天烧掉。 不过,她也明白,烧掉一份报纸既并不能阻止别人把报道拿给亚当看,也不能阻止别人跟亚当聊到此事,那和亚当自己看报纸的结果也是一样的。显然,在亚当的许多下属或与他打交道的人中,一定有人要么看过报纸,要么听人说过这条刺激有趣的娱乐新闻。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内,艾丽卡都活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中,想着亚当回家后可能会提起这件事。 有一件事是她能肯定的,如果亚当知道了报纸上的消息,她就一定会知道。亚当从来不回避问题,他也不是那种不给妻子机会解释就下定论的丈夫。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于是艾丽卡开始放松下来。之后,她怀疑也许是大家都以为亚当知道,所以为了亚当考虑,或是因为怕他尴尬,都避而不谈这件事。不论是为了什么,她都颇为感激。 同时,她也对能有机会分别给自己与亚当和皮埃尔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评分感到兴奋。结果,虽然夫妻间的亲密互动越来越少,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但亚当还是大比分遥遥领先。不幸的是,又或许是幸运的,尽管夫妻间的亲密关系在艾丽卡的生活中依然很重要,这也正是她答应几天后再次同皮埃尔会面的原因,不过这次是在河对岸的加拿大温莎,安排得小心翼翼。然而,事实证明,在他们所有的幽会中,最近的这次是最失败的。 事实是,亚当拥有艾丽卡所崇拜的思想,而皮埃尔并没有。尽管亚当有些强迫症似的工作习惯,但他从来不会与周围的万事万物脱轨,他拥有强有力的见解和社会良知与责任。只要不聊汽车行业的事,艾丽卡很喜欢听亚当谈天说地。相反,当她问到皮埃尔对底特律居民住房论战的观点时,皮埃尔却表示从未听说过此事,这件事可是连续好几个星期的新闻头条啊。“这些事与我无关,想它做什么。”这是他惯用的回答。他也没参与过投票。“不知道怎么投,而且我也没什么兴趣。” 艾丽卡渐渐发觉,一段风流韵事,要想真正让人心满意足、如愿以偿,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干柴烈火、翻云覆雨。 艾丽卡扪心自问,在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到底谁是她最想要马上与之发生一段风流情事的那个人?她心里的答案是——亚当。 要是亚当能完完全全尽到丈夫的职责就好了。 但是,他却很少能尽职。 “亚当第一”的念头在她心里又驻足了好几天,一直到那天晚上在汉克·克莱塞位于大角的家里时依旧如此。不知为什么,这位前海军战士、现在的零配件制造商就是能设法把亚当最好的一面激发出来,她认真地听着汉克·克莱塞关于打谷机的介绍,包括亚当的发问,言之凿凿,字字珠玑,句句精辟。只是回家后,她记起来自己曾经拥有的亚当的另一面——那个热切的爱人,探秘她身体的亚当,似乎不复存在了,想到这里,她就如同被淹没在绝望与愤怒的海洋中一样。还是那天晚上,她后来说,打算跟亚当离婚的那番话,是她的真心话。能够和亚当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似乎非常渺茫。不论是第二天,还是接下来的每一天,艾丽卡的决心都没有动摇。 诚然,她没采取什么具体行动去推动离婚的进程,也没从夸顿湖的家搬出去,不过,她依旧继续睡在客房。艾丽卡只是觉得,她需要一个过渡期来适应。 亚当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显然相信时间会治愈一切,弥合他们的分歧,可是艾丽卡并不这么认为。同时,她依然掌管着家务,也继续答应和皮埃尔私会。皮埃尔之前打电话说,自己在汽车巡回赛期间,将会在底特律短暂逗留。 “有什么事吧,”艾丽卡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呢?” 皮埃尔看上去一副既没把握,又尴尬为难的样子。他的孩子气,他喜怒形于色的样子,让人很容易识破他的心思,读出他的心情。 他躺在她身边,说:“没事,应该没什么。” 艾丽卡用一只手肘撑在床上。因为他们进屋后就拉上了窗帘,所以汽车旅馆的房间显得有些昏暗。但即便那样,光还是会从帘子里透进来,使得周围的一切清晰可见。他们去过的每一家汽车旅馆都是如此,里面都是大批量生产的家具和廉价硬件器具,毫无特征可言。她扫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他们选择伯明翰的郊外是因为皮埃尔说,他的时间来不及开车到河对岸的加拿大去了。这一天,屋外死气沉沉的,午间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她转过身来细细端详皮埃尔的脸庞,这张脸也是清晰可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不过在艾丽卡看来却有些谨小慎微。她留意到他一头乱蓬蓬的金发,显然是刚刚被她的手弄乱的。 她是渐渐真心喜欢上皮埃尔了。尽管他缺少思想深度,但事实证明,他集万千男人于一身,而毕竟艾丽卡想要的就是这个。就连初次见面时,他身上所表现出的明星综合征——时不时地傲慢,都好像很有男子气概。 “别骗我,”艾丽卡抓住不放,“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 皮埃尔转过身,伸手够到床边的裤子,摸索口袋里的香烟。“好吧,”他没有直视她,说道,“大概是我们。” “我们怎么了?” 他点了一支香烟,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圈。“从现在开始,我会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赛道上,不会经常来底特律了。我感觉应该告诉你一声。” 两人都不说话了,艾丽卡察觉出一丝冷淡,但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说:“就这样?还是你还想跟我说些别的?” 皮埃尔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比方说呢?”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就是……好吧,我们已经在一起很长时间了。” “的确很长时间了。”艾丽卡尽量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她明白,要是愤怒反对就失策了。“已经两个半月了。” “天啊!才过了两个半月?”他好像真的很惊讶。 “显然,对你来说,时间好像更久。” 皮埃尔勉强一笑。“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天啊,艾丽卡,事情是这样,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在一起。” “多长时间?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他回答得含糊不清:“我估计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皮埃尔耸耸肩。 “之后呢?”艾丽卡依然不松口。“这段没有期限的时间过后,你会打电话给我吗?还是我该打给你?”她知道自己逼得太紧了,可是她对他暧昧不明的态度实在没了耐心。他没答话,她又说:“是不是乐队在演奏《到时候说再见了》?这算不算挥别?如果是的话,何不直说呢?” 皮埃尔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抓住眼前的这个时机。“是,”他说,“你也可以那么说。” 艾丽卡深吸一口气。“谢谢你,终于对我说真心话了。至少现在,我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她想,自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是她自己一直抓着不放,想要知道实情的,现在已经知道了,不过其实,从两人的对话一开始,她就对皮埃尔心里的想法有所察觉了。此时此刻,她百感交集,最重要的就是感觉自尊心受到打击,因为她一直以为,结束这段感情的人,应该是她自己。但是,她没有做好结束的准备,现在,除了受打击之外,她还有一种失落感,觉得伤心,感到自己很寂寞。她是一个现实的人,不会不明白,不论是苦苦哀求,还是争吵不休,都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有一件事是艾丽卡早就明白的,只要是皮埃尔想要的女人,没有不落入他怀中的。她也明白,自己不是第一个让他疲倦的女人,他以前也不乏有过其他女人。想到自己不过是又一个被他抛弃的女人,她突然想大哭一场,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哭出来。要是让他看到自己真正在意了,满足了他的自尊自负,那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 艾丽卡冷淡地说:“既然如此,那再待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嘿!”皮埃尔说,“别发火。”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抚摸她,但她却闪开了,拿起衣服跑到浴室里穿上。换作以前,皮埃尔会像上一次吵架时那样,追上来抓住她,顽皮地把她抱回床上。可如今,尽管她心里仍有一丝期盼,他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 相反,等艾丽卡从浴室出来时,皮埃尔也穿好衣服了,仅仅几分钟过后,他们便仓促吻别,几乎是敷衍了事,然后就分道扬镳了。他仿佛如释重负,大概是因为分手分得如此痛快,她心里这么寻思着。 皮埃尔开着自己的车走了,一驶出汽车旅馆停车场,车速就飙升起来,轮胎被摩擦得直响。艾丽卡则慢慢地跟在后面开着敞篷车出来。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便是他挥手微笑时的模糊样子。 等她开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皮埃尔的车已经不见踪影。 她又往前开了一个半街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现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外面正下着雨,阴阴沉沉的,天气预报很准。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接下来的这些天,接下来的人生。忽然之间,她在汽车旅馆里抑制住的情绪——一切失望苦痛悲伤,全都涌了上来,仿佛泄洪一般。她眼里噙满泪水,感觉有种被抛弃的绝望,她不再强忍泪水,而是任凭眼泪滑落脸庞。她依旧游魂般地开着车,穿过伯明翰,并不在乎自己将要去向何处。 有一个地方是她不想去的,那就是位于夸顿湖的家。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太多未完成之事,难以承受的难题,都是她现在无力处理的。她又往前开了几个街区,转过几个弯,然后发觉自己开到了特洛伊的萨默赛特购物中心。不到一年前,她就是在这家商场里第一次成功盗窃,顺手牵羊地得到一瓶香水。就是那一次,她发现自己身上同时具备机智、敏捷、头脑冷静这三大优势,可以得到多种多样的奖赏。她停好车子,从雨中穿过,走进室内购物中心。 进入商场后,她先是把脸上的雨水连同泪水一并擦干净。购物广场里的多数商店都有些忙碌。艾丽卡闲逛了几家,随便看了看百丽牌皮鞋,法奥·施瓦兹的玩具展柜,还有一家精品店里的各色时装。不过,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转悠,什么也不想要,越发无精打采与灰心丧气起来。她在一家皮箱店里随便逛着,正要走时留意到一个棕色的公文包,是英格兰母牛皮的,熠熠发光,摆在店里后排的玻璃柜上。艾丽卡的目光继续往前移动,然后又转回来,着实令人难以理解。她心想,她绝没有任何理由会需要一个公文包,她以前从来没需要过,以后也好像没有需要的可能。更何况,公文包象征着她厌恶的东西——亚当独断专行带回家的工作,他在打开的公文包后度过的一个个夜晚,他和艾丽卡几乎没有交流的无数个小时。可是,她就是想要刚刚看到的这个公文包,就在此时此地想要拥有它,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但她就是想要,而且打算拿下它。 也许艾丽卡觉得这个可以作为给亚当的临别礼物,既有档次又暗含讽刺。 但是,有必要为这个花钱吗?她当然可以付钱,只不过要是拿了想要的东西直接走出去会更有挑战性,她已经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了,技艺纯熟,动作灵巧。这么做多少会给乏味的一天增加些调味剂。到目前为止,这一天都过得没什么滋味。 艾丽卡一面假装挑选其他东西,一面查看整家店面里的情况。一如之前在商店里行窃的时候,她内心不禁涌起一股兴奋和激动来,这是一种害怕与勇敢的巧妙结合,令她如痴如醉。 店里有三个销售员,她观察着,一个女孩和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年纪略大一些,估计是经理,他们都正在为顾客服务。店里还有另外的两三个人正像艾丽卡一样在闲逛。其中一个是怯生生的中老年顾客,正在细细端详着卡片上的皮箱价格。 艾丽卡绕了一圈,路上走走停停,漫步至放置那个公文包的展示柜前。仿佛第一次留意到似的,她一面拎起包,翻过来仔细查看,一面迅速扫视销售三人组,发现他们还在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她便继续装作端详皮包,轻轻打开包,把两个标签从外面塞进里面看不见的地方。艾丽卡依旧自然随意的样子,把公文包放低,好像是放回了原位,但实际上皮包却还在她手里,只不过是摆到了展示柜面以下的位置。她大胆环顾商店四周,刚才闲逛的人中有两个已经走了,另一个正由一个销售员接待,除此之外,一切如旧。 她不紧不慢地朝商店门口溜达过去,手里拿着公文包微微摆动。走出门去就是购物中心的室内门廊,通往其他店铺,商场的这个设计是为了让前来购物的顾客不用受到外面天气的影响。她可以看见外面正在喷水的喷泉池,听见水花四溅的声音。她还注意到,喷泉池旁边,有一个穿制服的保安,不过他背对着皮箱店,正在和一个小孩聊天。就算艾丽卡出门时被他看见,只要她离开商店,他就没有理由猜疑了。她走到门口,没有人拦她,甚至没人说话。 当真的!这也太容易了。 “稍等一下!” 背后马上传来一个尖锐有力的声音。艾丽卡大吃一惊,转过身来。 是那个怯生生的中老年顾客,之前她好像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皮箱标签。只不过,现在的她既不怯生生的,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老了,而且目光如炬,薄薄的嘴唇咧成一条线。她一边迅速移向艾丽卡,一边朝经理喊道:“杨希先生!这边!”然后她便紧紧地抓住了艾丽卡的手腕,艾丽卡想要设法挣脱,可她感觉就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 艾丽卡惶恐至极。她慌乱不安地反抗着:“放开我!”“安静!”那个女人命令道。她大约40多岁的年纪,打扮得却更显老一些。“我是侦探,你在店内行窃被抓现行了。”经理一赶过来,她便告诉他:“这个女人偷了她手里的那个皮包。她正要走的时候被我截住了。” “好吧,”经理说,“我们回里面去吧。”他和那个女侦探的态度一样,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那副样子好像是他知道要怎么做,而且是要去干一件自己讨厌的活儿似的。他勉强地瞥了艾丽卡一眼,让她觉得丢尽了脸面,好像自己是一个罪犯一样。 “你都听见了,”女侦探说。她猛拽着艾丽卡的手腕,把她拖到商店后面,估计那里是人们看不见的办公室。 “不!不!”艾丽卡死死地站着不动。“你们搞错了。” “搞错的是你们这些人。”女侦探说。她冷笑着问商店经理:“你见过哪个人被抓的时候不这么说?” 经理一副不自在的样子。艾丽卡刚才说话的声音升高了,现在店里好几个人都转过来往这边看。经理分明不想让大家看到这个场面,赶快点头示意催促着。 就在那时,艾丽卡犯了一个重大错误。要是她照那两个人说的做,接下来的程序基本可以确定是这样一个流程模式。首先,她会受到女侦探的审问,或许言辞犀利,之后她极有可能会崩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恳求宽大处理。审问期间,她会坦言自己的丈夫是汽车公司高管。 认罪以后,他们会催她签一份供认状,不管有多么不情愿,她也要亲笔写下这份供认状。 然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对艾丽卡而言,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店经理会把艾丽卡的供认状送到零售商协会调查局。如果有前科记录,他们可能会考虑诉讼。如果是初犯,像艾丽卡这样,就不会有进一步行动了。 底特律的郊区商店,尤其是靠近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这一带的富人区商店,已经对女性无端行窃的行为见怪不怪了。这些商店的经营者只是零售商,心理医生的事与他们无关,虽然如此,他们大多数人都清楚这类行窃行为背后的原因,包括夫妻生活失意,孤独寂寞,还有渴求被关注的情绪。所有这一切都影响着汽车行业高管们的妻子,她们有着那份她们独有的脆弱。这些商店还明白一点,就是如果提起诉讼,与汽车行业大人物对簿公堂,对他们的生意弊大于利。汽车界人士往往自成一帮,要是哪家商店起诉了他们中的一员,这家店就很有可能会遭受全体汽车界人士的联合抵制。 于是,零售商有了另一套办法。如果有人偷东西时被抓住,他们就会开单子让她付款,而这种账单往往是照付无疑的。还有的时候,在确认了当事人的身份后,他们会开好账单送过去,也有人害怕被拘留,经受严酷审问,就一辈子不再敢来商店偷东西了。不论采用哪种办法,底特律商店的总体方针就是息事宁人。 可是,艾丽卡惊慌失措,孤注一掷,把私下了结的道路都堵得死死的。她猛地把手腕从女侦探的手中拔出来,手里还紧紧抓着偷到的公文包不放,掉过头拔腿就跑。 她从皮箱店跑进商场走廊,直奔外面的大门,她之前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女侦探和经理都怔住了一秒钟。女侦探先回过神来,她飞速地在艾丽卡后面追着,大声喊道:“拦住她!拦住那个女人!她是小偷!” 商场里那个穿制服的保安,刚才一直在跟小孩儿聊天,听到喊声立刻转过身来。女侦探看见他,下令道:“抓住那个女人!跑着的那个!逮住她!她手里的皮包是偷的。” 保安马上行动起来,追在艾丽卡后面,商场里站着的客人错开一道缝,伸头探脑地想要看个究竟。其他人听到喊声也都从店里赶了出来,但却没人去堵住艾丽卡,她继续一路奔跑,脚下的高跟鞋踩在水磨石子地板上嗒嗒嗒地响。她接着朝大门跑去,保安也继续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在后面紧追。对艾丽卡而言,恐怖的叫喊声,路人盯着她的眼神,还有穷追不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都是一场噩梦。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不可能啊!她必须醒过来。噩梦没有醒,她却到了商店的大门前。虽然她用尽力气推门,但开门的速度还是慢得令人发狂。然后她跑了出来,在雨中奔跑,离停车场里的车子只有几米远了。 她的心脏怦怦怦地狂跳,上气不接下气,一方面是跑的原因,一方面也是出于害怕。她想起来,幸好自己没锁车门。她一面把偷来的包塞到胳膊下夹着,一面摸索着打开自己的手提包,伸手进去找寻车钥匙。一连串东西从包里掉出来,她管不了这些,只是想要找到钥匙。她跑到车跟前时已经拿好了点火钥匙,可是她眼见那个年轻壮实的保安离自己只有几米远了。女侦探也紧随其后,不过还是保安追得最紧。艾丽卡明白,自己肯定逃不掉了!要赶在他追上自己之前上车点火,启动脱身是不可能的了。她意识到,这下后果更严重了,心里吓得要命,简直被绝望吞没了。 就在那一刹那,保安在雨中滑到了,倒在停车场湿漉漉的地面上。他摔得四脚朝天,一时间头晕目眩,受了伤,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保安的不幸摔倒却给了艾丽卡脱身所需的时间。她溜进车子,立刻点着火,开车走了。不过,就算逃出了停车场,她马上又有了心事,那些追她的人有没有记下她的车牌号码呢? 他们记下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详细记录下了汽车外形,一款流行的敞篷车,苹果红的糖果色,好似冬日里一枝独放的花朵。好像这还不够似的,他们还从艾丽卡散落一地的东西中找到了一个装有信用卡和其他身份证件的皮夹。女侦探一边捡着地上的东西,保安一边穿着满身是泥、湿漉漉的制服,拖着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地来到电话前给当地警察局打电话报案。 一切简单得出奇,两个警察一面咧嘴笑笑,一面把艾丽卡从她的车里押上他们的车。几分钟前,警察巡逻车停在路边,不费吹灰之力,没闪灯也没鸣笛,只是一个警察朝她挥手示意停车,她就马上把敞篷车停到路边了。她明白,这个时候再做什么都是疯狂的徒劳,就像自己一开始试图逃跑一样,简直是愚蠢之极。两个警察都很年轻,态度斩钉截铁,但却平和有礼,让艾丽卡不像之前面对商店那个充满敌意的女侦探时那般心惊胆战了。不论如何,艾丽卡现在都已经完全听任发落了。她知道,一切都是她自找苦头,不论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现在想要挽回,任她怎么说怎么做都为时已晚了。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逮捕您,女士。”一个警察说,“我的同事会把您的车开走。” 艾丽卡喘息着说道:“好吧。”警察打开巡逻车的后门,她刚准备要上车坐到后排的座位上,突然看见前面装着的隔栏,感觉自己像是被锁在牢房里一样,顿时身子往后一缩又出来了。 警察看出了她的不情愿。“这是规矩,”他解释道,“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愿意让你坐在前面,但我要是这么做,那我就有可能被他们放到后面去了。” 艾丽卡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两个警察明显断定,她不是什么重大要犯。 这个警察又问道:“以前被逮捕过吗?” 她摇摇头。 “就觉得你没被逮捕过。经历过几次就无所谓了。这都是对你们这些不惹事的人而言。” 她上了巡逻车,车门啪的一声关上,她被锁在了里面。 到了郊区警局,她只对光亮的木制品和瓷砖地面有印象,周围其他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们警告了她,然后询问了商店行窃的事情经过。艾丽卡如实回答,她知道现在已经过了逃避的时候。她与女侦探和保安对质,那俩人都来势汹汹,就连艾丽卡按他们的供词招供时,也一样充满敌意。她一面指认自己偷的公文包,一面纳闷,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想要这个东西。之后,她签了一份供词,然后有人问她要不要打个电话。打给律师,还是打给丈夫?她说不用了。 再然后,她被带进警局后面一间窗户上也装了隔栏的小屋,并把她一个人锁在了里面。 郊区警察局局长威尔伯·阿伦森不是一个行事草率的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很多次都发现,办事能慢则慢,事后往往会有好处。于是这一次,他依然不紧不慢地看着下午提交上来的报告,都是关于早些时候一起商店行窃案的,嫌犯企图逃跑,警方广播缉拿通报,之后便将嫌犯拦截拘捕。被捕嫌犯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艾丽卡·玛格丽特·特伦顿,25岁,已婚,家住夸顿湖,态度很配合,已经签了认罪的供词。 按照正常程序,这个案子会照例上交,对嫌犯提起诉讼,接着进行庭审,定罪的可能性极大。但是,在底特律的郊区警局,并非所有事都是按例行程序来办理的。 局长亲自查看一起小案件的详情报告就不是符合例行程序的事情,不过还是有些下属考虑得周到,自行决定把一些特定案件送到局长的办公桌上。 特伦顿,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记忆。局长拿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又是怎么听到的,不过他知道,要是自己不慌不忙慢慢处理的话,待会儿答案自会现身。于是,他继续往下看。还有一点不合常规的就是,警局文书警员因为了解局长的作风和喜好,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给嫌犯登记立案。所以说,也就不存在什么临时记录簿,也没有嫌犯姓名与指控罪名的清单,媒体记者也就无从查究。 这起案件有几点引起了局长的兴趣。第一,犯罪动机显然不是钱。嫌犯逃跑时掉在购物广场停车场里的皮夹内装有100多美元,有美国通运卡和大莱卡,还有几张当地的信用卡。嫌犯手提包里还有一本支票簿,账户余额相当可观。 阿伦森局长对讲究的有钱女人到商店里偷东西,以及她们的潜在动机非常清楚,因此钱这个方面的发现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吃惊。让他更感兴趣的是,嫌犯不愿意提供任何关于她丈夫的信息,而且给她机会打电话的时候,她也放弃了。 这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审问的警察已经按例查到了她开的那辆车的车主。这辆车登记在汽车制造三大龙头之一的一家公司名下,经过与该公司保卫处核实,尽管这辆车在名义上是公司的车,但事实上,已经和另一辆汽车一起分配给亚当·特伦顿先生使用。 虽然警察打电话调查时并未提及,但公司保卫处的人还是一不留神就把两辆车的事也顺口说了出来,警察便也把此事在报告中做了记录。现在,这位身材矮壮、年近60岁的秃头阿伦森局长坐在办公桌前,仔细揣摩着这份报告。 警察局长深知,很多汽车行业经理都开着公司的车,但只有少数几个高管才会拥有两辆公司的车,一辆自己开,一辆给妻子开。 由此便不难推断,嫌犯艾丽卡·玛格丽特·特伦顿的丈夫还真是一个人物。眼下,嫌犯正被锁在一间小审讯室里,而没被关进牢房,这又是文书警员凭直觉做出的正确决定。 局长需要知道的是,特伦顿夫人的丈夫——这个人物有多重要?又有多大的影响力? 局长之所以会花时间考虑这种问题,跟底特律郊区社区坚决要求保留地方警察机关的原因如出一辙。时不时就会有人提议将20多个独立的地方警察机关并入大底特律区,形成一个统一的大区警察机关。有些人则坚决认为,这种安排将会消除职能重叠,确保政策更好地实行,也会大大降低成本。大区体系的主张者指出,这一体系在其他地方已经发挥了实际效果。 但是,郊区社区一直坚决反对,其中就包括伯明翰、布卢姆菲尔德山、特洛伊、迪尔伯恩、大角等地,再加上当地居民在机关里有些权势,所以,这个提议总是通不过。 现行体系是小型的地方独立警察机关,或许不是保障人民公平正义的最好方式,但要是当地有点儿名望的人,或者是家人朋友僭越了法律,这个体系倒确实给他们提供了不少方便。 说时迟,那时快!局长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特伦顿这个名字了。六七个月前,阿伦森局长从汽车经销商史摩基·史蒂芬森那里给妻子买了一辆车。那是一个星期六,局长到了经销商的展厅,他想起来了,当时史摩基把他介绍给了亚当·特伦顿,此人在一家汽车公司总部工作。后来,史摩基私下和局长谈这笔汽车买卖时,又提起过特伦顿,预测他以后能在公司升得更高,有朝一日可能会当上总裁。 此刻,再回想起这起事件,以及事情牵涉的前因后果,阿伦森局长为自己的拖拖拉拉而庆幸。现在,他不仅明白了,拘留的这个女人是一个重要人物,还知道了去哪里能再找到一些对这个案件有用的情报。 局长用办公桌上的外线电话打给了史摩基·史蒂芬森。 24 珀西瓦尔·麦克道尔·施托伊弗桑特从男爵与亚当·特伦顿很早就已经相识,是20多年的老朋友了。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两个人有时候两年多都不见面,甚至都不联络,但无论何时,只要偶尔同在一个城市,他们总会聚到一起,然后轻松拾起昔日旧情,仿佛过去从未走远。 两个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是他们这份友谊得以长久的一个原因。亚当尽管想象力丰富,但在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是一个组织的领导者。珀西瓦尔爵士不仅富有想象力,还是一位名声显赫的杰出科学家,但他绝对是一个梦想家,甚至连料理日常生活都成问题。他就是那种或许可以发明拉链,但却会忘记拉上自己的拉链的人。两个人的家庭背景也截然不同。珀西瓦尔爵士是英格兰的最后一代乡绅,父亲过世后,他便继承了爵位。亚当的父亲则只是纽约布法罗的一名钢铁工人。 两人是在普渡大学认识的,年龄相同,也是同一年毕业的。亚当读的是工程学,而珀西瓦尔念的是物理学,朋友们都叫他珀西。后来,珀西又花了几年时间,便轻松拿到了几门科学专业的学位,好像小孩子采摘雏菊一样,之后还在亚当工作的汽车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他的工作岗位在公司的科研处,就是所谓的“智囊库”,也正是在那里,珀西发现了电子显微镜的新应用,一举成名天下知。 那是他们在一起共度时间最久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亚当还没娶艾丽卡,珀西还是一个单身汉,两人相互做伴,越发情投意合。 有一段时间,亚当对珀西仿制古董小提琴的爱好也产生了一丝兴趣,他带着他那份独有的诙谐幽默,给每一把小提琴都贴上了一个斯特拉迪瓦里的标签。不过,在珀西提议两人一起去学俄语时,亚当却拒绝了。于是,珀西就独自踏上了自学俄语的征程,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有个人给他订了一本苏联杂志,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看俄语文章了。 珀西身材瘦高,双腿细长。在亚当看来,他总是一个样子——一副凄凄切切的模样,但其实不然;始终心不在焉似的,这倒是事实。他天生性情随和,逍遥自在,没什么事能让他挂心,当他全神贯注地研究科学的时候,就会把周围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就连他那7个吵吵闹闹的孩子也不在话下。这7个孩子是他与妻子婚后一年一个生下来的。珀西离开汽车行业后不久便结婚了,他娶了一个可爱又性感的“迷糊”女孩,如今已经是施托伊弗桑特夫人了。这几年来,这一家子枝繁叶茂,一直住在旧金山附近,家里平时就像一个吵吵闹闹的疯人院,但却也充满了欢声笑语。 这一次,珀西就是从旧金山专程飞来底特律找亚当的。8月的一个黄昏,两个人在亚当的办公室里见面了。珀西前一天给亚当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要过来,亚当一听就劝他不要去住酒店了,直接来夸顿湖住在自己家里。艾丽卡也挺喜欢珀西的。亚当希望能借老朋友来访的机会,缓和他跟艾丽卡之间紧张的气氛,也缓解一下夫妻间现在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但珀西谢绝了。“我最好还是别住在你家了,老兄。要是见到艾丽卡,她肯定会好奇我为什么来,我想你可能更愿意以自己的方式告诉她。” 亚当问:“你为什么来?” “也许我想要找一份工作。” 然而,珀西爵士并不是真的需要一份工作。事实上,他是想给亚当介绍一份新工作。 有一家从事先进电子及雷达科技的西海岸公司需要一位执行官。珀西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也是目前这家公司的科研副总裁,他来找亚当既是以朋友的名义,也是代表公司来接洽的。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想请你来当总裁,老兄。你一开始就是最高层领导。” 亚当淡淡地说了一句:“亨利·福特当年就是这么告诉邦克·努森的。” “我们会做得更好。其中的一个理由,你会获得一大笔股份。”珀西一边注视着亚当,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在这里的时间,请你帮一个忙,认真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我一向如此。”亚当心想,这正是两人友谊的一个特质,就是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互相尊重彼此才能的基础上,而且有理有据。亚当在汽车行业有着稳固的成就;而珀西尽管偶尔糊涂,对日常生活漫不经心,可是但凡是他在科学领域有所接触的,都是硕果累累,名声赫赫。今天见面前,亚当就听说了珀西的西海岸公司,据说这家公司以电子科技为方向标,短短的时间,已经在先进研发领域树立了可靠的声望。 “我们是一家小公司,”珀西说,“但是发展快,这也是我们的问题。” 他继续解释说,有一批像他一样做科研的人,聚到一起建立了公司,他们的目标就是把各门科学中的大量先进知识运用到实践中来,发明出实际产品与技术来。最新涌现出来的能源资源以及电力输送问题已经成为他们近期关注的一个重点。他们设想的发展不仅给被围困的城市工业解围,还会通过电力灌溉大幅增加世界粮食供应。目前,他们的团队已经在一些领域取得了成功,因此,用珀西的话讲,公司也“挣得了一些面包黄油和果酱”,相信未来大有可为。 “我们在超导体上投入了大量人力。”珀西报告说。他问亚当:“你对这方面有了解吗?” “有一点儿,但了解不多。” “如果能有重大突破——我们公司里有人相信会发生的,那么就会带来一场这一代电力与冶金发展史上最大的革命。我待会儿再跟你细说,这很有可能成为我们最伟大的事业。” 珀西声称,眼下,公司非常需要一位一流的实业家来经营管理。“我们都是科学家,老兄。我可以这样说,你举目四望,在美国上下能搜罗到多少科学天才,我们这里就有多少。但是,我们现在不得不做那些不想做,也没能力做的事,组织管理、财政预算,诸如此类。我们想做的就是待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想办法。” 不过,公司并不只是需要随随便便地找个商人来做生意,珀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想雇会计能雇来一堆,要找管理顾问也能找到很多。可是,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位杰出人士,一个富有想象力,理解并尊重研究的人,这个人会利用科技,会引导发明,会开创先机,这个人在台前经营公司,而我们在幕后搞科研试验。当然,还得是一个正派的好人。总之,我们需要你,老兄。” 听到这话不可能不开心。有外面的公司来挖墙脚对亚当来说,绝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多数汽车业的管理层都经历过。但这次是珀西,以他的为人,他的身份,让他开口就已经不同寻常了。 亚当问:“你们公司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他们已经明白并相信我的判断了。我可以这么跟你讲,我们在考虑人选时列了个小名单,名单相当小,上面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 亚当认真地说:“真让我感动。”这是他的真心话。 珀西瓦尔爵士不禁露出了他难得的微笑。“别的方面,你可能会更感动呢。等你想好了,我们可以进一步沟通你的薪资、红利、股份、优先认购股权这些内容。” 亚当摇摇头。“先不谈这些,还不一定呢。现在问题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汽车行业。我一生都在围着汽车转,现在也还是如此。” 即便是现在,亚当对待这番交流,也依然是以一分为二的辩证态度来看的。尽管他相当尊敬珀西,他们的友谊也非常坚固,但要亚当主动离开汽车行业,还是难以想象。 两人在桌子前面对面坐着。珀西在他那把椅子上挪动着身子。他有一个习惯,坐着的时候总是东倒西歪,细长的身形便显得弯弯曲曲的。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预示着话锋的转变。 “有没有想过,”珀西说,“百年以后,你的墓碑上会写些什么?” “说不定我都没有墓碑呢。” 珀西摆摆手。“我是打比方说,老兄。我们都会有墓志铭,不论是否刻在石碑上,它会记载我们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以及与世长辞后留给后人的一切。想过你自己的吗?” “大概想过吧,”亚当说,“想来,我们都想到过一点儿。” 珀西十指相扣,双眼凝视着指尖。“我估计,提到你,他们能说上几点。比如,‘他是一位汽车公司副总裁’,要是你够走运,打败其他的强劲对手,甚至可能写上‘总裁’。汽车行业有那么多总裁和副总裁,老兄。有点儿像印度人口呢。” “你要是有什么雄韬阔论,”亚当说,“何不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呢?” “太好了!老兄。” 亚当心里想,有时候,珀西把那套矫揉造作的英国学究派头做得太夸张了。他们就非得矫揉造作一番,因为不管是不是英国从男爵,珀西毕竟已经在美国生活25年了,他的一切品位习惯都被美国化了,只有讲话除外。不过,这或许正说明了人无完人的道理。 眼下,珀西身体前倾,真挚地注视着亚当。“你知道吗,你的墓志铭上也可以写:‘他是独辟蹊径,事业有成的领路人,带领大家开辟新路,开垦生地,为后人留下了意义重大,永恒不朽的财富。’” 珀西身子往后一倚,似乎在这番他少有的长篇大论,以及慷慨激昂的陈词过后,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亚当现在的感动之情是两人开始这番对话以来,感受最强烈的时刻。他心里明白,珀西说得没错,他也好奇,在猎户星的时代过去以后,这款车还能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多少记忆。远星也是一样。眼下看来,这两款车好像都挺重要,主宰着包括自己在内很多人的生活。但是以后呢?它们还能有多重要呢? 办公室套间里静悄悄的。现在是下午五六点钟,这里和员工大楼的其他地方一样,已经渐渐褪去一天的工作压力,秘书和其他员工都陆续回家了。亚当在自己的座位上往窗外一瞥,就可以看见高速公路上的车流,随着工厂和办公室的人一批批地涌出,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越发忙碌起来。 他之所以挑了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和珀西见面,是因为珀西特意跟他说,希望两人能有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不受任何人打扰。 “再跟我详细说说,”亚当说,“你刚才说的超导体的事。” 珀西平静地说:“有了超导体,就意味着有了大量新能源,是我们净化环境的大好机会,可以为地球创造前所未有的丰富资源。” 办公室的另一头,亚当的办公桌上,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亚当恼火地朝那边瞥了一眼。珀西过来之前,他已经跟秘书厄苏拉吩咐过,没有他的指示不要打扰他们。珀西好像也对这番打断不大高兴。 但是亚当知道,厄苏拉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违背他的指示的。他向珀西说了一句抱歉,便走到房间另一头,坐在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 “我本不想打电话给您的,”他的秘书低声说,“可是史蒂芬森先生说,他必须要跟你说话,万分紧急。” “史摩基·史蒂芬森?” “是的,先生。” 亚当怒气冲冲地说:“记下他的电话号码。条件允许的话,我今晚会打给他,但我现在不方便。” 他察觉到了厄苏拉的迟疑不决。“特伦顿先生,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但是他特别坚决,一定要你马上接电话。他说等你接了电话,就不会介意他的叨扰了。” “可恶!”亚当抱歉地望了望珀西,然后问厄苏拉,“他现在还没挂电话吗?” “是的。” “好的,接进来吧。” 亚当用一只手捂住话筒,向珀西保证说:“一分钟,就一分钟。”他心想,史摩基·史蒂芬森这种人总是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 嘀嗒一声。史摩基说话了。“亚当,是你吗?” “是我。”亚当没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悦。“我想我的秘书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现在很忙。不论什么事,都得等会儿再说。” “我是不是该把这句话告诉你的妻子呢?” 这句话激怒了亚当,他回了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经理先生太忙了,忙到接不了朋友的电话。你的妻子被捕了,要是你以为是违反交通法规这种罪名,那就错了,是盗窃。” 亚当怔住了,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史摩基继续说:“如果你想帮她,也是帮你自己,就赶快来找我,不管现在在忙什么事,都马上脱身出来,我等着你。好好听着,我来告诉你地址。” 亚当一阵茫然,感觉头晕眼花的,但还是不自觉地记下了史摩基给他的路线。 “我们要请律师,”亚当说,“我认识几个律师,我要打一个电话,把律师找来。” 他跟史摩基一起坐在史摩基的车上,他们已经到了郊区警察局的停车场。亚当还没来过这里,史摩基劝他先待在车里,让他听自己把艾丽卡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遍。阿伦森局长已经给史摩基打过电话了,他已经在亚当来之前到过局长办公室一趟了。亚当一边听着,一边越发紧张起来,眉头紧锁,心里焦虑不已。 “是啊,”史摩基说,“给律师打电话。要是这样的话,何不给《新闻报》《自由新闻》《伯明翰轶事》这些媒体都打个电话呢?他们可能还能派摄像过来呢。” “这有什么关系?明明是警察犯糊涂搞错了。” “他们可没搞错。” “我的妻子绝不会……” 史摩基也急了,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妻子就是偷了东西。你能不能听明白?她不仅偷了,还签了供认书。” “我怎么可能相信!” “你最好相信。这是阿伦森局长告诉我的,他不会骗我。况且,警察又不傻。” “是啊,”亚当说,“我知道他们不傻。”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强迫自己认真思考,从半个小时以前匆忙别过珀西瓦尔爵士到现在,他才终于冷静下来。珀西很通情达理,虽然没跟他细说电话的内容,但他也意识到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他们决定,亚当把事情办完之后,会给珀西住的宾馆打电话,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一早。 此刻,史摩基·史蒂芬森坐在亚当旁边,吞云吐雾地抽着雪茄,车里虽说开着空调,却还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烟味。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从午后就没有停过。黄昏将至,车辆和楼宇都渐渐亮起了夜灯。 “好吧,”亚当说,“要是艾丽卡做了他们说的事,这背后一定有隐情。” 史摩基习惯性地摸摸胡子。从刚才和亚当打招呼时,他就不冷不热的,一副非友非敌的样子,现在说起话来更模棱两可了。“不论如何,想来那都是你们夫妻间的事。对也好,错也罢,那都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们现在要谈的是眼下的情况。” 一辆警察巡逻车在他们的车旁边停下。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车上下来,中间押着一个男的。警察狠狠地瞪了一眼史摩基·史蒂芬森的车和车上的两个人,而那个男的,亚当看见他戴着手铐,眼神躲躲闪闪的。史摩基和亚当看着这三个人进了警局。这个情景让人想起了这个地方的用处,叫人很不舒服。 “眼下的情况是,”亚当说,“艾丽卡在里面,你是这么告诉我的,她需要帮助。我可以自己闯进去,以势压人,但可能会有麻烦;或者我也可以做一个明智的选择,请一个律师来。” “明智不明智,”史摩基嘟囔着说,“你一旦开始,恐怕就停不下来了,之后你就会想,当初要是换一个办法就好了。” “换一个什么办法?” “比如让我先进去谈谈,作为你的代表;比如我再直接跟局长谈谈;比如看看我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亚当纳闷他之前为什么没跟自己提,于是追问道:“警察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局长认识我,”史摩基说,“我们是朋友,他知道我认识你。”他忍住没告诉亚当自己已经知道的事——第一,被盗商店很有可能愿意接受私下了结,只要丢失的物品得到赔偿,就不提起诉讼。第二,阿伦森局长明白此案在当地可能会引起风波,因此会酌情做妥善安排,一切取决于相关人士是否给予配合,慎重行事。 “我现在束手无策了。”亚当说,“要是你觉得你有什么办法,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办吧。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史摩基坐着不动。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面无表情。 “啊,”亚当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有,”史摩基承认,“我大概有办法。”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代价,”史摩基静静地说,“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亚当。人人都知道,你也应该知道。” “要是我们在说贿赂的……” “不要提‘贿赂’这个词!不管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面。”史摩基朝警局做了一个手势。“记住,威尔伯·阿伦森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但你要是想通过承诺送给他什么,那他就一定会严惩你的妻子,还有你。” “我没想给他什么。”亚当一脸迷惑。“要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你这个浑蛋!”史摩基大喊道。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都发白了。“你要让我关门大吉,记得吗?难道这件事就这么微不足道,你都不记得了?一个月,你说的。一个月以后,你就会劝你姐姐撤股。一个月以后,你就要把你偷偷记的笔记交给你们公司市场部的负责人。” 亚当倔强地说:“那是我们说好了的,跟这件事没关系。” “你说得对!但跟这件事就是有关系。你要是想让你的妻子摆脱这个烂摊子,不让密歇根的大街小巷传坏她的名声跟你的名声,那你就最好再赶快想清楚。” “你还是先讲清楚得好。” “我是在开价钱,”史摩基说,“还要再讲清楚,你还不及我想象中的一半聪明。” 亚当的语气中也透出不屑来。“我大概有底儿了。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你是打算用你跟局长的交情从中间调停,想办法把我的妻子放出来,不提起诉讼。相应地,我应该要告诉我姐姐不要把投在你这里的资金撤出来,然后假装对你弄虚作假的不良经营毫不知情。” 史摩基嘟囔着:“你嘴里‘弄虚作假’这几个字倒是说得很轻松啊。或许你应该记得,这里面你也有份。” 亚当置之不理。“就说我理解的对不对吧?” “你总算是听明白了。你说得没错。” “那我的答案是‘不行’。不论如何,我都绝对不会改变原本打算给姐姐的建议的。那样我就是在牺牲她的利益来帮我自己。” 史摩基赶紧接过话来:“那就是说,你可以考虑公司那边的事。” “我可没说可以。” “你也没说不可以。” 亚当沉默不语。车里只有发动机没熄火的咕隆咕隆声,以及从空调里发出的嗡嗡声。 史摩基说:“只答应一条我也接受。特蕾莎那边就算了。只要你不去公司告发我就行。”他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我甚至都没找你把那个黑色笔记本要过来。只要你不用它揭发我就行。” 亚当还是没答话。 “可以说,”史摩基说,“你现在是在公司和妻子之间做抉择。我倒真想看看你把哪个放在第一位。” 亚当无可奈何地答道:“你知道,我别无选择。” 他知道史摩基在跟自己耍诡计。上次在汽车经销商店里起冲突时,史摩基就是这么把他耍了,预先抬高一倍价格,然后经过讨价还价,最终达成自己一开始就想要的交易。这是经销商的老把戏了,这次跟上次没两样。 不过这一次,亚当提醒自己,他要考虑艾丽卡,没有周旋的余地。 或许也有呢?就算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要跟史摩基撕破脸,自己进警局去谈,尽可能了解眼下这个看似不真实的局面,然后看看自己能不能想出其他的办法。不过,那样就要冒险。目前的事实是,史摩基的确认识阿伦森局长,而且他明显懂得如何应付这种局面,但亚当却不懂。所以,亚当几分钟前说的那句“我现在束手无策”是真心话。 但他知道,不管是不是为了艾丽卡,他的行为已经违背了自己的道德准则,他的良心已经做出了妥协退让。他的心里很郁闷,猜想这很有可能不是最后一次,不论是从私人角度还是工作方面,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以后会做出更大的妥协与退让。 而史摩基却在按捺着自己内心的雀跃之情。不久之前,在亚当声称要告发他的那天,史摩基获得了一个月的宽限,他当时就坚信事情还会有更大的转机。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如今,似乎一切如他所料。 “亚当,”史摩基熄灭雪茄,拼命忍住没笑出来,说道,“咱们走吧,去把你的妻子从监狱里放出来。” 他们只是走个过场,走一个流程而已。 阿伦森局长当着亚当的面严厉地训斥了艾丽卡。“特伦顿夫人,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就会严格依法办事。你都听明白了吗?” 艾丽卡微微张开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明白了。” 她和亚当分别坐在两把椅子上,办公桌的对面就坐着局长。虽然严厉了一些,但阿伦森局长看起来更像一个银行家而非警察。他坐着显得个子更矮了,头上的灯打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 屋里没有别人。史摩基·史蒂芬森为他们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就到外面的走廊里等着去了。 艾丽卡由一位女警带进来时,亚当和局长就已经在这里了。亚当朝艾丽卡走过去,伸出双臂来。她看到他似乎很惊讶。“我没让他们打电话给你,亚当。我没想把你卷进来的。”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丝紧张。 他一面搂住她,一面说:“丈夫不就应该是妻子的依靠吗?” 局长朝女警点头示意,女警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局长提议大家坐下,于是大家便都落座了。 “特伦顿先生,万一您觉得这里面有误会,那我想您应该看看这个。”阿伦森局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亚当一张纸。这是艾丽卡签署的犯罪供认书的复印件。 局长等亚当看完后,转头问艾丽卡:“特伦顿夫人,当着您丈夫的面,我现在问您,有没有人诱导您,或者以任何方式压制或强迫您做这番供述?” 艾丽卡摇摇头。 “那么,就是说,您签署这份供认书完全是出于自愿的?” “对。”艾丽卡不敢看亚当的眼睛。 “对于在这里所受的待遇,以及逮捕您的警察,你有任何抱怨不满吗?” 艾丽卡再一次摇了摇头。 “请大声回答。我想让您的丈夫听见。”“没有,”艾丽卡说,“没有,我没有任何抱怨不满。” “特伦顿夫人,”局长说,“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您也可以不回答,但如果您回答了,会对我有所帮助,可能也对您的丈夫有所帮助。我也保证,不论答案如何,这件事的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艾丽卡等待着他的提问。 “在此之前,特伦顿夫人,您还有过偷盗行为吗?我是说最近,像今天这种情况。” 艾丽卡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有过。” “有过几次?” 亚当立即解围说:“你说了一个问题,她也回答你了。” 阿伦森局长叹了口气。“好吧,算了。” 亚当看到艾丽卡心怀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他就想到,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是不是说错了。也许,把一切都说明白会更好,反正局长已经保证不追究了。亚当又转念一想,就算要再深挖下去,也应该是他自己和艾丽卡私下里谈。 但愿艾丽卡愿意告诉他。不过现在看来,她不一定会告诉他。 即便到现在,亚当依然毫无头绪,不知道两人回家后要如何处理此事。你的妻子是小偷,这种事情要怎么处理?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火来,艾丽卡怎么能这样对他? 就在这个时候,阿伦森局长严厉地训斥了艾丽卡,她也表示自己明白了。 局长接着说:“这是一起特殊的案例,鉴于你丈夫的社会地位,加之起诉你对你们俩的影响都不好,我们已经说服商店不提起诉讼,而且我也决定不再追究了。” 亚当说:“我们明白,这都多亏您,局长,我们十分感激。” 阿伦森局长微微点头,算是领了这份情。“特伦顿先生,有时候,相比大区的警力管控,郊区有独立的地方警力还是有好处的。我可以跟您这样讲,今天的事要是发生在市中心,由市里的警方经办,结果就大不一样了。” “要是以后谈及这个问题,我们夫妇二人都会鼎力支持保留地方警力的。” 局长没做任何表示。他觉得,拉票不应该太过明显,不过能多获得两个地方自治的支持者总是好的。要是将来哪一天,眼前这个特伦顿当真如他们所料平步青云,那他会是一个强大的盟友。局长喜欢当老大,要是可以的话,他打算一直在这里当老大当到退休。他可不想只是个辖区的头儿,做决定时还得服从大区的指挥命令。 特伦顿夫妇离开时,他点了点头,不过没起身,在他看来,过分客气并没有什么用。 史摩基·史蒂芬森已经离开走廊,回到外面自己的车里继续等着。亚当和艾丽卡一从警局大楼里出来,他就从车上走了下来。这时,天已经黑了,雨也已经停了。 亚当站在原地等着史摩基过来,而艾丽卡则独自朝亚当的车走去。他们打算把艾丽卡的敞篷车放在警局车库一晚,明天再开回家。 “我们应该谢谢你,”亚当对史摩基说,“我太太现在不太想说话,过后她会亲自向你道谢的。”因为遭到这位汽车经销商的敲诈勒索,亚当此刻心里还是恨得咬牙切齿,能表现得这般礼貌客气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理智告诉他,要是没有史摩基帮忙,他可能会更惨。 然后,亚当又意识到内心对艾丽卡的愤怒来。他认为,是她干的一桩蠢事,害得他不得不听任史摩基·史蒂芬森摆布。 史摩基咧嘴笑笑,拿开嘴里的雪茄。“不用谢。只要你守信用,按我们的协议办就行。” “我会遵守承诺的。” “还有一件事,也许你会说不关我的事,不过,别对你妻子太苛刻了。” “你说的没错,”亚当说,“这不关你的事。” 史摩基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人们可笑的行为背后都有着可笑的原因。有时候,有必要在三思过后,找出真正的原因来。” “万一哪一天,我需要学习点儿业余心理学的东西,会打电话给你的。”亚当转身走了。“晚安。” 史摩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们开着车,正在回去夸顿湖的半路上。 “你什么都没说,”艾丽卡说,“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吗?”她直直地盯着前方,尽管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还是露着锋芒。 “我要说的话,三个字就能说清楚——为什么?”亚当一面开车,一面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按捺住自己的火气。这一刻,怒火爆发了。“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为什么?”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好,那就再问一遍,看看你能不能想到一个说得通的答案。我实在是想不通。” “你用不着叫叫嚷嚷的。” “你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如果我们只是吵架,”艾丽卡说,“那什么事情也讲不通。” “我想要想通的只是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我为什么这么做?” “没错。” “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话,”艾丽卡说,“我告诉你,我享受其中。这大概吓着你了。” “对,吓得我还不轻呢。” 她往下若有所思地大声自言自语,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解释一样。“当然,我不想被抓住,但是知道有可能会被抓又让我感到很刺激。一切都变得惊心动魄,而且很莫名其妙,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喝一种酒,但却喝得太多了似的。当然,我被抓的时候,简直糟糕透了。糟糕透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好吧,”亚当说,“至少我们开了一个头。” “希望你不介意,我今天只想说到这儿。我明白,你还有许多问题,我也觉得你有权利问。但是剩下的,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亚当往旁边扫了一眼。他看见艾丽卡把头仰了过去,合上双眼。她一副年轻的模样,却看起来弱不禁风,又疲惫不堪。他答了一句:“好。” “谢谢你能来。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打算把你叫来,但是你能来,我还是高兴的。”她轻声说,声音小得他得竖起耳朵才能听见。 他伸过一只手来,握住她的双手。 “你刚才说到什么,”艾丽卡还在迷迷糊糊地说,感觉好像她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开什么头。要是我们能从头再来该多好啊!” “哪方面?” “各个方面。”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不可能了。” 亚当脱口而出:“也许有可能。” 他心里想,说来也奇怪,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怎么就偏偏挑了今天来找他从头再来。 珀西瓦尔爵士和亚当在他住的市中心的希尔顿酒店共进早餐。 自从昨晚回家后,亚当还没和艾丽卡说过话。她已经筋疲力尽,到家爬上床就马上睡着了,早上她还在安稳的睡梦中,他就开车出门往城里来了。他本想叫醒她的,却又决定不叫她了,然后在赴约与珀西共进早餐的半路上,又后悔自己没把她叫醒。他想折返回家叫醒她,可是珀西今天上午10点多钟就要飞往纽约了——这也是他们昨晚打电话约了今天一起吃早餐的原因。另外,在今天看来,珀西的提议似乎也比昨天更现实、更重要了。 昨晚,亚当留意到一件事,艾丽卡虽然已经在客房里独自睡了一个月,但昨晚她进客房睡觉时却没关门,而且今天早上,他踮着脚悄悄起来时,发现门还是开着的。 此刻,他下定决心,再过一个小时,他就给家里打电话。然后,如果艾丽卡想谈谈的话,他就会重新安排今天的工作日程,上午抽时间回家一趟。 吃饭时,珀西没有提起昨天谈话被中断的事,亚当也只字未提。珀西大致询问了亚当的儿子格雷格和柯克的情况,然后就又聊起超导体来,这是他那家小型科研公司的主攻领域,很有希望大展宏图,眼下正请亚当去当总裁。 “超导体有一点很奇特,老兄,现在公众和媒体都知之甚少。”珀西抿了一口他自己沏的斯里兰卡茶和印度茶的混合茶,他把这两种茶叶装在一个小罐子里随身带着,走到哪里喝到哪里。 “你可能有所耳闻,亚当,超导体是一种金属,或者说是导线,在输电过程中没有丝毫损失。” 亚当点点头。他明白,现在的所有导线啊,电缆啊,输电的时候都会有至少15%的损失,叫作电阻,这是八年级的物理。 “也就是说,超导体导电是零电阻,”珀西说,“这将给全世界的电力系统带来一场革命。别的先不说,有了它,就不需要那些复杂难懂又昂贵的输电设备了,超导体可以以极低的成本供应大量的电力,成本之低,电量之大,简直难以想象。目前开发遇到的问题就是,超导体只有在温度非常低的情况下才起作用,低至零下268摄氏度。” 亚当说:“那可是冷得要命。” “差不多。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我们一直有一个科学梦,就是要让超导体在室温下也能起作用。” “这个梦想有没有可能成真?” 珀西想了想,才说:“咱俩认识也有些年头了,老兄。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夸大事实?” “没有,”亚当说,“恰恰相反,你一直都是保守派。” “我现在也是。”珀西微微一笑,又喝了点儿茶,接着往下说。“我们的团队还没有发现室温下的超导体,但是发现了一种特殊现象,也就是我们的试验成果,这让我们颇为激动。我们真想知道,会不会有朝一日能做出点儿成绩来?” “要是成功了,会怎么样呢?” “要是成功了,获得重大突破,现代科技将会受到方方面面的影响,面临全面升级。我来给你举两个例子。” 亚当越听越起劲儿。 “我不谈磁场方面的假说,但是有种东西叫作超导环,是一种导线,可以原封不动地储存大量电流,如果我们能有新的突破,在这个方面也会大有所为。传输大量可携带电力将成为可能,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用卡车、轮船或者飞机把电力从一个地方运输到另一个地方。想想看,可以用到沙漠中,丛林中,不用发电机,直接让电飞过去,只要有需要的地方就能实现通电。还有一种超导环,可以用于电动汽车,让电池像灯芯草一样退休,你能想象出来吗?” “既然你问到了,”亚当说,“我还真是想象不出来。” 珀西提醒他:“不久以前,人们也想象不出原子能和太空旅游。” 的确,亚当想,然后说道:“你说有两个例子。” “对,我是这么说了。有件事情很有意思,超导体是反磁性的,也就是说,和普通磁体一起使用时,会产生无比强大的排斥力。你看出以后可能发生什么了吗,老兄?所有机器里的金属,看似贴合在一起,实际上却毫无接触。显然,我们以后就会有无摩擦的轴承了。不用互相连接,只要有金属零件就可以造出一辆汽车,这样一来,也就没有磨损一说了。这些只是初步的设想,后续远景还充满无限可能。” 珀西信心百倍,让人不可能不被感染。这话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亚当可能十之八九会当作科幻小说或者遥遥无期的畅想。可是,此话出自珀西之口,他在深奥的科学领域有着高明的见识和杰出的成就。 “说来也是幸运,”珀西说,“我刚刚提到的那些方面,还有其他方面,我们团队一直是在没引起外界关注的环境下展开科研的。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注意了,很多人的注意。这也是我们需要请你来的另一个原因。” 亚当冥思苦想。珀西说的话和种种设想令他兴奋不已,不过他也不禁纳闷,不知道这种兴奋能不能比猎户星和远星这些汽车带给他的兴奋来得更持久强烈。就算到现在,想到要离开汽车行业,他还是难以接受。但是,珀西昨天说的开辟新路、开垦生地那番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亚当说:“要是打算认真地考虑这件事,那我会去一趟旧金山,跟你们公司的其他人再谈一谈。” “那他们肯定很兴奋,老兄,我希望你能尽快过来。”珀西双手摊开,摆了一个请求的姿势。“当然,我所说的或许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成功,可是在没取得真正的突破前还不能算数。不过,我们肯定会取得一些重大的激动人心的成绩。这一点,我们有把握,我可以向你保证。还记得那句话吗?‘世间总有千重浪,男儿乘风站在浪尖上。’” “记得,”亚当说,“我记得。” 他不知道,这个时机,这重波浪是不是为艾丽卡和自己准备的。 25 罗尼·奈特初次涉足厂里的有组织的犯罪始于二月份。就在那个星期,他看见了已经快要让自己钦佩的那个领班——弗兰克·帕克兰拿了贿赂,后来,他便对梅·卢说了这番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狗屁。” 一开始,罗尼的参与似乎微不足道。他只是开始每天在自己工作的流水线上收发和记录赌号。罗尼把收到的钱和黄色的赌号小纸条交给在库房上货的“老爹”莱斯特,再由莱斯特按部就班地照着他们的路线递送到市中心的赌场里去。罗尼无意中听到一些话,便猜想传送体系应该是跟着卡车运输进出工厂的。 弗兰克·帕克兰依旧是罗尼的领班,也没有因为罗尼的赌博工作需要偶尔离岗而找他麻烦。只要他离岗的时间不长,次数不多,帕克兰就不会说什么,只是找一个替工来顶替他而已。要是离岗时间太长或者次数太多,他就会稍稍警告罗尼一下。显然,领班还在继续拿着贿赂。 这是二月份的事。到了5月,罗尼就开始给厂里放高利贷的和兑支票的两大相互渗透的非法集团干活儿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借了钱,还债有困难。另一方面是因为,尽管罗尼工作后挣了点儿钱,但转眼间就赶不上他和梅·卢花钱的速度了。所以现在,罗尼就劝别人借高利贷,然后帮忙收利息。 这种贷款一借一还,随随便便就贷出了高得离谱的利息。厂里的工人可能在这个星期开始的时候借了20美元,到周末还钱的时候,就得还25美元了。说来也古怪,尽管利息高得吓人,但高利贷的生意却很兴隆,有的人借的钱甚至更多。 到发工资的那天,给高利贷集团干活的伙计就跟厂外的伙计一样,都成了厂里非正式的支票兑现员,负责给想兑现的人兑现,还要找出那些欠高利贷的人来。 支票兑现所收的手续费是每笔款的零头。比如,要兑现一张面额为100.99美元的支票,就收0.99美元,但是手续费最低要收0.25美元。因为数量大,再加上支票兑现员既收贷款又收利息,整套活儿下来,进出的钱款可不少,多的时候,支票兑现员兼放债人的身上带着20 000美元现金也是常事。往往这个时候,他就会雇几个工人当保镖。 一旦借了高利贷,最好别拖欠债务。不管是谁,只要欠债不还,就会被人打断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还有更惨的,要是还继续欠着钱,那就要吃更大的苦头,受更多的惩罚。偶尔有几个像罗尼一样的幸运儿,可以干活儿抵一部分利息,但是借的本金必须要还清。 这样一来,上班的日子,尤其是发工资的日子,罗尼·奈特就成了高利贷和支票兑现两路现金流的中间通道。但尽管如此,他的钱还是不够花。 6月份,他开始贩卖毒品了。 罗尼并不想这样。他从一涉身厂里的讹诈骗局开始,就越发感觉自己像是被迫卷入了这滩浑水,心不甘情不愿,随时有暴露被捕的危险。一旦暴露被捕,就得进入他长久不得摆脱的噩梦——再次进监狱服刑,度过漫长的日子。那些没有犯罪前科的人,即便是干了非法的勾当,也比自己的风险小得多。即使被抓到吃了官司,也会被当作初犯从轻处罚。但罗尼可不会。 他因此越来越焦虑,同样是6月份,在罗尼和梅·卢家拍摄《汽车城》的那天晚上,他也是因此而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公司人事部的伦纳德·温盖特察觉出罗尼的心事重重,却没有谈及此事。 大约也是那段时间,罗尼发觉,这艘贼船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团队中专门负责相关事务,被大伙称作“大个子鲁夫”的“传话人”早就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了。那天,他通知罗尼入伙时,要他把大麻和摇头丸捎进厂里分发出去,在被罗尼一口回绝后,便把话挑明了。 几个月以前,他们俩并排站在厂里上厕所时,大个子鲁夫就暗示要招他入伙,参加厂里的犯罪活动。如今,暗示成了现实,明显大多数非法活动里都有大个子鲁夫的份儿。 “这种好事就不用分给我了,”提到运毒品的事时,罗尼倔强地说,“找你别的兄弟去,听见了吗?” 他们正趁着休息时间,在流水线附近的一排储藏箱后面说话,以防被别人看见。大个子鲁夫怒目而视。“你这个臭小子被吓坏了吧。” “也许吧。” “老板可不喜欢胆小鼠辈。容易叫他担心。” 罗尼还算是有些脑子,没问谁是老板。他认准了有这么一个人,或许是在厂外的什么地方,这是明摆着的,就跟有这么个组织一样,罗尼不久前就看出了端倪。 一天晚上,他下班后没走,而是和另外6个人一起留在了厂里。之前有人提醒过他们,要掩人耳目,分头前往废品区。他们一到那儿,就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等着了,这群人把旁边已经堆好的装货箱和硬纸盒搬到车上。罗尼一看,往车上装的分明是没用过的新材料,根本不是什么废品。里面有轮胎,有收音机,有成箱的空调,还有沉甸甸的跳板箱,要用起重机才能装车,而箱子上标记着里面装的是变速器。 第一辆卡车开走后,又来了第二辆,他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装车,一连装了三个小时。虽然天已经黑了,工厂这一带,平时晚上没什么车辆来往,但那天还是灯火通明的。大个子鲁夫中间进进出出了好几次,直到最后才不放心地四处看看,催促着大伙儿加快速度。他们抓紧装车,终于第二辆车也开走了,大家便各回各家了。 罗尼帮忙装车三个小时,拿了200美元。那批货分明是盗窃来的赃物。同样可以证明的是,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颇具规模的高效组织,而且卡车能安安稳稳地进出厂子,肯定也贿赂了工厂里的某些高层人士。后来,罗尼才听说,原来那批“变速器”,可以低价卖给底特律和克利夫兰一带的汽车改装店。还有,废品区运出去的货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罢了。 “大概你知道得太多,也招来了不少麻烦,”大个子鲁夫之前跟罗尼在储藏箱后面聊天时说道,“这也让老板担心啊,所以,要是他觉得你不再跟我们一伙儿了,就可能会在停车场搞个小聚会什么的。” 罗尼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近来,员工停车场那一大片地方,殴打抢劫事件频发,就连保安巡逻都成对出勤了。就在前一天,有个年轻的黑人工人挨揍遇劫,对方下手狠毒,打得他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罗尼耸了耸肩。 大个子鲁夫哼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啊,伙计,我要是你的话,可能会好好琢磨琢磨这事儿。” 最终,罗尼还是加入了贩毒团伙,一方面是迫于大个子鲁夫的威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实在缺钱缺得厉害。6月份,在经历了第二次工资扣押后,他又迎来了伦纳德·温盖特那个节衣缩食的经济计划,每个星期剩下的工资刚刚够罗尼和梅·卢勉强过日子,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还高利贷。 实际上,贩毒的勾当并不难办,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有些担心过头了。他庆幸他们做的毒品只有大麻和摇头丸,并没有海洛因,要运那玩意儿,风险可就更大了。厂里也有私下贩卖海洛因的,这个人认识有毒瘾的工人。但是,海洛因的毒瘾太强,很容易被捕,一经审讯就会供出同党。 而大麻就好办多了。联邦调查局和当地警方已经私底下跟汽车公司管理层通过气,只要毒品剂量低于一磅,他们就不会插手调查。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调查警力不足。一有这类情报泄露出来,罗尼跟其他人就会当心起来,每次只捎少量毒品进厂。 连罗尼都对厂里大麻泛滥的程度瞠目结舌。他发现有一大半的工友每天都要抽上两三支,不少人承认,他们就是靠吸食大麻才撑过来的。“苍天啊,”一个常从罗尼手里买货的人笃定地说:“要是不吸食大麻,谁能受得了这个鬼地方的折磨?”据他说,只要抽上半支就够他精神好几个小时的。 罗尼还听说,另一个工友因为抽大麻抽得太明显,受到了一个领班的警告,他当即跟领班说:“要是你把所有抽大麻的人都开除,这块地方就造不出汽车来了。” 罗尼参与贩毒,不仅能摆脱高利贷那边讨债的人,还能有些富余的钱,让自己也买点儿大麻抽。的确,他发现,在吸食大麻之后,流水线上的一天可以过得更容易些,该干的活儿也都能干完。 尽管罗尼自己有另外的差事要办,但在工作上,他还是千方百计地继续让弗兰克·帕克兰满意,而且那些额外的差事其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为了猎户星,流水线要改装,这段时间工厂停工了4个星期,罗尼因为工龄短所以临时被解雇了两个星期,等到第一批猎户星上流水线时他再复工。 猎户星让罗尼兴致勃勃,第一天装猎户星下班回来,他就跟梅·卢讲,这款车非常火辣劲爆。这好像还燃起了罗尼的“性致”,因为他又说了一句:“今天晚上,我们也要好好大干一场。”梅·卢听到后便咯咯地笑了。之后,他们果然大干了一场,而罗尼基本全程都在想着这款车,心想自己要是有机会拥有一辆猎户星就好了。 仿佛一切安好,罗尼·奈特一度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信条,没什么能长久的。 直到8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他才又记这句格言来。 大个子鲁夫通过莱斯特给罗尼捎了信——第二天晚上有行动,明天罗尼下班后要待在厂里,之后他还会接到更多指示。 罗尼当着莱斯特的面打了一个哈欠。“我来看看日程表,伙计。”“你这个机灵鬼,”莱斯特回敬了一句,“不过,别想骗我。你可要到场。” 罗尼也知道自己会到场的,上回下班后去废品区帮忙干活,轻轻松松就挣了200美元,他估计明天也是一样的待遇。然而,第二天他在下班前半小时接到的指示,却出乎自己的预料。莱斯特通知罗尼,他下了班别急着下流水线,先在附近晃悠晃悠,等夜班的工人开工了,再去盥洗区跟其他人碰头,其中就有莱斯特和大个子鲁夫。 就这样,当刺耳的下班哨声响起,罗尼没有跟大伙儿一样争先恐后,一路狂奔冲向出口,直奔停车场和公交站,而是慢悠悠地溜达到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一瓶可乐。这瓶可乐买得比可平常花的时间长了不少,因为自动售货机暂时停用,这个时候有两个售货机公司的取款员正在把售货机里面的钱清空。罗尼看着他们把硬币一起倒进几个帆布袋子里。等售货机恢复使用后,他便买了可乐,然后又过了几分钟,才拿着可乐来到盥洗区。 这里像一个山洞似的,死气沉沉的,水泥地上湿漉漉的,一股难闻的尿骚味挥之不散。正中间摆放着一排石头做的大盥洗浴盆——所谓的“水盆”,一般一次可以容纳12个人同时使用。剩下的地方挤满了储物柜、小便池和不带门的厕所。 罗尼用一个水盆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拿纸巾把水擦干。这会儿,盥洗区里就他一个人,因为白班的人现在都已经走了,夜班的人也在外面开始干活了。上夜班的工人过不了多久也会涌进来,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外面的门开了,大个子鲁夫进来了,他这么大块头的人,走起路来却动作如此轻盈,也是不容易。他一边生气地皱着眉头,一边看看手表。大个子鲁夫的衣袖被卷了上去,抬胳膊时能清楚地看到小臂上拢起来的肌肉。罗尼刚要朝他这边过来,他就示意罗尼别出声。 过了几秒钟,莱斯特也从那扇门里进来了。这个年轻的黑人一面喘着大气,一面淌着汗水,额头和脸上的那道伤疤处都闪烁着晶莹的汗珠。 大个子鲁夫指责道:“我跟你说了,赶快……” “我是赶快了!是他们晚了。有个地方出了点儿问题。有东西卡住了,多花了些工夫。”莱斯特拔高了一个声调,声音紧张兮兮的,平时那副大模大样的架势荡然无存。 “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南区食堂。勒罗伊正盯着呢。他会到说好的地方跟我们碰头。” “南区食堂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了。”大个子鲁夫对其他人说:“我们动起来吧。” 罗尼站着一动不动。“往哪儿动?干什么?” “现在赶快。”大个子鲁夫小声说,双眼盯着外面的门。“我们要打劫自动售货机的取款员。这桩生意早就计划好了,绝对妥当。他们手里有一大笔钱,我们4个人对他们俩。包括你。” “我不要!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管你要不要,都得来。”大个子鲁夫把一把短管自动手枪塞进他的手里。 他抗议道:“不行!” “这有什么两样?你都吃过带枪的官司了。现在,不管你带不带枪,结果都一样。”大个子鲁夫猛地一把推开面前的罗尼。他们一离开盥洗区,罗尼就本能地把手枪塞进了裤腰里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急匆匆地穿过工厂,走的是最僻静的小路,避开了别人的耳目,这一点倒是不难,只要熟悉地形就行。罗尼虽然没进过南区食堂,那是给监工和领班用的,但他也知道在哪儿。那里大概也和他买可乐的员工区一样,有一组自动售货机。 罗尼一边和其他人一道赶路,一边扭头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可能是因为我们喜欢你,”大个子鲁夫说,“也可能是老板觉得一个兄弟陷得越深,打退堂鼓的概率就越小。” “这件事,老板也参与了?” “我跟你说了,这次行动早有计划。我们已经研究自动售货机的取款员一个月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人打劫过他们。” 最后这一句是瞎话。 这可不难理解,至少了解内情的人不难理解。大个子鲁夫就了解内情。同时,他也清楚他们4个人此刻所冒的风险,也准备好接受并挑战风险了。 罗尼·奈特不了解内情。要是他了解,要是他知道了大个子鲁夫没对他讲的内情,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转身逃跑的。 内情就是,厂里自动售货机附近的这片地盘是黑手党出资运作的。 在底特律所属的密歇根州韦恩县,黑手党的活动范围甚广,从谋杀这类赤裸裸的犯罪,到半合法化的买卖都有涉足。这一地区的黑手党也应该属于“科萨·诺斯特拉”(美国最大的黑手党犯罪集团),因为该组织的核心是西西里家族。所谓半合法的“半”说得也恰如其分,因为黑手党做生意没有哪一桩不带点儿流氓痞气的,至少也有抬价、恐吓、贿赂、暴力、纵火这类事件。 黑手党在底特律包括汽车厂在内的工业工厂里很有势力。他们控制着赌博和高利贷,还做些别的生意。工厂大批财物大规模失窃倒卖的背后就有这个组织的支持。通过诸如服务与供应商之类表面合法的经营,该组织的触角遍及全厂。而这些合法经营往往只是为了给其他活动打掩护,或者是为了藏匿现钞。毋庸置疑,黑手党每年的年收入都是数以亿计的。 但最近几年,黑手党首领的年纪越来越大,心力大不如从前,远居大角安养,在底特律黑手党的各个阶层中就爆发了一场谋权夺势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有一个核心成员全为黑人的小集团,因此,不论是底特律还是其他地方,这个下层小集团都被称作“黑人黑手党”。 于是,黑手党内部的黑人们便在为争取认可与平等而斗争。与此同时,外界广大黑人同胞在为更值得争取的民主权利而奋斗。两者并驾齐驱。 黑人黑手党中,有一个小团体,以一个尚未公开身份的厂外激进分子为领导,而大个子鲁夫则是厂内代表,一直在不断试探挑战着黑手党家族原本的规矩。几个月前,他们开始不经批准就发动突袭,另设号码赌局,增加黑人黑手党高利贷的放贷比例,在工厂和整个内城拓展势力,还涉足包括有组织的嫖娼卖淫以及勒索收取保护费在内的其他活动。这一切活动都是对曾经独霸四方、坚不可摧的旧体制的挑衅。 黑人黑手党小团体就在等着对方的报复行动,果不其然,有两个借了高利贷的黑人分别在各自家中遇袭,有人埋伏在他们家里,先把人暴打一顿,然后洗劫一空。其中一个人的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他们就当着妇孺的面行凶抢劫,把这个黑人吓得魂飞魄散。不久以后,一个组织黑人黑手党赌号的人就在路上被人劫住,用手枪暴打一顿,再推翻汽车,一把火烧掉,所有记录都被毁掉了,钱也被抢光了。这种种暴行,从其残酷无情的犯罪手法到其他各种特征都可以明显看出是黑手党所为,这也正是他们要让受害者及其同僚认清的事实。 现在黑人黑手党要展开反攻了。六大反击计划之一就是打劫自动售货机的取款员,一切都是精心计划好的,时间就瞄准在今天,统一行动,这是对这场权力争夺战中各方力量的试探。之后,在黑白黑手党之间的这场战争结束前,双方还会有更多的打击报复行动,不知道这场战争有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然而,不论何时何地,所有战争中的战士和受害者都不过是一枚枚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 罗尼·奈特、大个子鲁夫和“老爹”莱斯特从一间地下室的走廊里穿过来,现在正在一段金属楼梯下面。往上望去,只能看见两层之间的一段阶梯,却看不到最上面连接地面的台阶。 大个子鲁夫小声下令:“在这儿待着别动!” 上面露出一张脸来,有个人正从楼梯上面往下看。罗尼认出了这个人,那就是勒罗伊·科尔法克斯,一个语速很快的极端激进分子,他正跟团伙中的其他一些人混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压低声音说:“那几个盯梢的白人还在那里吗?” “在。看样子,还要再过两三分钟。” “好的,我们已经就位。你现在没事了,不过要跟住他们,要跟紧了,明白吗?” “明白了。”勒罗伊·科尔法克斯点点头走了。 大个子鲁夫召唤罗尼和莱斯特说,“来这里。” “这里”指的是清洁工的贮藏室,这间屋子没上锁,里面刚好够他们三个人待的。他们一进去,大个子鲁夫就把门轻轻地半关上了。他问莱斯特:“你拿到面罩了吗?” “拿到了。”莱斯特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罗尼可以看见他紧张兮兮地正在发抖。这时,他从口袋里拿出三个蒙面罩来。大个子鲁夫拿了一个套在头上,并示意其他人也戴上。 地下室的走廊外面静悄悄的,只是从上面远远地传来流水线轰隆隆的响声,那是一班8小时的工人刚上工。挑这个时间动手,算是有两下子。厂里晚班的车流人流肯定远不及白班的时候,而且晚班刚上工的时候,往往走动的人更少。 “你们俩看着我,我动你们就动。”大个子鲁夫透过蒙面罩,用双眼打量着莱斯特和罗尼。“要是顺利,应该不会惹什么麻烦。等我们把他们带过来,你们俩就把他们绑好。勒罗伊已经把绳子扔下来了。”他指着近处地上两卷黄色的绳子说。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罗尼发觉自己已经屈从了。他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知道不论自己参不参与,结果都是一样的,他都脱不了干系,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跟其他三个人一样要受罚。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其实根本就是别无选择,在他的记忆中,一直以来,都是别人拿好了主意,然后强加在他身上。 大个子鲁夫从一身工装里掏出一把重柄柯尔特左轮枪。莱斯特握着一把短管手枪,和罗尼拿到的那把一样。罗尼不情愿地把手伸进裤腰,也把自己的那把枪拿了出来。 大个子鲁夫一打手势,莱斯特就紧张起来。他们可以清楚地听见金属楼梯上面传来的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清洁员贮藏室的门一直半掩着,直到脚步声临近,落在瓷砖上,离他们只有几英尺远的时候,大个子鲁夫才打开门,三个人蒙着面冲出来,举起了枪。 自动售货机的取款员简直惊呆了。 这两个人都穿着带有自动售货机公司徽章的灰色制服。一个人长着一绺红头发,脸是偏白的肉粉色,此刻显得更加苍白了;另一个人的双眼皮很深,长得有些像印度人。一人肩上挂着两个粗麻布袋子,用链条和挂锁拴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大骨架,身材结实,年纪大约30岁,看起来都是一副可以打一架的阵势。不过,大个子鲁夫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用自己的左轮枪瞄准红头发取款员的胸口,朝清洁工的贮藏室点头示意。“去那里,宝贝儿。”他又命令另一个人:“你也一样!”他的话从面罩里传出来时,听起来模模糊糊的。长得像印度人的那个取款员从他背后扫了一眼,好像要跑。结果发生了两件事。他看见第4个蒙面人勒罗伊·科尔法克斯手持一把长猎刀,从楼梯上纵身一跃,拦住了他的去路。与此同时,大个子鲁夫用左轮枪枪口啪地扇了他一巴掌,左脸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直喷。 红头发取款员明显是想帮同伴的忙,迅速转过身来,罗尼·奈特用自己那把手枪抵住了他的肋骨。罗尼警告说:“别动!没用的!”他只是想赶快了结这一切,不要再引起暴力事件。红头发取款员没动静了。 现在,这4个伏击者把面前的两个人推进了小屋。 红头发取款员抗议说:“听着,要是你们知道……” “住口!”莱斯特说,他好像不再害怕了。“给我!”说着,他一把夺过红头发取款员肩上的粗布袋子,还推了他一把,那人便被身后的拖把和提桶绊倒了。 勒罗伊·科尔法克斯伸手去拿另一个人肩上装钱的袋子。可是这位长得像印度人的取款员脾气却差得很,完全不顾自己脸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他一头冲向勒罗伊,膝盖往他的小肚子下面一拱,左手朝他胃部狠狠地捶了一拳,然后又伸出右手,扯下勒罗伊脸上的面罩。 霎时间,两人互相怒视着对方。 取款员嘘了一声:“现在,我就知道是谁了……啊!!!” 只听他先是大声尖叫,然后就变成了呻吟凄切,再然后就没了声响。他的身子向前直直地倒下,把勒罗伊之前用力刺进他腹部的那把长猎刀压在下面。 “上帝啊!”红头发取款员说。他直勾勾地盯着片刻之前突然倒下,而现在已经一动不动的同伴。“你们这帮浑蛋居然把他杀了!” 这是他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大个子鲁夫用枪把手猛地砸向他的头颅。 莱斯特现在比原先抖得更厉害了,吞吞吐吐地说:“我们非得这样不可吗?” “覆水难收。”大个子鲁夫说。“况且是他们先挑的头。”不过,他说话的气势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笃定了。他拎起两个用锁链拴着的袋子,命令道:“带上其他的。” 勒罗伊·科尔法克斯伸手将其他的袋子拿了起来。 罗尼大声说:“等等!” 从金属楼梯的方向,传来了外面急促的脚步声。 弗兰克·帕克兰今天比平时下班晚,因为他们在马特·扎列斯基的办公室里又开了一个领班会。他们讨论了有关猎户星生产方面的一些问题。之后,他去了南区食堂,午饭时候,他把一件毛衣和几份私人文件落在那儿了。等他拿好东西,正准备走时,突然听见下面一声尖叫,于是下楼来调查一番。 帕克兰经过清洁工贮藏室关着的门时,突然感觉遗忘了什么东西似的。他转过身来,看见自己刚才就留意到,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东西——门下面溢出的血迹。 领班迟疑了一下。但他生来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于是便打开门进去了。 几秒钟的工夫,他就被击中头部,一头栽倒在两个自动售货机取款员的旁边,不省人事了。 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这三个人才被人发现。而那时候,大个子鲁夫、“老爹”莱斯特、勒罗伊·科尔法克斯和罗尼·奈特一行4人早就从工厂翻墙出去,逃之夭夭了。 长得像印度人的那个取款员死了,另外两个人也奄奄一息。 26 有时候,马特·扎列斯基真想知道汽车圈外的人是否意识到,如今的汽车流水线与亨利·福特一世时期并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变。 夜班工人开工已经一个小时了,他此时正走在猎户星的流水线旁边,这款公司的新车还没对外公开。马特和厂里其他高管一样,虽然白班工人已经下班回家了,但他一天的工作却尚未结束。下一班的工人工作时,他也会继续留在厂里处理新出现的生产问题,这是厂里在完成新任务时难免的,管理层和工人都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换完班不久,马特在自己的办公室召开了领班会,会上讨论了一些工作委派,会议在15分钟前结束了。现在马特正在巡逻,警觉地监督着流水线,他早已是斫轮老手,用一双慧眼搜索着潜在事故点。 他一边走路,一边又想到了亨利·福特——这位汽车业里大批量生产流水线的先驱。 如今,来汽车厂参观的人最为着迷的便是汽车制造,而在任何一个汽车厂里,终端组装流水线都是其经久不衰的一部分。这条流水线往往有一英里长,由于展现出了汽车制造的全过程,因此在视觉上十分具有冲击性。最初,只是把几条钢筋拼到一起,然后,它们就好像被施过肥似的,飞速膨胀扩展,开始初具雏形,仿佛看到胎儿在移动的子宫里茁长成长。这一过程的速度,说快不快,对参观者而言足以消化理解;说慢不慢,对看客来说也足够刺激。它宛如一条河流,大多数时候都在笔直地向前流淌,但偶尔也有蜿蜒回转之处。这些抽枝发芽的汽车,色彩斑斓、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长相与妆容各有特色,展现出各自的个性特征与性别差异。终于准备好迎接这个世界了,汽车便装上轮胎横空出世了。顷刻间,点火钥匙扭转飞旋,发动机声应运而生,目睹这感人的一瞬间,就如同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一辆汽车新生儿凭借自己的力量从流水线上开出来了! 马特·扎列斯基见过很多观众蜂拥而至,穿梭在工厂里的景象。在底特律,每天都有这样的人,仿佛朝圣者一般,惊异于汽车的制造过程。他们不明具体的情况,却在满口惊叹着自动化批量生产有多么神奇。公司培训工厂导览解说员将每一位参观者视为潜在客户,滔滔不绝地演讲推销,激发着参观者的好奇心。然而,讽刺的是,终端组装车间根本不是自动化的,不过只是在旧式传送带上有序地挂着汽车上的各个零件,就好像圣诞树上挂着的各种装饰一样。对工程技术而言,这是现代汽车生产中最没含金量的一个环节。就质量而言,这就像一张疯狂的晴雨表,可好可坏,完全受人类行为的影响。 相反,汽车发动机制造厂虽然在视觉上没有那么强的冲击力,但却是真真正正的自动化操作,一长串错综复杂的操作都是纯机械完成。在大多数发动机厂里,一排排复杂的机床自行运转,由计算机在幕后操控,只有几个技工负责偶尔调整。要是机器出了什么问题,就会马上自动关闭,然后通过报警系统求助。否则就会持久地工作下去,达到间不容发的标准,既没有午休,又不上厕所,也不会和旁边的机器说话聊天。所以,相比构造更为一般的汽车零件,除非是疏于照顾或者糟蹋滥用,发动机很少坏掉。 马特心想,如果老亨利从墓地里爬出来,看见现在70年代的汽车流水线,他可能会对如今基本没什么变化的流水线感到惊诧。 此时此刻,生产并没有遇到障碍,至少在马特的视线范围内没有,于是马特·扎列斯基便回他位于夹层的玻璃板办公室去了。虽然如果他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了,但他还是不愿意回到皇家橡树园空荡荡的家里。从芭芭拉愤懑离开家的那晚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两个人却依然没有和解。近来,马特已经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去想女儿,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其他的事情上,比如几分钟前,他就在想亨利·福特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从未将她遗忘。不论如何,他都希望两人能平息那番争吵,巴望着芭芭拉能打来电话,然而她却并没有这样做。马特的自尊心很强,再加上他坚信家长不应该先低头,也就没给她打电话。他料想芭芭拉应该还和那个设计师德洛桑托住在一起,这是马特不愿意去想的另一件事,但却也同样久久不能忘怀。 他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明天的生产进度安排。明天是周三,所以流水线上会有几辆“特制汽车”,不是给公司经理层的,就是给他们的朋友的,再有就给是那些影响力够大的人,可以保证他们订的车受到超出一般的待遇。领班和质量监控员都已经得到消息了,于是,所有的这些“特制汽车”都会得到特殊照顾。负责车身的工人会小心翼翼地安装上框顶板、车座椅和内饰,与平常相比,一定会小题大做一番。还会有人密切监督发动机和传动系统顺序。之后,质量监管员会对汽车进行全面的检查,并在发货前下令再做些补充和调整工作。每天有15~30辆汽车会被厂里的经理层晚上开回家,第二天再开回来并提交路面测试报告,而这些“特制汽车”也在其中。 当然,马特·扎列斯基也知道,现在安排生产“特制汽车”有一定的风险,尤其是如果这辆车刚巧是给厂里经理层的。总有几个工人满腹委屈,对管理层心存不满,有真真切切存在的,也有凭空假想出来的,他们很高兴能有机会“跟头头扯平”。然后,传说中的“软饮料瓶”就很有可能成为现实——他们会把脚踏板里面弄松散,因此只要用到这辆车,汽车脚踏板就会咯吱咯吱地响。加工时,故意松动螺丝或是放一块厚金属都能达到这个效果。还有一个技巧就是从里面把后厢盖焊上,技巧娴熟的焊接工从车后座上只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也是马特这些人在给自己的车安排生产时不用真实姓名的原因。马特放下第二天的生产安排,反正已经没必要再看一遍了,他今天已经看过了。现在,该回家了。他站起身来,又想起了芭芭拉,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突然间,他感到非常疲倦。从夹层下楼时,马特·扎列斯基觉察到某种骚乱不宁的叫嚷声,还有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地停下脚步来搜索这个声音的来源,因为厂里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是他的事情。声音像是从南区餐厅传来的。他听见急迫的喊声:“上帝啊,来人啊,快叫保安来。”几秒钟后,他一面赶赴骚乱现场,一面听见外面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一个清洁工发现了被挤在一起的两个自动售货机取款员和弗兰克·帕克兰,他头脑很清醒,立即跑去打电话报了警。而马特·扎列斯基听见的叫声,是后来陆续赶来的人在叫喊,那时候,救护车和厂里的保安,还有外面的警察都已经在赶赴现场的路上了。 不过,马特还是比所有外援都更早地到达了地下一层的清洁工更衣室。他一路吆喝着穿越紧张不安的人群赶到现场,看见了三个躺着的人,其中就有弗兰克·帕克兰,他们一个半小时前才在领班会上见过。帕克兰双眼紧闭,肤色灰白,鲜血淌过发间,凝结在脸上。一个值晚班的办公室文员拿着急救箱跑过来。他把帕克兰的头捧在自己的大腿上,试图摸摸他的脉搏。文员看着马特说:“他大概还活着,扎列斯基先生;还有一个人也活着。不过,至于他们还能活多久就不好说了。” 这时,救护车和安保人员也到了,接管了眼下的局面。身着制服的当地警察最先到位,接着便衣侦探也迅速到场加入调查。 马特虽然帮不上忙,但也没办法离开工厂了,此刻工厂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被警车重重围住。显然,警方认为犯罪分子还在工厂里,由于三名受害者中已有一人确认死亡,此案便成了一起抢劫杀人案。 过了一阵儿,马特回到自己在夹层的办公室,无精打采地坐在里面,精神麻木,萎靡不振。 弗兰克·帕克兰明显伤情严重,马特只看了一眼,便感到震惊不已。还有刺穿印度人模样取款员身体的那把刀,也把马特吓得不轻。不过,马特不认识那个死了的人,可帕克兰是他的朋友。尽管这位领班和副厂长有过口角之争,一年前还有过一次激烈地言语争执,但那都是工作压力导致的分歧。平常他们还是互相尊重,彼此欣赏的。 马特心想,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受害者换作别人,他或许不会这么伤心难过。 就在那一秒,马特·扎列斯基突然感觉喘不上气来,胸口一阵颤振,好像里面有只小鸟在挥着翅膀拼命想要出来似的。这种感觉让他惊恐万分,出了一身的汗。在多年前的欧洲战场上,面对滚滚而来的德国高射炮和B17–F轰炸机的狂轰滥炸,他也是这般心惊肉跳,虚汗直流。不论今时往日,他都知道,这是对死亡的恐惧。 马特还知道,他这是心脏病犯了,需要有人来帮忙。他开始浮想联翩——他要打电话,不管有谁来,也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叫他们给芭芭拉捎信,因为他有话想对她说。他说不好到底想说什么,但只要她来了,他想说的话自然就会脱口而出。 可问题是,等他下定决心去拿电话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动弹不得了。他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右侧身体已经毫无知觉,甚至都感觉不到胳膊和腿的存在了。他拼命想要呼喊,可是,令他吃惊沮丧的是,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办法出声。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要对芭芭拉说什么了,他想说,尽管他们有过分歧,但她还是他的女儿,他依然爱她,就像他爱她的母亲一样,芭芭拉在很多地方都很像她的母亲。他还想说,如果现在有机会化解两人的矛盾,不论如何,他都会尽力去多理解她和她的朋友,从现在起…… 马特发觉,自己的左半身还是有知觉的,也有力气动弹。他用左臂作为杠杆,拼命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不听使唤,于是,他滑倒在办公桌和椅子之间的地板上。不久之后,有人在这个位置上发现了他,他意识清醒,只是眼睛里透露出沮丧和痛苦,以及绝望的挣扎,因为他想要说话却完全发不出声。 后来,救护车又开进了工厂里,这是那天晚上这里第二次叫救护车。 “你知道的吧,”第二天,福特医院的医生告诉芭芭拉,“你父亲之前发病过一次。” 她对他说:“我现在知道了,事到如今才知道。” 这天早上,厂里已经有一位秘书汇报过了,这个人就是艾因菲尔德女士,她良心不安地报告说,马特·扎列斯基几个星期前发过一次病,但并不太严重,那天是她开车把他送回家的,并在他的劝说下对此事保持缄默。公司人事部门的工作人员已经将此事告知芭芭拉了。 “把两次发病的情况综合起来看,”医生说,“符合经典案例。”他是一位心脏病专家,头部秃顶,面如土色,一只眼睛下面的肌肉微微抽搐。芭芭拉心想,看来他也是一个工作太卖力、太拼命的人,在底特律,这样的人太多了。 “假如我父亲没有隐瞒第一次的发病,现在的情况会有所不同吗?” 专家耸耸肩。“也许会,也许不会。假如他没有隐瞒病情,可能会早一些接受药物治疗,但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的。不论如何,现在谈这个问题都没什么意义了。” 这番对话发生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外间里。她可以透过玻璃从窗外看见父亲躺在里面四人间的一张病床上,嘴里插着一根红色的橡皮管,连接着旁边立着的灰绿色呼吸机。呼吸机正均匀地喘息着,呼哧呼哧地帮助他呼吸。马特·扎列斯基紧闭着双眼,医生已经跟芭芭拉说过,她的父亲虽然现在还处于睡眠状态,但必定有醒来的时候。她很想知道,他是否能看见在自己生命的紧要关头,离他最近的另一张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年轻的黑人女性。 “有这么一种可能,”医生说,“你父亲在早年间就有心脏瓣膜损伤。然后,他第一次中风发病时,虽然病情没这么严重,但是心脏上却掉落了一小块凝块,流入了他的右脑,而右脑控制人的左半身,左撇子除外。”芭芭拉心想,这一切都丝毫不近人情,就好像是在描述机器的常规部件,而非人类突然间的心力衰竭。 心脏病医生接着说:“根据你父亲第一次中风时的发病情况来看,几乎可以肯定,他只是表面上暂时恢复了,并不是真正意义的恢复。他身体的自动防故障机制依然处于损坏状态,所以,昨晚第二次中风时,左脑发病的后果才这般严重。” 芭芭拉昨天一直和布雷特在一起,突然接到电话,得知父亲突发中风,于是她匆忙赶往了医院。是布雷特开车送她去的,不过,他没有进医院,只是在外面等着。“你需要我的话我就进去,”在她进去之前,他一面握着她的手安慰她,一边说道,“不过,你爸爸不喜欢我,即使生病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要是他看见我跟你在一起,恐怕会更难过。” 在去医院的途中,芭芭拉就有一种负罪感,想知道自己的离家出走对父亲突如其来的病倒究竟有几分影响。与布雷特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能多看到一些他的温文尔雅,也因此更爱他一些。而这却进一步加强了故事的悲剧色彩,她最在乎的两个男人却不能更多地了解对方。总的来说,她觉得这主要归咎于她的父亲。眼下,芭芭拉还是希望自己之前给他打过电话,从他们疏远以来,她已经这么想过好几次了。 昨晚在医院,他们让她跟父亲简单地说几句话,一位年轻的住院医师对她讲:“他不能跟你说话,但他知道你在这里。”她小声咕哝着自己觉得马特想听的话:她对他的生病感到难过抱歉,她不会离他远去的,会常来医院看他。芭芭拉一面说,一面直视他的双眼,虽然看不出一丝认可,她却感觉到那双眼睛努力紧绷着好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这是自己的想象吗?此刻,她再次心生疑惑。 芭芭拉问医生:“我父亲有几成概率,或者说,希望?” “康复吗?”他望着她坦言。 “对。请对我说实话,不用隐瞒。我想知道真相。” “有时候,人们并不想知道真相。” “我想。” 心脏病医生平静地说:“你的父亲完全康复的概率为零。根据我的预判,他有生之年恐怕都会是丧失行为能力的偏瘫,右半身完全无力动弹,语言能力也会完全丧失。” 顿时一片寂静,之后,芭芭拉说:“请不要介意,我想坐下来。” “当然。”他把她带到一张椅子前坐下。“这是一个重大打击。如果你需要,我给你拿点儿饮料来。” 她摇摇头。“不用。” “你早晚得知道,”医生说,“而且是你问我的。” 他们一起透过重症监护室外的窗户往里面望去,看见马特·扎列斯基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靠呼吸机在维持。心脏病医生说:“你父亲从事的是汽车行业,对吧?应该是制造厂的。”这位医生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了些许温暖,比之前也更有人情味了。 “对。” “我有很多病人都是从那里来的。太多了。”他模模糊糊地往医院墙外的底特律方向指了指。“在我看来,那里仿佛是一个战场,总有那么多的伤亡。而你父亲,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27 汉克·克莱塞想要制造推广的打谷机没有得到支持。董事会行政方针委员会做出了决定,亚当·特伦顿从产品开发部副总裁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那里得到了内部通知。布雷思韦特亲自拿来通知,放到亚当的办公桌上。“抱歉,”这位人称“银狐”的布雷思韦特副总裁说,“我知道你感兴趣,你也勾起了我的兴趣。董事长也有同感,所以说,你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知道这些可能会让你好受一些。” 最后这句话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董事长以兴趣广泛、见解开明而著称,但他偶尔也会独裁专制一回,而这一次他显然没有那么做。亚当后来得知,这个否定决议实际上是在执行副总裁休伊森的压力下做出的。行政方针委员会是由董事长、总裁和哈伯德·休伊森构成的“三头统治”,而休伊森则在当中充当着支配政策导向的角色。 据说,哈伯德·休伊森反对的理由是,公司的主营项目是小汽车和卡车的生产制造。如果说打谷机在农产品部门看来,不是一个挣钱的项目,那就不应该打着公益的旗号把它强加给公司的任何一个部门。说起一般的分外之事务,单是应对公众和立法机关,就已经压力很大了,汽车安全要加强,空气污染要减少,招聘员工要照顾劣势群体,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 总之,一句话概括论点,我们不是慈善团体,而是一家以为股东赚钱为目的的企业。 经过一番简单讨论,总裁对哈伯德·休伊森的观点给予了支持,于是董事长寡不敌众,只好妥协让步。 “我们也只好通知你那位朋友克莱塞了,”埃尔罗伊对亚当说,“所以,你最好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于是,亚当打电话给汉克·克莱塞,克莱塞得知这个消息时倒是表现得很豁达。“早就料到成功的概率并不大。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啦。” 亚当问:“那现在,你要怎么办?” “又不是只有一个烤箱可以烤面包。”这位零配件制造商说起来倒是轻松。但是,亚当对此心怀疑虑——至少,打谷机在底特律的前景还是迷雾重重。 晚饭时,他把公司决议告诉了艾丽卡。她说:“我很失望,因为这是汉克的梦想,一个美好的梦想,而且我也挺喜欢他的。不过,至少你尽力了。” 艾丽卡看上去精神不错。亚当能感觉出来,她是有意为之的,尽管离她在商店行窃被抓已经快两个星期了,但他们的关系依旧明暗难辨,两个人的未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那天在郊区警察局,艾丽卡吃了苦头,回来的第二天,她郑重其事地说:“虽然我不希望你多问,但如果你坚决要再多问一些问题,我还是会尽量回答。不过在你提问之前,我要对你说声抱歉,最为抱歉的就是把你牵连进来。要是你在担心我以后再犯,那就不必了。我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他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也明白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不过,这似乎是个和艾丽卡谈心的好时机,他告诉她,珀西要聘请他,而他自己也正在认真考虑。然后,他补充道:“如果我接受这份工作,肯定就意味着我们要搬到旧金山去生活了。” 艾丽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考虑离开汽车行业?” 亚当莫名地轻飘起来,大声笑道:“不这样,我就得去学分身术了。” “你要为了我这么做吗?”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也许是为了我们。” 艾丽卡一脸茫然,怀疑地摇摇头,这件事也就搁置不谈了。不过第二天,亚当还是给珀西打电话说自己依然对这份工作感兴趣,只是自己要等9月份猎户星处女秀过后才能飞到西部去,眼下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爵士则表示同意再等等。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在亚当的建议下,艾丽卡从客房搬回了两人的卧室。他们甚至还尝试重拾亲密,可是如今,亲热时的感受大大不如从前美好了,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这一点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少了一味调料。不过,他们都不知道这味调料究竟是什么,只是很确定,他们是在这段婚姻中原地踏步。 他们不久后就要到亚拉巴马州的塔拉迪加去看普通改装赛车比赛了,亚当希望到时候,离开了底特律,两人能有机会把发生的所有事情摊开来好好聊一聊。 28 亚拉巴马州最大的本土报纸《安尼斯顿星报》在头版头条用头号大标题写着: 300英里12点30分开赛 下面紧接着就是新闻报道: 今天的卡恩布雷克300英里和明天的塔拉迪加500英里,都将会成为史上最激烈的普通改装车比赛。 今天的300英里车赛紧张激烈,明天星期五的500英里比赛更为火爆。为了迎战这两场车赛,各路极品飞车和极速车手都将排位赛时的车速提升至接近每小时190英里。 赛车手、机修工和汽车公司观察员眼下好奇的是,以这样的速度,在亚拉巴马国际赛车场2.66英里的三重椭圆赛道上,火力全开的赛车手们将做何表现,届时50辆赛车在赛道上疾驰狂奔,争先恐后…… 同一版的下方是补充花絮标题: 血库严重告急 大型汽车比赛 预防措施持续 正如新闻花絮所述,由于地方血库库存短缺,当地有关部门已经拉起了警报。“因为在本周末的比赛中,可能会有赛车手受重伤,进而需要输血”,所以血库缺血便成为严重问题。 眼下,为了保证血液供给,医院已经把一些可能会用到血液的手术推迟到了这个周末以后。此外,他们也呼吁当地居民和前来观看比赛的人士在周六上午8点到特设门诊部献血以确保赛场伤员的血液供给。 艾丽卡·特伦顿住在安尼斯顿一家名为“城里人”的汽车旅馆里,她在床上吃早饭时看到了这两条新闻,想到新闻花絮的言外之意,心里不由战栗起来,然后翻过报纸,阅读后面的内容。第三版上还登着另一条关于赛车的新闻: 新车猎户星展览 概念车来了 据报道,目前猎户星的概念车正在塔拉迪加展览,而猎户星制造商却闭口不谈此番参展的设计概念车型与马上上市的车型究竟有几分相似。不过不论如何,社会大众还是兴致高昂,赛前已经有很多人涌入内场来一睹模型的风采。 艾丽卡相信,亚当现在也得知这个消息了。他们昨天是一起从底特律乘公司的飞机过来的,今天一早,亚当就离开套房,同哈伯德·休伊森前往赛道旁的修理加油站,到现在已经快两小时了。执行副总裁是公司派来观看这两日车赛赛程的高管,他租了一架直升飞机自由使用,先接上了亚当,之后又接了几个人。比赛开始前,这架直升飞机还将二度起飞,接上艾丽卡和公司其他几位管理层的夫人一起前往赛场。 安尼斯顿是一个宜人的乡村小镇,小镇的色调呈绿色和白色,距塔拉迪加赛道6英里左右。 按照官方的说法,亚当的公司和别的汽车制造商一样,都不直接参与赛车,曾经一度资金雄厚的工厂车队已经解散。可是,不论是自己的公司,还是竞争对手的公司,大多数汽车行业管理层都热衷于赛车,其中就包括哈伯德·休伊森和亚当·特伦顿,这种热忱已经根深蒂固,一纸告示并不能将其一扫而光。这也是多数大型汽车比赛能吸引到底特律大队人马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汽车公司的银子继续滚滚而来,以部门或更下级的名义,私下里出钱赞助。近年来,通用汽车公司已经开了先例,若是哪家的汽车赢得了比赛,哪家制造商便会大张旗鼓,欢呼雀跃,拍掌喝彩,彰显威望。但若是谁家的汽车输掉了比赛,这公司就只得耸肩作罢,矢口否认与之相关。 艾丽卡下了床,悠闲地洗了一个澡,便动手梳妆打扮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想到了皮埃尔·弗洛德海尔。今天的早报上用大特写的方式刊登着他的照片。皮埃尔身着赛车服,头戴安全头盔,两个姑娘同时亲吻他,而他笑容满面,这无疑有两个姑娘的缘故,但也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的预言,将他和另外两个人同时列为夺冠热门。 鉴于皮埃尔此次参赛的两辆汽车都打着自己公司的名号,亚当与同行的公司其他同事一样,都因为其巨大的获胜希望而感到欣喜。 一想起两人昨晚短暂的相逢,艾丽卡便对皮埃尔百感交集。 两人是在一个大型鸡尾酒晚宴上遇到的,镇上每次到了大型车赛的前夕,总会有许多这样的活动。亚当和艾丽收到了36封晚宴邀请函,而他们只去了三个。在其中的一个鸡尾酒会上,他们碰到了皮埃尔,这位年轻的赛车手可是当晚的焦点,身边围着几个外表妖娆却缺乏内涵的姑娘,她们就是所谓的“赛车女郎”,好像总能被车赛和车手吸引住。 皮埃尔脱出身来和艾丽卡打招呼。他走到房间另一头,来到她的面前,当时她正一个人站着,亚当到别处和别人说话去了。 “嗨,艾丽卡。”皮埃尔轻描淡写地打了一个招呼。他照例像一个孩子似的咧嘴笑笑。“我还想你会不会在这儿呢。” “呵呵,我在啊。”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不过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紧张。为了掩盖自己的紧张,她微微一笑,说道:“希望你能夺冠。这两天我都会去给你加油的。”然而,此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听出了紧绷之感,艾丽卡明白,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因为时至今日,当皮埃尔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还是会忍不住地动情。 他们继续闲聊了几句,虽然也没聊多少,可艾丽卡还是感觉他们俩待在一起的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偷偷往这边看,当中还包括两个亚当的同事。他们肯定是想起了这两个人之间的绯闻,包括《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对皮埃尔和艾丽卡的报道,当时她可是为之苦恼了很长时间。 亚当踱步过来,三个人简单地聊了一会儿,亚当也向皮埃尔致以了问候和祝福。不一会儿,亚当又走开了,然后皮埃尔也以明天要比赛今晚必须早睡为由提前告辞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艾丽卡。”他一面说,一面又咧嘴笑笑,然后眨眨眼睛,好让她听懂这句隐晦的玩笑。 即便这样笨口笨舌地提起睡觉,艾丽卡的心里还是泛起了波澜,她明白自己还不能完全忘记与皮埃尔的那段情。 此刻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两大赛事的第一场——卡恩布雷克300英里车赛,半小时后就要开始了。 艾丽卡离开套房下了楼。 直升飞机上,凯瑟琳·休伊森讲道:“这样真是铺张浮夸啊。不过说起来,的确是好过堵车时坐在车上干等着。” 这架小直升飞机一次只能载两个人,而第一次从安尼斯顿飞往塔拉迪加赛车场时,里面载的是副总裁夫人和艾丽卡。凯瑟琳·休伊森美丽大方,年纪约50岁,平日里不爱出风头,是出了名的好妻子、好母亲,偶尔还能把精力充沛的丈夫收拾一番,认识他的其他人没人做得到,也没人敢这么做。今天,她带着针线活儿来了,她经常这么做,就连在飞机上的寥寥几分钟也没有停下。 艾丽卡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因为直升飞机上噪声嘈杂,妨碍了她们的空中交谈。 这架大机器已经起飞,下面是亚拉巴马州的红褐色土地,周边是郁郁葱葱的牧场。天空万里无云,一轮红日高高挂起,温暖和煦的气息弥漫着,干爽的微风轻轻吹着。尽管再过几天就到9月份了,天气还是丝毫没有入秋的迹象。艾丽卡挑了一件夏季的轻薄连衣裙——她所见到的其他女人大多也是这么穿着的。 他们降落在赛车场内场,场内已经停了好多汽车,也挤满了赛车迷,有的人昨天就过来扎营住下了。跑道下面,还有更多的车辆正在从双车道的隧道中不断涌入。直升飞机停机坪上,停着一辆汽车,司机已经在那儿等着凯瑟琳·休伊森和艾丽卡了。隧道中一条上行车道的车流停顿了片刻,车道控制装置调换了一下,她们的车便高速驶向了正面看台的跑道边。 正面看台上也是人山人海,南北两侧和看台上都挤满了人,不顾此刻的炎炎烈日,满心期待地排起了几英里的长队。看台上有几个包厢,两位女士一到包厢,起跑线附近的乐队正好奏响了《星条旗永不落》。广播里传来一位女高音歌唱家的声音。场内的大多数观众、参赛者和工作人员都站起身来。赛道上不和谐的噪声瞬间戛然而止。 一个南方口音的牧师慢吞吞地吟诵起来:“啊,上帝,请保佑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参赛的车手平安……我们感恩主赐予今天的好天气,感谢你为这片土地带来生意……” “没错!”哈伯德·休伊森在公司包厢的前排发表宣言。“多少收银机在叮当作响呢,但愿也有我们的。得有个10万人吧。”执行副总裁周围簇拥着公司员工和太太团,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赔着笑脸。 休伊森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一头乌黑的短发,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焕发着精神与活力,身体前倾以便更好一览赛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一本正经地再度开口:“汽车比赛要成为第二受欢迎的体育运动了,再过不久就会跃居首位。外面所有人都对赛车动力颇具兴趣。谢天谢地!别听那些装模作样的浑蛋假惺惺地说什么不在乎。” 艾丽卡和亚当挨着坐在第三排,而凯瑟琳·休伊森则到包厢后排坐下。包厢里的座位从前到后呈阶梯形,头顶装有遮阳棚。凯瑟琳和艾丽卡一起进来时对她说:“哈伯德喜欢我跟着一起来,但是我不怎么喜欢赛车。有时,我看着比赛就心惊胆战的,会为别人感到难过,搞不懂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现在,艾丽卡看到,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坐在后排,手里依然在忙着做自己的针线活儿。 南区正面看台附近有几个包厢,他们这间是其中之一,坐在包厢里面,整个赛场的情况一览无余。他们眼前就是起点,左右两边是倾斜的弯道,还可以看到外场的非终点直道。靠近内场的这边是修理加油站,眼下正挤满了一身工装的机修工。众所周知,修理加油站里都没有出入跑道的便捷通道。 公司包厢里还有其他客人,其中就有史摩基·史蒂芬森,亚当和艾丽卡已经跟他攀谈了几句。通常情况下,汽车经销商是进不到这里面来的,这里是汽车公司高管的包厢,不过史摩基在赛车场有特权,他曾经是一位明星赛车手,有许多年长的粉丝依然敬仰他的大名。 公司包厢旁边就是媒体区,一张张长桌和20多台打字机,也都呈阶梯状排列。国歌奏响时,大多数到场者都起立了,只有这些自恃过高的媒体记者坐着不动。现在,他们大多在咔嗒咔嗒地敲着打字机,旁边包厢里的艾丽卡透过玻璃窗把那里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她纳闷,比赛都还没开始,他们哪里会有那么多好写的。 不过距离开赛时间越来越近了。祷告结束后,牧师、典礼官、军乐队指挥、乐队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就都退场了。现在跑道清场完毕,50辆赛车就位,在起点处排起了长长的两列队伍。整个赛场中都弥漫着愈演愈烈的紧张气氛,开赛前的最后时刻往往总是如此。 艾丽卡从自己手里的流程单上看到皮埃尔排在第四道,他的赛车号码是29号。 指挥塔在跑道上方高处,是整个赛车场中最为紧张的一处神经元。正是从那里,通过无线电、闭路电视、电话通讯,向发令员发号施令,控制赛道信号灯,指挥引导车以及急救服务车辆。一位赛事负责人在控制台主持全局。他是一个年轻人,一身职业西装,随和放松,语速很快。旁边隔间里坐着一个穿着长袖衬衫的解说员,在整个比赛中,广播里将一直充斥着他的声音。后面一张书桌处,有两个身穿制服的亚拉巴马州交警在指挥着非比赛区域的交通。 比赛负责人正在与手下沟通:“灯光都没问题吧?……好的……赛道可以开通了吗?……一切准备就绪……引导车就位。准备好出发了吗?好吧,开枪!” 接下来,就是赛车比赛中最激动人心的声音了——没有消音器的发动机咆哮吼叫起来,仿佛50个瓦格纳式的渐强音,淹没了整个赛车场,并且绵延到了几英里之外。 信号旗扬起,一辆引导车突然驶上车道,车速提得飞快。引导车后,参赛车辆都出动了,还有两辆车并驾齐驱,从起点出发开始到最初不计分的几圈应该都会如此。 按计划,应该有50辆赛车从起点出发,而实际只有49辆。6号车没有启动成功,这是一辆鲜红色的轿车,光鲜亮丽,涂上了一层一眼可见的金色。汽车维修队匆忙赶上前来,疯狂地修理了一番,结果还是无济于事。最终,众人把这辆车推到了维修站,而赛车手则跟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扔掉头盔。 “倒霉的家伙,”指挥塔里有人说,“这可是全场最好看的一辆车了。” 比赛负责人开口道:“他把太多精力花在汽车外表上了。”初始第二圈,场上依旧赛车扎堆,负责人用无线电对引导车下令:“速度提起来,节奏快起来。”引导车有反应了。车辆纷纷提速,发动机轰鸣声倍增。 第三圈过后,引导车完成任务,收到信号离开赛道,转向开往维修加油站。正面看台前的起点–终点线上,发令员在空中挥舞着绿旗。 300英里,总共113圈激烈的比赛开始了。 从一开始,比赛就进入了焦灼的节奏,选手们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前5圈,12号赛车手杜利特尔就超越大部队,占据了领先位置。他的身后是急速飙升的38号赛车,车手来自密西西比,尖下巴,人称“杀手”。这两个人都是最热门的夺冠人选,在赛车领域颇具权威,都有着成群的支持者。 排在第三位的是一位黑马选手,44号的约翰尼·格伦兹。 29号的皮埃尔·弗洛德海尔紧随其后,突出重围,位列第四。 赛车跑了26圈,领头的位置一直在最前面的两辆车中间交替循环。12号的杜利特尔两度因为点火问题迅速到维修站处理。这让他白白损失了一圈,之后他的车开始冒烟,于是他中途退赛了。 杜利特尔的退赛使得44号的新手约翰尼·格伦兹上升至第二位,而29号的皮埃尔现在则位居第三。 第30圈时出了一起小事故,赛道上出现了一些汽车残骸和外溢汽油,于是赛场内出现了警告旗,在赛道清理铺沙的过程中,比赛的速度降了下来。有些车手利用这段时间跑了趟维修加油站,约翰尼·格伦兹和皮埃尔就在其列,两人都更换了轮胎,加满了汽油,几秒钟后又返回了赛道。 很快,警告旗就升起来移开了。场内又恢复了比赛的节奏。 皮埃尔上演着漂移,紧追前面的赛车不放,借着他们的顺风,节省了自己的汽油和耗损。这是一步险棋,不过要是运用得当,可以为赛车手在长距离比赛中取胜提供助力。有经验的观战者察觉出皮埃尔是在保存实力,等着待会儿再发力提速。 “至少,”亚当对艾丽卡说,“我们希望他是如此。”皮埃尔是眼下开他们公司车参赛的人中,唯一一个处于领先位置的选手。这样一来,亚当和哈伯德·休伊森他们这些人都在为皮埃尔欢呼喝彩,希望着他在接下来的赛程中能继续保持领先。维修加油站的工作总是那么高效,艾丽卡每次去看赛车,总是一如既往地为之着迷——5名机修工可以在一分钟内换好4个轮胎,加满整个汽油箱,并与车手做好沟通,有时候甚至不到一分钟,车子就再次上路了。 “他们不断练习,”亚当告诉她,“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不做一个多余的动作,从来不会相互妨碍。” 他们旁边坐着一位主管生产制造的副总裁,朝这边望了一眼。“我们的流水线上要是有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艾丽卡知道,维修加油站的一停一顿,都可能帮助赛车手赢得一场比赛,也能让他们输掉一场车赛。 第47圈,一辆蓝灰色赛车在北弯道突然转向失控,直直地斜飞起来,接着便栽进内场动弹不得,右半边车身翘起,好在车手没有受伤。但是,这辆车在旋转的过程中,别到了另一辆车,那辆车侧滑出去,撞进了赛道旁边的墙里,顿时一阵火花四溅,接着便是汽油燃烧的红色火焰。那辆车内的赛车手爬了出来,在救护人员的帮助下离开了赛道。汽油燃起的火焰马上就被扑灭了。几分钟后,广播里通知说第二辆车的赛车手只是鼻子轻微裂伤,另外就是两辆汽车毁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损伤。 比赛在一张黄色警告旗下继续进行,车手们维持着当前的排名,一直到警示信号解除。与此同时,事故检修小组人员迅速到位清理现场。艾丽卡此刻已经待得有点儿无聊了,趁着这段时间没什么大动静,她便往包厢后排走过去。凯瑟琳·休伊森依旧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儿,不过当她抬起头来,艾丽卡惊讶地发现,这位老妇人眼中噙着泪水。 “我真的受不了这种事情,”凯瑟琳说,“以前,我们有工厂车队的时候,刚才受伤的那个人经常代表我们参赛。我跟他,还有他的妻子都是熟人。” 艾丽卡安慰起她来,信誓旦旦地说:“他没事的,只是受了点儿小伤。” “对,我知道。”这位副总裁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看来我可以喝一杯。我们何不一起呢?”她们走到包厢后面,那里有一个酒吧男招待。很快,艾丽卡就回来和亚当一起结账,观看比赛了。警告旗已经升高了,眼下又是一路绿灯,赛车手们再度全力出击。片刻过后,29号的皮埃尔·弗洛德海尔突然猛地加速,超过了44号的“黑马选手”约翰尼·格伦兹,晋升至第二位。眼下,皮埃尔紧随在暂列第一名的“杀手”——38号赛车的后面,全速追赶,时速接近190英里。 又过了三圈,比赛已经进入赛程最后的1/4,两人展开了焦灼激烈的争夺战。皮埃尔拼命地想要迎头超越,眼看就要成功了,不过,“杀手”却凭借赛车技巧和胆识死死地保住了自己第一名的位置。然而,到第89圈的最后一段直线跑道时,只剩下24圈了,皮埃尔轰隆隆地一闪而过,超车成功。公司包厢里,还有整个赛车场内都回荡着欢呼声。 广播里爆出一声吼:“29号,皮埃尔·弗洛德海尔,冲到观众席里去啦!” 就在那一刻,领先的赛车即将驶入南弯道时,就在南区看台和包厢面前,出事了。 事后,人们对事故的具体情况看法不一。有人说是突然袭来的一阵气流刮倒了皮埃尔;也有人说是他进弯道时方向转过了,后来回轮时转得又大多了;还有人说是从别的车上掉下来的金属片扎进了29号车,使其方向大转。 不论事出何因,眼前的结果是,尽管皮埃尔拼命把控着方向盘,29号赛车还是突然间东扭西歪起来,然后在弯道处砰的一声,一头猛地撞进砼挡墙里。仿佛炸弹爆炸一般,赛车顿时解体,粉身碎骨于防火墙前,主干部分也被断成了两个部分。这两大部分还在转动着,44号赛车就从二者中间费力穿过。这位“黑马选手”约翰尼·格伦兹开着车急转,接着在原地打起转来,不过几秒钟的工夫,44号车就底朝天地倒在内场,车轮还在疯狂地旋转着。另一辆车往29号赛车已经支离破碎的残骸上又撞了一下,接着又一辆赛车散架了。在这个弯道上,一连6辆赛车堆在了一起。5辆车直接淘汰出局,还有一辆车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又跑了几圈,但因为一支轮胎脱落还是被拖到了维修加油站。除皮埃尔以外,事故涉及的其他赛车手都没受伤。 公司包厢里的这群人和包厢外的人一样,都满脸惊悚地看着救护车赶来,救护人员迅速冲向已经被肢解粉碎的29号赛车旁边。一队救护人员把它团团围住,好像在把什么东西搬到中间的担架上来。一位公司主管手里举着双筒望远镜,目睹了这一切,瞬间脸色苍白,放下望远镜,声音颤抖着说:“啊,上帝耶稣!”他对身边的妻子央求道:“别看了!转过头去!” 艾丽卡并没有像这位主管太太一样转过头去。她密切关注着局势,并没完全明白过来事情的究竟,但她知道皮埃尔死了。之后,医生宣布消息说,29号赛车在撞上墙时,皮埃尔当即身亡。 对艾丽卡而言,从撞车开始,之后的这一幕幕都是不真实的,仿佛一卷不曾上演的电影胶片,所以她才没有掺杂个人感情进来。或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她表情呆滞,状态游离,继续看完了剩下的20几圈比赛,见证了“杀手”在获胜赛道夺得冠军头衔。她感到人群之中有一种释然。皮埃尔的身亡曾一度使全场沉浸在清晰可感的忧郁沮丧之中,而现在,一场胜利就把之前的忧伤一扫而空,只需要一场胜利,不论是谁获胜,都可以抹平失败与死亡带来的伤痛。 公司包厢里的气氛依然凝重,毋庸置疑,不久之前那场猛烈的事故所引起的死亡,对他们造成了感情上的冲击,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另一家汽车制造商生产的汽车夺取了卡恩布雷克300英里汽车赛的胜利。尽管不如平时聊得热闹,包厢里还是有人聊起天来,而话题就是明天塔拉迪加500英里汽车赛各个车手的获胜概率。不过,公司的大部分人都离开包厢,纷纷回到各自住的酒店去了。 直到艾丽卡回到汽车旅馆的套房,与亚当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阵阵悲伤侵袭而来。他们从赛车场开了一辆公司的车回来,一路上亚当没怎么说话,直接回到住处。眼下,艾丽卡回到卧房,身子好像自由落体一般坠下来,双手捂着脸呻吟起来。这种悲伤太沉重,她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甚至说,她的内心都无法诠释这种悲痛感。她只知道,这是因为皮埃尔的年轻热血,他对生活的热忱与激情,他的好性情,他天生能弥补所有缺点的魅力,他对女人的爱。同时,她也为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认识他、珍惜他和爱护他而感到伤感。 艾丽卡发觉亚当在她身边的床上坐下。 他轻声说:“你想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可以立刻马上就回底特律,也可以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早上走。” 最终,他们决定留下来,在套房里静静地吃过晚饭,没过多久,艾丽卡便上床睡觉去了,筋疲力尽的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亚当又一次坚定地告诉艾丽卡要是她想走,他们还是可以立刻出发。可是她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一早往北走意味着他们要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势必要花费一番力气,而在这个时候赶回底特律丝毫没有意义。 据《安尼斯顿星报》报道,皮埃尔的葬礼将于下个星期三在迪尔伯恩举行。他的遗体将于今天运往底特律。 过了一会儿,艾丽卡对亚当说:“你去看车赛吧。你想去看的,对吧?我可以在这里待着。” “要是我们不走的话,我是想去看看比赛,”他承认道,“你自己在这儿,没事吧?” 她跟他说没事的,也感谢亚当昨天和今天能在做决定前问及她的感受。显然,他能感觉到,亲眼看着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惨死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创伤,但即使他纳闷她的悲伤是否另有缘由,也不至于蠢到直接开口发问。 可是,等亚当准备出发去赛车场时,艾丽卡又决定跟着一起去了,终究,她还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们是开车去的,比昨天坐直升飞机用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也给了艾丽卡一些空间,好让她从昨天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不论如何,她都庆幸能出来走走。今天的天气好极了,这整个周末都是如此,亚拉巴马的乡下和她所见过的所有乡村一样可人。 赛车场的公司包厢里似乎一切都恢复到了正常状态,相比昨天下午,今天包厢里又开始了愉快的对话,人们谈论着今天塔拉迪加500英里赛有两大夺冠热门车手都开着自己公司的车。艾丽卡与其中一位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名叫韦恩·翁帕提。 不论是翁帕提还是另一位夺冠热门巴迪·安德勒赢得今天的比赛,都会一洗昨日失败的黯淡,因为今天的赛程更长,赛事也更为重要。 大多数重大车赛都在星期天举行,于是在汽车制造商和轮胎及其他配件制造商当中就流传着这样一句格言:星期天大胜,星期一大卖。今天的公司包厢里和昨天一样,满满的都是人,哈伯德·休伊森依旧坐在第一排,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而凯瑟琳·休伊森则独自一人坐在很靠后的位置,艾丽卡看见她还在低头做着针线活儿儿,几乎不抬头。艾丽卡坐在了第三排靠边的地方,尽管包厢里人头攒动,她心里还是巴望着能多少有点儿自己的空间。 亚当基本一直坐在艾丽卡的旁边,只是中间出去和史摩基·史蒂芬森说了几句话。 在正式开赛前,这位汽车经销商朝亚当点头示意,两人便从后门走出公司包厢,站在外面明亮和煦的阳光下聊起天来。虽然看不见赛道,他们还是能听见引导车和50辆赛车启动时发动机咆哮的声音。 亚当记得,他就是在第一次去史摩基的经销商店时遇见皮埃尔·弗洛德海尔的,那还是年初的时候,皮埃尔在那里做兼职销售员。他说:“皮埃尔的事,我很难过。”史摩基用一只手摸摸胡子,亚当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你得告诉自己这种事总是难免的,这就是游戏的一部分。这一点,我开赛车的那个时候就明白,他也明白。可是,事情发生时,还是那么难以承受。”史摩基眨了眨眼睛,亚当觉察到这位汽车经销商平时很少流露出来的富有人性的一面。 史摩基似乎是想掩盖这种情绪,若无其事地说:“昨天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就看今天的了。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和特蕾莎谈过了吗?” “没有,我还没跟她说。”亚当明白,他之前答应给史摩基的一个月期限就快到了,他们说好,一个月后,他的姐姐就会抛掉她在史蒂芬森经销车行的股份。不过,亚当还没跟特蕾莎说。这会儿,他说:“我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她,我是说,要不要建议我姐姐出售股份。” 史摩基·史蒂芬森扫视着亚当的脸庞。他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很少有他看不出来的事情,这一点亚当也明白。正是他的精明,让亚当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决定,打破原有信念,重新审视史蒂芬森的经销车行。汽车经销商体系将会迎来大改革,大部分的旧有体制都即将过时。但是,亚当相信史摩基能够突破这些改变存活下来,因为求生是他骨子里的信仰。因此,从投资的角度而言,特蕾莎跟孩子们把钱投在这里面恐怕再合适不过了。 “想来,现在就是‘软着陆缓出售’的好时候,”史摩基说,“所以说,我不会催你,我会慢慢等着,心里盼着。不过,有一点我明白,要是你改主意了,那也是为了特蕾莎,而不是为了我。” 亚当微微一笑。“这一点,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史摩基点点头。“你的妻子还好吧?” “应该还好。”亚当说。 他们可以听见比赛节奏加快的声音,两人回到了公司的包厢里。 汽车比赛就好比红酒,是讲究酿造年份的。就塔拉迪加500英里车赛而言,事实证明,今年就是最佳年份,这是一场极速而刺激的比赛,从一开始就节奏飞快,一直到最后关头壮观收场。全程188圈,500多英里,领先位置更换多次。亚当公司看好的韦恩·翁帕提和巴迪·安德勒一直位居前列,与他们一争高下的还有6个人,其中就包括昨天夺冠的“杀手”,他在今天的比赛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处于领先位置。在焦灼的节奏下,总共有6辆车因机械故障中途退出,还有几辆车因失事损坏被淘汰,不过没有发生像昨天那样一辆辆车被摞起来的重大事故,也没有赛车手受伤。发布黄色警告和加速提示的次数堪称史上最少,比赛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一路绿灯,可以全速通行。 在最后关头,“杀手”和韦恩·翁帕提激烈争夺着第一名的位置,翁帕提稍稍领先,车子的嗡鸣声回响场内,穿透公司包厢,翁帕提急转至维修加油站,停下来换了个轮胎,耗费了半圈的时间,“杀手”便借机稳稳地跑到了第一位。 不过事实证明,翁帕提换轮胎的决定是明智的,他需要的就是在弯道上再加把劲,这样他终于在最后一圈的直道上迎头赶上了“杀手”,两辆车齐头并进。即便到了最后一段跑道,两辆车轰鸣而至,依旧胜负难辨。最终,翁帕提以半个车身领先于“杀手”获胜。 最后几圈,公司包厢里的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为韦恩·翁帕提欢呼,而哈伯德·休伊森那些人则像孩子一样上蹦下跳的,难以抑制兴奋激动之情。等到比赛结果分晓时,包厢里瞬间寂静了一秒,接着便是喧嚣混乱地大爆发。 此时此刻,欢呼声比之前更大了,庆祝胜利的叫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经理们和客人们喜笑颜开,接连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击掌握手,过道上,长椅间,两位原本古板的副总裁也在上下舞动着。“我们的车赢了!我们赢了!”这个声音回荡在包厢里,还有人在大喊大叫。有人哼唱着那支必唱曲目:“星期天大胜,星期一大卖。”这阵嘈杂还在继续,叫声越来越高,笑声越来越大,哼唱声逐渐占据了整个包厢。又是一会儿过去了,音量不减反增。 艾丽卡看着这一切,一开始是游离状态,接下来是难以置信。她可以理解胜利的喜悦,尽管之前她一直超然处于自己的世界里,但在比赛最后关头的紧张时刻,她也融入这样的气氛中,饱含热忱地往前探着头,观看比赛一决胜负的最后时刻。可是,这……这全然不顾一切地疯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想到了昨天,那么悲痛惨烈的代价。皮埃尔的遗体,此刻正在下葬的途中,而此时此刻,这么快就被抛之脑后了。 “星期天大胜,星期一大卖。” 冷冷冰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艾丽卡说:“你们就只在乎这些!” 包厢没有马上安静下来。不过,她的声音传到了旁边人的耳朵里,于是有人停下来了,包厢里稍微安静了一些,艾丽卡再次开口:“我说,‘你们就只在乎这些!’”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包厢里一切嘈杂声都凝固住了。在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人问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艾丽卡没料到有人答话。她是一时冲动才突然开口的,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成为大家的焦点,可眼下已经如此,她本能的反应是要退却,要避免给亚当造成更多的尴尬,然后离开。可是接着,一阵愤怒涌上心头。那是对底特律的愤怒——底特律的方方面面,全部反映在包厢里的这些人身上——亚当和她自己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她不会任凭这个大熔炉把自己塑成一个模子——恭敬殷勤的汽车公司高管太太。 既然有人问了,那又怎么样? “那样不对,”艾丽卡说,“因为你们没有生活,我们没有生活,除了汽车、销售、获胜,毫无生活可言。就算不是时时刻刻都如此,那也占据了你们大部分的时间。你们把别的都忘了。比如,昨天这里死了一个人,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你们满脑子都是赢赢赢——星期天大胜……可他才是星期六的事……你们已经把他忘了……”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她意识到,亚当在看她。可令她吃惊的是,他的脸上并不是批评的表情。他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扬。 亚当从一开始就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的听觉好像变灵敏了,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比赛接近尾声,押后的赛车也陆续跑过终点,为新任冠军翁帕提欢呼的声音涌向维修加油站和获胜赛道。亚当也觉察到,哈伯德·休伊森皱起了眉头,其他人也很尴尬,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 亚当觉得自己应该在意。他客观地想,暂且不论艾丽卡的话里究竟有几分道理,但她恐怕是没挑准说话的时机,惹得哈伯德·休伊森不悦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过,他也意识到几分钟前的自己的心态,他完全不在乎!让他们都见鬼去吧。他只知道,从认识艾丽卡以来,他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爱她。 “亚当,”副总裁留着情面地说道,“你还是带你的妻子出去为好。” 亚当点点头。他觉得,这是为了艾丽卡好,为了不让她继续承受这一切,他是该带她出去。 “为什么要带她出去?” 大家纷纷回头,声音是从包厢后排传来的,是凯瑟琳·休伊森打断了他们。她手里依旧拿着针线活儿,此刻已经走到了过道的中间,站在他们所有人面前,双唇紧闭。她又说了一遍:“为什么要带她出去?因为艾丽卡说了我想说,却没有勇气说的话?因为这个包厢里年纪最小的女人道出了在场所有女人的心声?”她注视着眼前一张张沉默的面孔。“你们这些男人啊!” 忽然之间,艾丽卡发觉其他女人都朝自己这边看过来,那种眼神既不尴尬为难,也毫无敌意,相反,眼下障碍扫除,她们向自己投来了肯定的目光。 凯瑟琳·休伊森语气坚定地说道:“哈伯德。” 在公司里,哈伯德·休伊森总是受到王子般的礼遇,因此有时候,他自己也表现得好像一位戴着王冠的王子一样。不过,只有在面对他的夫人时,他就单纯地成为一个丈夫,也应该就是一个丈夫,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他了解自己的义务,也明白夫人的指示。 他点点头,舒展开眉头,朝艾丽卡走过去,握起她的双手。他用整个包厢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亲爱的,有时候一着急,一激动,或者遇到些别的什么缘故,我就会忘了一些基本的事情,但那些事其实也很重要。当我们遗忘的时候,需要有个坚定的人来提醒我们,纠正我们的错误。谢谢你在这里做了这个人。” 然后,一切紧张凝重的气氛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陆续从包厢离开,涌向外面阳光四溢的赛场里。 有人说:“嘿,我们过去吧,和翁帕提握手去。” 亚当和艾丽卡手挽着手走出来,他们知道刚才的事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不是小事。或许他们事后会谈及此事。不过,现在没有谈的必要,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才是此刻最重要的。 “特伦顿先生,特伦顿夫人!请留步!” 公司公关部的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在去往停车场的斜坡上拦住了他们。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刚才把直升飞机叫过来了。待会儿会停在跑道上。休伊森先生想请二位先上飞机。你可以把车钥匙交给我,我来为您照看汽车。” 他们一面朝跑道走,公关部的伙计一面缓了口气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塔拉迪加机场里现在有两架公司的飞机。” “我知道,”亚当说,“我们会乘坐其中一架飞机回底特律。” “是的,不过休伊森先生还有一架直升飞机,但他今天晚上才用得上。他想问问您是否需要先用。他建议您飞一趟拿骚,他知道特伦顿夫人的老家在那里。二位可以在那里待几天。飞机今晚还来得及飞回来接休伊森先生。周三我们会再派一架飞机到拿骚去接二位。” “真是一个好主意,”亚当说,“可惜底特律那边,我从明天一早开始就有一连串的工作要做。” “休伊森先生跟我说了您可能会这么说。他让我给您捎个信儿,这一次,就把公司的事放在太太之后吧。” 艾丽卡面露喜色。亚当笑出声来。这位执行副总裁有一点是可以一提的,他要是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得漂亮。 亚当说:“请代我转告他,我们很乐意,也很感谢他的这般安排。”亚当没说出口的是,他还想确认一下,自己和艾丽卡周三能否来得及回底特律参加皮埃尔的葬礼。 他们来到了巴哈马群岛,两个人是从祖母绿色的沙滩边游泳过来,那里离拿骚不远。此时,太阳还没落山。 日落时分,他们在酒店的露台上,亚当和艾丽卡慢悠悠地喝着酒。夜晚暖意袭人,阵阵微风簌簌地吹动着棕榈树叶。此刻几乎看不到别的人,因为大批冬季游客还要再过至少一个月才会过来。 艾丽卡喝着第二杯酒,深吸了一口气说:“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如果是皮埃尔的事,”亚当平静地说:“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他告诉她,有人用一个没有标记的信封给他寄了一封匿名信,里面装着《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剪报,就是艾丽卡心里想的那件事。亚当又补充道:“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做。想来,有些人就是那么做了。” “可是你什么都没说。”艾丽卡回想起来,她一直坚信,如果他发现了,他会说的。 “我们的问题好像已经够多了,用不着再火上浇油。” “事情都结束了,”她说,“在皮埃尔去世前就结束了。”艾丽卡又想起了什么,好像有什么触动了她的愧疚感,是那个销售员奥利。那件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亚当。她巴不得有一天,自己也能彻底忘记。 亚当对桌子对面的艾丽卡说:“不论结束与否,我都想要你回到我的身边来。” 她看看他,感情溢于言表。“你真是一个好男人。也许我应该更懂得去欣赏你。” 他说:“这句话大概对我们俩都适用。” 后来,他们亲热起来,找回了过去那般奇妙的感觉。 “我们差点儿就要失去彼此,失去方向了,我们再也不要冒这样的风险了。”这句话出自昏昏欲睡的亚当之口。 亚当睡着了,艾丽卡依然醒着,躺在他的身边,听着窗外传来的夜间海浪声。再后来,她也睡着了。天亮时,他们都醒了,然后又亲热起来。 29 猎户星于9月初在媒体、公司经销商和公众面前上演了首秀。 这一场面向全国媒体的新车展会,是在芝加哥举办的。展会上可谓美酒成池,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饕餮盛宴。不过有传闻说,这般大摆筵席地宣传新车恐怕是最后一遭了。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时至今日,汽车公司的这番觉悟虽说是姗姗来迟,不过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不论是美酒香槟搭配鲟鱼子酱,还是啤酒加汉堡,那些记者写出来的新闻大多还是千篇一律。既然如此,何必费力伤财呢? 不过从近期来看,针对经销商召开的预展会似乎暂时不会有什么改变,猎户星的预展已经在新奥尔良连办6天了。 这是一场壮观气派、载歌载舞的盛会,受邀人数达到7 000人,从公司经销商到汽车销售员,再到他们的太太和情人,一批批乘坐包机前来,其中有好几架波音747飞机。新月城(新奥尔良市的别称)内所有的大酒店都已客满。水门大礼堂也是一样,人们纷纷前去观看那里夜夜上演的音乐盛事。一位看得入迷的观众评价说:“要是把这里的歌舞表演搬到百老汇,能卖座一年。”整场表演的最高潮是在100把小提琴的伴奏下,从熠熠发光的银河里落下的一颗闪耀的巨星,当降临舞台中央时幻化成了猎户星——这就是一个信号,台下顿时响起一阵阵狂风暴雨般的欢呼。这几天充满了乐趣,各种游戏宴席接连不断。到了晚上,港口还有烟花表演,场面华丽,到收场时,天空就会出现由璀璨烟花组成的“猎户星”字样。 亚当和艾丽卡出席了这一系列的活动,布雷特·德洛桑托也去了,芭芭拉·扎列斯基也很快会飞过去和布雷特会合。 芭芭拉在新奥尔良待了两晚,其中的一天晚上,他们4个人一起在法语区一家名叫“布伦南家”的餐厅吃了晚饭。亚当也认识马特·扎列斯基,因此也特别向芭芭拉问候了她父亲的近况。 “他现在可以自己呼吸了,左手能自己抬起来点儿了。”她回答道,“除此之外,他还是处于全身瘫痪的状态。” 亚当和艾丽卡小声道着惋惜。 芭芭拉有些话没能说出口,她其实日日都在祈祷父亲能早日归天,从现在的巨大痛苦和负担中解脱,她每次望着父亲的双眼都能感受到父亲的痛楚与负担。可是她知道,他可能不会很快辞世。她还知道,历史上一位出名的中风患者——老约瑟夫·肯尼迪,在完全丧失活动能力后继续活了8年。 晚餐期间,芭芭拉还告诉特伦顿夫妇,自己正打算把父亲从医院接回位于皇家橡树园的家中,请护工来全天候照顾他。因此,这段时间,她和布雷特将会在皇家橡树园和布雷特位于乡村俱乐部庄园的公寓之间频繁往返。 提起皇家橡树园的房子,芭芭拉介绍说:“布雷特现在成了那里兰花的主人。” 她微笑着告诉亚当和艾丽卡,布雷特接管了她父亲的兰花庭,还买了书来学习照看这些花花草草。 “我在研究那些兰花的线条,端详兰花摇曳时的姿态。”布雷特一边说,一边用尖叉戳向刚刚端到他面前的罗菲尼亚克牡蛎。“兴许新一代汽车的设计理念就在兰花庭里呢,还有新车的名字。给一辆金属顶的双门汽车取名为‘钢铁指甲兰’如何?” “我们这一次来这边就是为了猎户星,”芭芭拉提醒他说,“再说,这个名字也更容易上口一些。” 最近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她没讲给亚当和艾丽卡听,因为她知道,要是自己说了,布雷特会难为情的。 芭芭拉的父亲中风以后,她和布雷特好几次都在皇家橡树园的家中过了夜。有一天晚上,布雷特先回了家。当她回来时,看见他已经搭起了画架,铺好了一张崭新的画布,又摆上了颜料。他已经在画布上画了草图,当时,正在上色,他画的是一朵兰花。后来,布雷特告诉她,这幅画的原型是一株蕚兰。他和马特·扎列斯基都对那朵绽放的兰花青睐有加,那天晚上,马特对布雷特发起火来,之后芭芭拉还逼着父亲向布雷特道了歉,时间过去还不到一年。“老爷子和我都觉得这朵花看上去像一只飞鸟,”布雷特说,“想起来,那是我们唯一的共识。” 布雷特提议,等这幅画完成后,他想把画拿到医院,摆在她父亲的病房里,放在老人能看见的位置,说这一句话时,他显得有些难为情。“医院里没多少好看的摆设。他中意他的那些兰花,这幅画他兴许会喜欢。” 然后,就有了自马特出事以来,芭芭拉的第一次情感大爆发,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发泄,之后她就觉得好多了。她发觉自己之前一直把情绪郁积在心里,直到有了布雷特普普通通的这一个友爱之举,才让她的情绪释放出来。芭芭拉格外珍视布雷特的这一举动,是因为远星很快就要拿到公司高层决策会议上讨论了,而布雷特对这个新车计划可谓是全情投入。他在远星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忙到基本上没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在新奥尔良的餐桌上,亚当隐晦地提到了远星,不过谨慎行事,没有指名道姓。“这个星期结束后,我会很高兴的。”他告诉芭芭拉,“猎户星现在已经成为营销部的宝贝了。我们的农场又有新生命诞生了。” “还有两个星期就到‘大谈判’的日子了。”布雷特插了一句嘴。亚当点点头。 芭芭拉感觉到亚当和布雷特被远星紧紧地抓住了。她不知道布雷特最终能不能如他所计划的那样,在年底离开汽车行业。她知道布雷特还没和亚当讨论过自己可能要走的事,而她坚信,亚当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劝他留下来。 芭芭拉还透露了一些自己工作上的消息。纪录片《汽车城》如今已经录制完成,并在好几场预演后获得了热烈的好评。OJL广告公司、芭芭拉个人,以及导演韦思·格罗佩蒂都收到了客户公司董事长暖心的表扬信。更值得一提的是,一家主流电视台已经确定要在黄金时段对公众免费播出该片了。因此,芭芭拉在OJL公司的地位空前提高,而且另外一个客户也要请她和格罗佩蒂共同拍摄一部新影片。 大家都向芭芭拉表示祝贺,而布雷特更是十分得意。 不一会儿,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猎户星和经销商预展会上。“我不禁好奇,”艾丽卡说,“这个星期所发生的这一切真的有必要吗?” “有必要,”亚当说,“让我来告诉你原因。预展会上,经销商和销售人员所看到的汽车,永远都是最棒的,这就好比蒂凡妮展台上的珠宝。因为这一点,再加上整场狂欢,他们回去后就会一门心思地扑到新产品上,而几天后新车就会被送到经销商店里。” “汽车送过来时满身灰尘,”布雷特说,“兴许,经过这一路的颠覆,车子已经满身污垢,车轮盖脱落,保险杠上也沾满了油漆,车身上下布满粘贴和胶带。一片狼藉。” 亚当点点头。“对。但是,经销商和销售员已经见过汽车原本的样子了。他们布置展厅时就会知道车子有多么棒。他们的热情不会褪去,而是会把销售做得更好。” “不要忘了,这里面也有广告的功劳。”芭芭拉说。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评论家觉得这些吹拉弹唱,好多都是老套路。可我们清楚,这东西奏效。”艾丽卡轻声说:“那我就祝愿这一切都对猎户星奏效了,不过主要是因为你们三个人都很在意。” 亚当从餐桌下面捏捏她的手。他对大家说:“这回,我们一定不会错。” 一个星期之后,猎户星在全北美的经销商展厅里展出,看起来,亚当是说对了。 汽车行业的“圣经周刊”《汽车新闻》报道称:“一款新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引起这么强烈的轰动,实属罕见。眼下,仍有大批积压订单尚未交货,这让制造商兴高采烈,让生产人员苦恼不堪,也让竞争对手惊慌失措。” 这一观点得到了媒体的一致认可。《旧金山纪事》宣称:“多年来,汽车行业在安全以及清洁空气设备方面对公众所做的承诺,如今,猎户星已经兑现了一大半,而且这款车外形美观。”《芝加哥太阳时报》也承认:“没错!这款汽车锃光发亮!”《纽约时报》装腔作势地说:“可想而知,猎户星也许会为一个时代画上句号。过去,汽车制造商往往只是表面鼓励技术进步,而实际却往往会对外观妥协。现如今,看不见的技术和看得见的外观似乎可以齐头并进了。” 《新闻周刊》和《时代》杂志都在封面刊登了哈伯德·休伊森和猎户星的特写。“上一次汽车行业的新闻上封面,”一个公关人员喜不自胜,告诉他能找到的所有听众,“是李·亚科卡和‘野马’。” 猎户星公开上市后不久,就轮到开会研究远星了,一切进展顺利,公司最高层的会议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新产品的方针会议总共三轮,现在这场是远星的最后一场了——远星已经成功地通过了前两次的会议。成败就在这一回了,成则生成决议,在未来两年内推出这款新车;败则永久性封存此项目,这样的先例不在少数。 之前的会议已经经过了调研、展示、争辩以及尖锐的质问环节,虽然都不是特别正式。最后这次会议还是会像之前一样,以研究分析为主,但需要走正式流程。打个比方,之前是随意休闲的家常便饭,现在则是西装革履的正式晚宴。 今天,产品方针委员会总共有15位成员到场,大家将于上午9点集合。会议安排在上午10点准时召开,不过按照传统,会前一个小时的时间,大家基本都在三两成群地闲谈。 会议场地定于公司员工大楼15层的小礼堂,面积虽然不大,却装饰豪华,里面有一张马蹄形的上光胡桃木桌。桌子马蹄拱起的一端,摆着5把黑色高背皮椅,那是董事长、总裁和三位副总裁的位子,哈伯德·休伊森则位列三位副总裁之首。其余的与会者不分次序,可以随意安坐于礼堂的低背座椅上。 马蹄开口的一端,有一个升起的小讲台,是为上台做陈述的人准备的。今天主要的陈述人是亚当·特伦顿。小讲台的后面是放幻灯片的屏幕。 马蹄桌旁还有一张小桌子,是为两位会议秘书准备的。礼堂两侧和放映室里还有两名资料备份人员,他们手里拿着厚厚的黑色笔记本,曾经有人开玩笑说,那里面包罗万象,无所不含。 尽管在局外人看来,猎户星使得公司上下一片喜气洋洋,表面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然而表象之下,产品方针会议却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至极。因为正是在这里,汽车公司将决定是否要将几百万美元投入到流水线,连同公司的声誉和身家一起押上。世界上最大的赌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之所以称为赌博,是因为抛开研究与资料不谈,最终的决策肯定都还是靠直觉凭预感做出的。 一有人进入会场,礼堂里就开始供应咖啡了,这是传统惯例。礼堂里还放了一壶冰凉的橙汁,是为白天不爱喝热饮的董事长准备的,这也是老规矩。 上午9点30分的时候,哈伯德·休伊森如一阵风似的进来了,此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他先给自己取了咖啡,然后朝正在聊天的亚当·特伦顿和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招了招手。 休伊森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打开自己带进来的一个文件夹,把好几张图纸摊在马蹄桌上。“刚拿到手的。时间恰到好处吧?” 负责设计造型的副总裁也大跨步地走过来,4个人一起细细端详起图纸来。谁也不用问图纸上为何物。这些图纸上都印着三大汽车龙头中另外一家公司的名字,还有一款新车的图解和说明。一切昭然若揭。如果今天的会议通过决议,两年之后,远星显然就是要同这款汽车竞争。 人称布“银狐”的布雷维斯将轻轻地吹了一个口哨。 “简直是匪夷所思,”负责设计造型的副总裁说道,“他们的想法居然跟咱们有相似之处。” 哈伯德·休伊森耸耸肩。“他们跟我们一样四处打听,看一样的报纸,研究趋势,洞悉世界的发展方向,也招聘了一些聪明的小伙子。”这位执行副总裁朝亚当瞄了一眼。“你怎么看?” “我看我们的车比他们的好得多。我们会领先他们的。” “你倒是不谦虚啊。” “要是这么看的话,”亚当说,“我的确是不谦虚。” 哈伯德·休伊森咧咧嘴,脸上绽开笑颜。“我也很有信心。我们又有一件好东西了,拿去卖给别人吧。” 他开始把图纸折起来。亚当知道,之后他们还会详细分析对手的这款车,可能最后还会把一些好想法用到自己的车上。 “我经常想,”亚当说,“要把这些东西搞到手,我们得花多大的代价。”哈伯德·休伊森咧了咧嘴说:“没多少。你听说过哪个高薪间谍吗?” “大概没有。”亚当暗自思忖着,所有的大型汽车公司都招聘间谍,不过都不会承认。他的公司就给自己的间谍活动找了一个平常的名头,在设计中心设立了几间狭小凌乱的屋子,以此为活动中心来交换情报。 比方说,对手公司的科研工程师就是一个庞大的情报来源。所有科研人员都喜爱发表文章,工程师也一样,他们参加学术社团会议时的论文里常常就会对新产品或新技术有所提及,单独看里面的只言片语或许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如果把四处搜罗来的零散片段拼在一起,掌握对手的想法和动向就有些眉目了。汽车行业的间谍圈里都说:“工程师头脑简单。” 从底特律健身俱乐部传出情报的人就没那么天真了。那里是各大公司高管或中层领导喝酒聊天的地方。他们喝了酒后就会放松下来,卸下警惕,因此会讲些内部消息炫耀一番。这些年来,在底特律健身俱乐部里驻守的灵敏耳目,已经积累了不少花边消息,偶尔还能收集到重大新闻。 同时,铸模公司也会泄露机密。有时候,一家铸模公司会同时为两家,甚至三家大型汽车公司干活儿。这样一来,有人就可以借查看自己公司的模具进展为由,打探别家公司的进展。有时候,经验丰富的设计师只要看一眼模具母体,就能判断出对手公司汽车的整个前身或者后身的样子,然后就可以回去将草图画出来。 有些时候,一些汽车公司还会请外面的公司出谋划策,不会细查详审其作案手法。有时候,他们会招聘一批对手公司里心怀不满的员工去偷窃文件,翻垃圾找情报的事情也并不稀罕。有时候,他们会派一个不大在意忠不忠诚这件事的员工打入敌人内部。不过,这些肮脏卑劣的手段高管们往往不愿意多谈。 亚当的思绪很快便回到了远星和产品方针委员会上。 礼堂的时钟指向上午9点50分。董事长和总裁一起走进了会场。总裁过去可是一位有活力、有魄力的领导,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亚当他们这些人口中的“老派”,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据说,哈伯德·休伊森很可能会接他的班。 亚当身后传来一个提问的声音:“加拿大版的远星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提问者是加拿大分部的负责人,出于礼节,今天把他也邀请来了。 “我们待会儿会谈到的。”亚当说。不过,他还是就不同之处进行了一番描述。他们会给它取一个不一样的名字——“独立”,这是专门为加拿大市场量身打造的,发动机外罩上的标志还会印上枫叶。除此之外,加拿大的版本和美国的新车型别无两样。 对方点点头。“只要我们还能指出点儿区别来就行,这是重点。” 亚当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说加拿大人开的美国车,都是由美国公司里雇用的美国工会职工生产的,但加拿大国内的民族感和虚荣心还是给人造成一种加拿大有独立生产汽车能力的错觉。多年来,汽车行业的三大龙头都主动迎合加拿大人这种自命不凡的心理,任命加拿大分部的负责人为总裁,但实际上,加拿大的总裁都必须听命于底特律的副总裁。各大公司也推出过几款“加拿大特色”的车型。可如今,各个汽车制造商只是把加拿大视作一个销售大区,而所谓的特色车型,过去不过只是面子功夫,如今更是无声无息地减产。加拿大版的远星——“独立”,恐怕是最后一款特色车了。 上午9点59分,15位产品方针委员会成员都已经到齐,董事长抿了一口橙汁,然后心血来潮地说道:“要是大家没有更好的提议的话,我们就不妨开始吧。”他望了一眼哈伯德·休伊森。“谁来开头?” “埃尔罗伊。” 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这位产品开发部副总裁。 “主席先生,各位先生们,”他说得很干脆,“今天,我们要为大家呈现远星,请大家讨论。各位都已经看过会议议程了,了解这个项目计划,也看过泥塑模型了。接下来,我们要进行细节研究,不过首先请铭记,不论我们如何称呼这款车,都不会叫它远星。我们选择这个代号,仅仅是因为相比猎户星,这个项目似乎还在遥远的未来。可是突然之间,它就不再那么遥远了。这个项目不再是远星,我们已经看到了需求,或者说,看到了两年后的需求,而从生产的角度讲,我们大家都明白,这两种说法是一回事。” “银狐”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稍作停顿,用一只手捋了捋鬓角的银发,然后接着说:“我们觉得这种汽车,有人称为‘革命性的车型’。不论如何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捎带提一句,”他朝哈伯德·休伊森面前装有对手公司图纸的文件夹打了一个手势,“我们城市另一端的朋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们也觉得,不能再像近年来在一些事情上那样——被鞭子抽着往前走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让远星实现。我个人认为,我们公司,我们这个行业,该到了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我们应该再一次强力出动,干出一些开天辟地的大事来。这基本上就是远星的实质所在。现在我们就要对细节进行探讨。”布雷思韦特朝亚当点点头,亚当已经在小讲台上等着了。“好啦,我们开始吧。” “各位现在看到的幻灯片上,”亚当一面阐述,他背后的屏幕上一面放着幻灯片,“是市场调查显示出的缺口,这一缺口可以为我们所用,两年之后,远星就会弥补这一缺口,激发该缺口所带来的潜在市场。” 今天这段发言,亚当已经彩排过好多次,一字一句都背得滚瓜烂熟。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总体上会“照本宣科”,不过,这类会议上时而会有人打断发言,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些都是常事。 幻灯片已经放了6张,亚当随之做了简洁的说明,他还有时间回想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刚刚说的那番话。亚当对那番大谈公司要主动出击的言论大为吃惊。这首先是因为他那段发言没必要,再者,布雷思韦特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谨言慎行,在投入任何事情前都会小心窥测风向。不过如今,汽车行业的老臣退的退,死的死,年轻人迎头赶上,整个业内都弥漫着新思想和新渴望,或许布雷思韦特也受了一些感染。 布雷思韦特刚刚用的“开天辟地”这个词,也让亚当想起5个星期前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爵士在私下里对自己说的话。从那之后,亚当和珀西又通过好几次电话。亚当对出任珀西瓦尔爵士西海岸公司的总裁越来越感兴趣,不过珀西依然同他约定,一切都得等猎户星上市以及今天远星的报告完成后再做抉择。可是,过了今天,亚当就必须要拿主意了,是去旧金山进一步商谈,还是彻底回绝珀西。 在巴哈马的那两天,亚当又和艾丽卡谈了一次,那是他第二次与她谈起西海岸公司聘请他过去工作的事。艾丽卡的态度很明确。“这应该由你自己做决定,亲爱的。当然,我很乐意去旧金山生活。有谁不愿意呢?不过,要是到了别的地方,你却不快乐,我宁愿和你快快乐乐地待在底特律。不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艾丽卡的这番话令他喜出望外,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存疑虑,到现在依旧犹豫不定。 哈伯德·休伊森的声音唐突地打断了远星的介绍。“我们先停一分钟,说说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问题,兴许过后也要面对。这个远星是我见过的最丑陋不堪的汽车了。”这是休伊森的典型作风,他可能支持一个项目,但他也喜欢自己把潜在的反对意见提出来,让大家畅所欲言。马蹄桌上有几个人小声嘟囔着表示同意。 亚当早就料到了这一出,于是娓娓道来:“当然,这一点我们一直都很清楚。” 他开始解释汽车背后的哲理。这一哲理是几个月以前,一次凌晨开小会时,布雷特·德洛桑托说起来的。他是这么说的:“我们每天都在欣赏着毕加索,但一直以来设计的汽车却像是从盖恩斯伯勒的画布上扯下来的一样。”那天晚上,亚当和布雷特先是一同去了拆卸室,之后又回来开小会,参会的还有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和两个年轻的产品规划师,其中包括卡斯托迪。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和概念,我们何不勇敢一试,刻意生产一辆这样的汽车,以现有标准看来,认为是丑的汽车,但却完全迎合需求,适应环境,顺应当今这个讲究效用的时代,以至于它的丑就成了美? 在那之后,远星的外形有所改动,但基本概念却丝毫没变。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亚当的措辞十分谨慎,因为这是产品方针委员会会议,这里可不是吟诗作赋的地方,在这里谈毕加索不如讨论实用主义。他也不会再次提及罗伊娜,尽管那个夜晚,是她激发了他的灵感。 关于远星外观的讨论告一段落,不过亚当心里清楚,他们以后还会再回到这个话题的。 “我们说到哪儿了?”哈伯德·休伊森翻阅着自己手里的议程表。 “第47页。”布雷思韦特及时提示道。 董事长点点头。“我们继续吧。” 一个半小时后,这番超时的讨论依然未见有清晰的结果。生产制造部副总裁推开自己手里的文件,身子往前一倾。“要是有人来跟我提这款汽车的创意,我不但会把这东西否了扔出去,而且还会建议他到别的地方另谋高就。” 顷刻之间,礼堂一片寂静。亚当站在小讲台上等待着。 这位主管生产制造的领导是诺兰·弗莱海德姆,他是汽车行业元老,也是这张桌子上几位副总裁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如今头发斑白的他,满脸沟壑,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为人是出了名的率直。他和公司总裁一样,也快退休了,只不过弗莱海德姆还有不到一个月的任期,而他的继任者已经提名了,今天就在场。 其他人还都在等着,这位老高管装满烟斗,然后点上火。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产品方针决策会议了。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要是那么干的话,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好员工,也许还失去了一款好车。” 他抽进一口烟,呼了口气,放下烟斗。“也许,这就是我的时代之所以结束了的原因,以及我之所以庆幸我的时代结束了的原因。现如今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理解,很多事情我现在不喜欢,以后也永远不会喜欢。可是最近,我发觉我不像过去那么在意了。再有就是,不论我们今天做何决定,等你们这群小伙子汗流浃背造出远星时——不管你们最后叫它什么——到那时,我都已经在佛罗里达州的焦群外钓鱼了。你们要是有空,就想想我。估计你们不会有空的。” 会议桌上泛起一片笑声。 “不过,我要给你们留一个意见,”诺兰·弗莱海德姆说,“我一开始对这款车是持反对意见的,现在依旧有一些反对。这款车有些东西,包括外观在内,与我对于汽车的设想背道而驰。可是,凭我内心深处的直觉,在此之前我们就有很多人都是凭直觉拿对了主意,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想法很对,很好,很及时,理所当然要打响市场。”这位生产制造部副总裁站起身来,手里端起等着蓄满的咖啡杯。“我的直觉告诉我,投支持票。要我说,我们就该生产远星。” 董事长发言道:“谢谢你,诺兰。我自己也深有同感,不过你比我们讲得都好,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总裁也表示赞同。之前摇摆不定的其他人也都纷纷赞同。几分钟后,正式决议达成:远星,一路畅通! 亚当顿时有种异样的空虚感。目标已经达成。接下来到了他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 30 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罗尼·奈特是在恐惧中度过的。这份恐惧始于组装厂的清洁工贮藏室,在那里,勒罗伊·科尔法克斯持刀捅死了一个自动售货机取款员,另一个取款员则和领班帕克兰一样,受了重伤,处于昏迷状态。大个子鲁夫、科尔法克斯、“老爹”莱斯特和罗尼一行4人犯案后匆匆撤离现场,但这种恐惧却一直持续着。他们在黑暗中互相帮助,翻过了被铁链锁住的高立栅栏,他们心里明白,这会儿要是从任何一个工厂大门出去,都会遭到审问盘查。 罗尼的手被划破了,伤得很厉害,大个子鲁夫重重地摔了一跤,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他们4个人都出来了。然后,4个人分开行动,避开有光亮的地方,在一个员工停车场会合,大个子鲁夫把车停在那里。因为大个子鲁夫的脚踝很快就肿起来了,疼得厉害,所以由“老爹”莱斯特开车。他们没开车灯就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一直等到离开工厂,来到外面的公路后才把车灯打开。 回头看看厂里,似乎一切正常,从外面看不出任何拉响警报的迹象。 “老兄,哦,老兄,”莱斯特一边开车,一边紧张烦躁起来,“好在我们脱身出来了。” 大个子鲁夫在后座上嘟囔着:“我们离真正脱身,可还远着呢。” 罗尼坐在前排,正拿着一块油乎乎的破布,想要止住手上的血,他心里明白,这话说得没错。 大个子鲁夫虽然摔了一跤,但还是费尽力气把一捆上了链条的钱袋子带出了栅栏。勒罗伊·科尔法克斯也把另外一袋拿了出来。他们俩坐在车后排,用小刀劈开链条,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清空,把所有银币都倒进了几个纸袋里。进城之前,科尔法克斯和大个子鲁夫就在高速公路上把原本装钱的袋子丢掉了。 到了内城,他们把车停进一个死胡同,然后便各自回家了。分开之前,大个子鲁夫警告他们说:“记住,我们要做的就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表现出一切正常的样子。我们要泰然自若,冷静处之,又没人能证明我们今晚在场。所以说,明天上班,我们一个个的都要像平时一样,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瞪着另外三个人。“要是有谁表现得跟平时不一样,那些人就该开始怀疑我们了。” 勒罗伊·科尔法克斯小声说:“可能逃跑是更聪明的选择。” “你要是跑,”大个子鲁夫咆哮道,“我发誓一定把你找出来宰了,是你杀死了那个白人,是你把我们拖进了这步田地……” 科尔法克斯赶紧说:“我不会逃跑的。就是想到了,随便说说。” “想都别想!你已经证明了你根本没长脑子。” 科尔法克斯不说话了。 尽管罗尼没说话,但他巴不得自己能逃跑。可是,逃到哪里去呢?无处可逃,怎么逃都是一样被困在这张网里。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仿佛滴漏里的水,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流逝,就像自己受伤流血的手一样。然后,他回忆起来,今晚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系列连锁反应中的一环,这一切源于一年前,经过白人警察的折磨欺侮,黑人警察给了他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招聘中心地址。罗尼发觉,自己当初到那个地方去就是一个错误。是不是这样?假如现在这些事没有降临到他头上,那么可能也会有别的事找上门来。 “现在好好听着……”大个子鲁夫说,“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要是我们4个人都不泄密,那我们就没事。” 其他人也许信以为真,但罗尼不信。 然后,他们分道而行,各自拿走了一袋硬币,这是大个子鲁夫和科尔法克斯在后座上分好的。大个子鲁夫的袋子比别人的都要鼓一些。 罗尼还算神志清醒,知道这时候拿着一纸袋硬币被巡逻的警察拦住意味着什么,小心翼翼地精心选好自己的回家路线,终于到了布莱恩路靠近第十二大道的公寓。 梅·卢不在家,她可能出去看电影了。罗尼把手上深长的伤口冲洗完,用一条毛巾随意绑了一下。 之后,他数了数纸袋里的钱,把硬币分成几堆,算出来总共是30.75美元——还没有在组装厂上一天班挣的钱多。 如果罗尼·奈特博学多识又或者思维敏捷,他可能会跟自己辩论一番风险的本质,人类为了30.75美元这么一丁点儿的所得,可能失去的又有多少?罗尼就是被之前的风险之说吓垮了——拒绝参与更深入的工厂犯罪活动的风险,还有今晚退出行动的风险,他本可以冒险退出的,可是他没有,当时大个子鲁夫塞了一把枪在他的手里。 风险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仅仅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大个子鲁夫要想下令给罗尼一顿毒打,外加断条胳膊断条腿什么的,简直是轻而易举,就好像从商店里订货一样。这一点,他们俩都清楚,而且那样的话,罗尼也会变成一个失败的废物。 但是说到底,当那样一个失败的废物也比遭受这样彻头彻尾的灾祸强——现在他可是要承担因谋杀被判终身监禁的风险啊。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冒险或者不冒险,是罗尼的选择,也是自由社会中人人都要面对的。只不过,在同样的社会中,有些人天生就被残忍地剥夺了一些选择,留给他们的选择很有限,与“人人生来平等”那套古老的陈词滥调完全不符。 有数以万计的人和罗尼一样,从一出生就受到种种束缚——贫穷、不平等、缺乏机会,受教育程度之低致使他们在面对有限的机遇时也无法抓住,因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失败者。他们能决定的也只不过是失败的大小多少罢了。 如此说来,罗尼·奈特的悲剧是双重的。一重是与生俱来的黑暗人生,另一重是社会没有培养出可以帮他挣脱苦难的心智。 不过,这一切罗尼都未曾想到,对于明天将要发生的事,他只是模糊地感到绝望与害怕,毫无希望可言。他把装有30.75美元硬币的纸袋塞到床底下之后便睡了。后来,梅·卢进屋时,他也没醒。 第二天早上,梅·卢凑合着拿条临时绷带给罗尼包扎了手上的伤口,她的眼神中透出重重疑问,可是罗尼没有回答,便去上班了。 厂里很多人都在议论昨晚的抢劫谋杀案,广播里、电视上、早报上,都有报道。而流水线上,罗尼这一片的人,关注的焦点都在弗兰克·帕克兰遇袭的事件上,他现在人在医院里,不过,据报道称,他只是轻微脑震荡。“说明所有的领班都很愚蠢。”一个滑稽的工人在休息时一本正经地说。顿时引得一片笑声。似乎没有人因为抢劫案而伤感悲痛,也没有人对死者表示出关心,反正也不认识。 另外一则报道称,由于这起事件,外加超负荷的工作,一位副厂长中风病发。不过,超负荷工作之说明显是夸大其词,因为人人都知道副厂长工作轻松,费不了多少体力。 除了议论,流水线上还没对抢劫杀人案采取什么切实的行动。而且罗尼既没看见有白天上班的人被审问,也没听说相关的小道消息。 不过,大个子鲁夫虽然警告了其他三个人,自己这天却没来上班。莱斯特10点多钟时给罗尼递来了消息,大个子鲁夫的腿肿得厉害,走不了路了,于是打报告请了病假,编出一套昨晚在家喝醉酒从楼梯上滚下来的谎话。 莱斯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的,直到下午一两点才恢复了底气,往罗尼的工位上打了第二通电话,分明是想瞎扯闲聊。 罗尼朝他一顿咆哮,低声吼道:“老天啊,省省吧,别来烦我了。把你那张臭嘴闭上!”如果说有人会露出口风,把这件事传出去,罗尼第一个担心的就是莱斯特。 那一天,再没发生什么别的引人关注的事。第二天也是一样。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都是如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罗尼依然焦虑不安,不过也略微放松了一些。然而,他知道,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来,未来还很长。他也明白,尽管因为未侦破的小案件数量太多,可能会使警方的调查力度有所减轻或者终止调查,但谋杀案件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罗尼推断,警方不会很快就放弃调查的。 事情的进展,罗尼猜对了一部分,也猜错了一部分。 虽然,这桩抢劫案的作案时机挑得精明,由于案发时间的原因,警方的调查主要围绕厂里晚班的工人展开,不过,警察们却怀疑作案人员可能根本就不是本公司的员工。很多汽车厂的犯罪活动都是外面的人犯的案,他们通过偷盗或者伪造员工身份徽章的方式,溜进工厂作案。 警方调查工作的唯一依据就是那个幸存的自动售货机取款员的口供。他说,一共有4个人,都蒙着面拿着枪,他觉得这4个人肯定都是黑人,但他只大概记得他们的身形。至于那个面具曾被撕下来的歹徒,幸存的取款员表示,没看见他长什么模样,只有他那个被捅死的同伴看见了他的脸。 弗兰克·帕克兰刚进入清洁工的贮藏室就被击倒了,所以也什么都没看见。 现场没发现武器,也没找到指纹。最终,他们在高速公路附近找到了被割破的钱袋子,但却没能提供任何线索,只能说明丢弃袋子的人往内城方向去了。 他们派了4名警察来调查此案,对3 000多个上晚班的人名和员工逐个筛查。这当中有不少人是有犯罪记录的。这些人都一一盘问了,但也没有结果。这件事要花时间慢慢来。再说,调查才进行到一半,侦探人数就从4个减到了2个,而且就连剩下的这两个人也都还有别的工作。 作案的人也有可能是白班工人,一直待在厂里策划抢劫案,警方并没有忽略这种可能性。他们还考虑到了许多其他的可能性,只不过警方的时间和警力都不够,一次性调查不过来。 调查人员真正盼望的是有知情者告密,给案件找到一个突破口,很多大案重案都是这么侦破的,不论是在大底特律,还是其他地方。可是,没人来告密。如果不是只有犯罪分子知道涉案人员都有谁,那其他人的沉默不语也太奇怪了。 警方知道,厂里的贩卖承租区由黑手党出资经营;他们还知道,受害的死者有黑手党背景。他们怀疑大家的沉默跟这两点都有关系,可是却没有办法证明。 三个半星期以后,由于需要派侦查人员调查更新的案件,尽管这起工厂抢劫杀人案还没结案,警方的调查活动却还是松懈了下来。 不过,其他地方的调查并没有结束。 通常,黑手党不喜欢有人来找自己人的麻烦,有人来惹事时他们不会袖手旁观。要是找麻烦的是别的犯罪团伙,那么,后果可能会很严重,而他们出手的本质就是杀鸡儆猴。 从那个印度模样的人被勒罗伊·科尔法克斯捅死那一刻起,科尔法克斯和三个同伙就被判了死刑。 事实上,他们只是白人黑手党与黑人黑手党之争中的一枚小棋子,而这个事实更为他们的死刑加重了一层烙印。 在得知抢劫杀人案的具体情况后,底特律黑手党家族在第一时间便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他们有警方没有的信息渠道,行动切实有效。 他们先是放出消息,试探有没有人知情。因为一无所获,他们便悄悄给出了赏金——1 000美元。 在内城,有那么多钱,就算是亲娘,可能也被儿子卖了。 厂里大混乱后过了一周零两天,罗尼·奈特便听说了黑手党介入并悬赏的消息。那天晚上,他正在第三大道一个昏暗肮脏的酒吧里喝啤酒,想到不管官方调查进行得如何,目前都还没查到他身上来,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罗尼过去9天的恐惧稍微有了一丝缓解。不过,接下来的消息却让他的恐惧增加了10倍,好像之前喝的酒都倒回了胆里,他强忍着才没在那会儿当场吐出来。这个跟罗尼一块儿喝酒的人,是给市中心赌号跑腿的,人称“骡子”。 “骡子”把黑手党悬赏的消息告诉罗尼之后说,“伙计,你不是在那个工厂吗?” 罗尼强忍着点点头。 “骡子”催促道:“你找出是谁来,我传信,钱咱们俩平分,好吧?” “我打听打听。”罗尼许诺道。 很快,他就离开了酒吧,最后一杯啤酒动都没动。 他知道到哪儿去找大个子鲁夫。一进这个大块头住的地方,他面前就正对着一个枪口,大概就是9天前用的那把枪。等大个子鲁夫看清是谁后,才把枪放下来,插进裤腰里。 他对罗尼说:“等那些倒霉的意大利人来了,就会发现我也不是好对付的。” 大个子鲁夫已经准备就绪,而且非常漠然,好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罗尼明白过来,那或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也接受了这次行动有黑手党威胁的事实。 留下来商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罗尼离开了大个子鲁夫的住处。 从那一刻起,罗尼日日夜夜都活在新的恐惧中,这种惶恐充斥着他的生活,无处不在。他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也无法扭转这一切,他只能坐以待毙。那段时间他仍在继续工作,因为他已经养成了按时上班的习惯,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为时已晚。 不过,罗尼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是大个子鲁夫背叛了他们所有人。 他用硬币一次性付清了几笔小的赌债。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然后汇报给了一个黑手党的下线,这个人把情报递了上去。黑手党还得到了另外几条关于大个子鲁夫的情报,案情逐渐清晰明了起来。 他是夜间被抓的,在睡梦中被捕,根本没有拿枪的机会。抓他的人把他绑起来,塞住嘴,带到了位于帕克高地的一间房子里,他在被杀之前,遭受了严刑拷打,开口招认了全部的作案经过。 第二天早上,大个子鲁夫的尸体在汉姆川克路上被发现,这条路夜间有很多大货车经过,看样子尸体是被汽车碾压了好几次,警方将其致死原因归为交通事故。不过,实情究竟如何,其他人心知肚明,这其中就包括罗尼·奈特,他是听吓得哆哆嗦嗦的“老爹”莱斯特说的。 勒罗伊·科尔法克斯躲了起来,藏身于一位政治激进分子的朋友那里。他藏了快两个星期,最终,事实表明,激进分子和别的政客一样,都是有自己的价码的。有一个科尔法克斯信得过的伙伴——大伙儿互相之间都称兄道弟的伙伴,无声无息地出卖了他。 勒罗伊·科尔法克斯也被抓住了,然后他们开车把他带到没人的郊区枪毙了。他的验尸报告显示,他身中6枪,但丝毫没有其他线索。警方也没有逮捕任何人。 莱斯特跑了。他买了一张到纽约的汽车票,试图在黑人住宅区里甩掉所有人,销声匿迹地活下去。他的设想一度成功了,但是几个月之后还是被追查到,然后很快被就捅死了。 在还没听说勒罗伊·科尔法克斯惨遭杀害之前,罗尼·奈特就已经开始等待死亡的降临了,精神也已经崩溃了。 伦纳德·温盖特没听出电话里那个细细的女人的声音。而且,他也很恼火晚上在家里接到关于工作的电话。 “梅·卢是哪位?” “罗尼的女人。罗尼·奈特。” 奈特。温盖特现在想起来了,然后问道:“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没在黄页上。” “您写在一张卡片上了,先生。说是如果我们遇到什么困难,就给您打电话。”想来,他是把电话号码给他们了,估计是在他们内城公寓拍摄纪录片的那天晚上。 “哦,怎么了?”温盖特正准备出门,去布卢姆菲尔德山赴一个晚宴。这会儿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接电话,或者在电话铃响之前就出发了。 梅·卢说:“我估计您知道罗尼最近没去上班。”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她的语气飘忽不定:“要是他不去的话……” “那个厂里有10 000多名工人。作为人事部经理,我是对他们总体负责,可并不是每个人有事都会向我打报告。”伦纳德·温盖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停了下来。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好你个高傲自大、事业成功、有权有势、不把电话号码登记在黄页上的浑蛋,你已经让她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让她明白了,虽然你们有同样的肤色,但是在其他方面毫无共同之处。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他又在心里为自己辩驳。这种事并不经常发生,而且他现在也有所醒悟了。不过这种态度可能会继续滋长,就像他以前听说的那些有权有势视其他黑人如粪土的黑人。 “梅·卢,”伦纳德·温盖特说,“我刚才态度不好,让你赶上了,我很抱歉。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从头开始说?” 她告诉他,罗尼遇到了麻烦。“他现在不吃不睡,什么也不做。他也不出门,就一直坐等着。” “等什么?” “他不告诉我,连话都不说。他看上去糟糕透了,先生。就好像……”梅·卢停了下来,想了一想,然后说,“好像他在等死。” “他不去上班多长时间了?” “两个星期。” “是他叫你给我打电话的吗?” “他什么也没叫我做。但是,他特别需要帮助。我知道他需要。” 温盖特犹豫了。这真的不关他的事。的确,他之前对中坚力量招聘计划特别感兴趣,现在也还是如此,自己也插手了很多个案。奈特就是其中之一。可是,能帮忙的地方毕竟有限,而且看样子,奈特好像是两个星期前自己主动不去上班的。不过,伦纳德·温盖特还是对自己几分钟前的态度心存愧疚。 “好吧,”他说,“我不确定能不能帮上忙,不过我过几天会抽空过去一趟。” 她央求着说:“您能不能今晚就来?” “今晚恐怕不行。我有一个饭局,现在已经迟到了。” 他感觉到电话另一端的迟疑,然后听见她问:“先生,您记得我吗?” “我已经说过我记得了。” “我以前为什么事求过您吗?” “没有,你没求过我。”他有一种感觉,梅·卢可能从来没求过任何人,对生活也从未有过太多的渴望,当然,也没得到过任何恩赐。 “我现在就求求您,求您了!今天晚上来一趟吧。为了我的罗尼。” 两个小人在把他朝两个方向拉:一个来自过去,是他的祖宗血统;一个来自现在,是他现在的模样,也可能是他以后的模样。祖宗血统赢了。伦纳德·温盖特在心里不由得自怜起来,他会错过一个很好的晚宴。他猜想女主人可能是想通过每桌安排一两个黑人面孔展现自己的海纳百川,不过,她不仅提供美酒佳肴招待,还会眉飞色舞地卖弄风情。 “好吧,”他对着话筒说,“我现在就来,我觉得我能想起你们住的地方来,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地址给我。” 伦纳德·温盖特心想,要不是梅·卢提醒他,他恐怕都很难认出罗尼·奈特来了,现在的罗尼消瘦憔悴,面容枯槁,眼睛下陷。罗尼在一张木桌前,对着外面的门坐着,温盖特一进门他就紧张起来,然后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这位公司人事部经理有先见之明,提前准备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带来。他二话没说就进了只有橱柜大小的小厨房,找到玻璃杯拿出来。他一到,梅·卢便充满感激地朝他望了一眼,小声说了句:“我就在外面,”便溜出去了。 温盖特倒了两杯纯苏格兰威士忌,将其中一杯推到罗尼面前。“这杯是给你的,”他说,“你可以慢慢喝。不过喝完以后,你得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罗尼头也不抬,伸手拿起酒杯。 温盖特喝了一大口自己的那杯苏格兰威士忌,感觉酒精在他体内燃烧,然后暖和起来。他把酒杯放下。“要是我告诉你,我很清楚你对我的看法,我们也许能节省一些时间。所有那些词汇,我跟你一样熟悉,大多数都是蠢话,什么白人啊,汤姆叔叔啊。不过,不管你是爱我还是恨我,我猜,你今晚能见到的朋友大概也只有我了。”温盖特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把酒瓶推向罗尼。“所以,在我喝完酒之前,希望你能开口说话,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我会转身就走。” 罗尼抬起头来。“你怎么像一个疯子似的。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呢。” “那就说几个字。看看你说得怎么样。”温盖特身体前倾。“先来说说,你为什么不干活了?” 罗尼一口气喝下自己的第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开始说话。似乎是伦纳德·温盖特的言行和时机结合到一起,打开了罗尼的话匣子,于是他的话一股脑儿地都说出来了,中间有温盖特的提问作为衔接,一直到一切讲得明明白白为止。从一年前公司招聘罗尼开始,接着是他在厂里上班的经历,最初涉足厂里的小型犯罪,接着是大一些的犯罪活动,一直到抢劫杀人案,还有案发后的余波,然后是黑手党的事情,放话要他的命,最后,罗尼现在就只能带着恐惧等死,听天由命了。 伦纳德·温盖特一边坐着听他说,一边百感交集,既焦急又同情,既失望又无助,还感到愤怒生气,他终于坐不住了。然后,罗尼一面继续往下说,温盖特一面在这间小屋子里踱来踱去。等这段独白结束,人事部经理的怒火第一次爆发了。他怒骂道:“你这个大傻瓜。给过你机会了啊!你有过机会的。你自己搞砸了!”温盖特的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情绪错综复杂。“我真想好好教训你一顿!” 罗尼抬起头来。曾经的放肆和幽默一闪而过。 “伙计,你要教训我的话,就去拿号排队吧。” 一句话把温盖特拉回到了现实。他明白他眼下没有选择。假如他帮罗尼·奈特逃命,那他自己就也成了犯罪分子。按照法律,就连知情不报,都有可能让自己成为谋杀案的从犯。然而,假如他不帮他,就这么一走了之,温盖特了解内城里的事情和丛林法则,明白那样的话,罗尼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伦纳德·温盖特真希望今晚没接过那通电话,或者没答应梅·卢的请求过来这里。如果现实是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现在就会和一群意气相投的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餐桌前,围着白色的餐巾,手里拿着熠熠发光的银质餐具。可是,现在他在这儿。他强迫自己尽快找出解决方案。 他相信罗尼·奈特的话,相信他说的一切。他还想起来,自己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勒罗伊·科尔法克斯尸体被子弹射穿的新闻,这件事引起他的注意也是因为在这之前,科尔法克斯一直是组装厂的员工。 那不过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现在,4个犯罪分子中有两个已经被杀,一个销声匿迹,黑手党有可能很快就会找到罗尼。可是,到底有多快呢?下个星期?明天?今晚?温盖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他理智地思考着,眼下刻不容缓的是,他必须再找一个人来出主意,他需要另一个人的意见来加强他自己的主张判断。如此关键的决定,他一个人如何抉择得了。可是,问谁的意见好呢?温盖特明白,如果去找自己公司的上级领导——人事副总裁,那他得到的建议一定是冷冰冰的答案。既然有人犯了谋杀罪,又得知了一个罪犯的名字,那就通知警方,他们会接手处理的。 温盖特知道,不论自己面临何种后果,他都不会这么做的。或者说,至少要再问一个人的意见后再做定夺。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布雷特·德洛桑托。 自从去年9月份初识起,伦纳德·温盖特就同布雷特和芭芭拉成了好朋友。在与对方越来越多的接触过程中,温盖特越来越钦佩这位年轻设计师的头脑与思想,发觉在他轻率的外表下住着一个天生聪慧睿智、善解人意、博爱怜悯的灵魂。眼下,他的意见可能对自己会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布雷特也知道罗尼·奈特,在芭芭拉拍摄《汽车城》时见过他。 温盖特决定,他要给布雷特打电话,有可能的话,今晚就要和他见面。 不知不觉中,梅·卢已经悄悄回到了屋里。温盖特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了解几分。想来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指着门说:“你能把门锁上吗?” 梅·卢点点头回答:“能。” “我现在出去一下,”伦纳德·温盖特对罗尼和梅·卢说,“不过,我会回来的。我走后把门锁好,一直锁着别开,别让任何人进来。我来的时候会报我的名字,让你们听出我的声音。明白吗?” “明白,先生。”梅·卢与他四目相对。她虽然身材娇小,瘦得只剩下骨头,又不引人注目,他却发觉她的身上有种力量。 伦纳德·温盖特出了布莱恩路公寓没多远,就发现整晚营业的自助洗衣店里有个付费电话。 他的笔记本上记着布雷特公寓的电话,于是拨打了号码。自助洗衣店里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吵得很,他必须得捂住一只耳朵才能听见电话那头的嘟嘟声。电话铃一直响,没人接听,于是他挂断了电话。 温盖特想起来,一两天前,他和布雷特聊天时,布雷特提到过他和芭芭拉这个星期要同亚当和艾丽卡见面。伦纳德·温盖特对特伦顿夫妇也略有了解。温盖特决定到那里去一趟。 他给查号服务台打电话问到了特伦顿夫妇郊外住处的号码。可等他拨了号码过去,那里也没人接听。 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找到布雷特·德洛桑托。 伦纳德·温盖特又想起一件事来。布雷特还告诉过他,芭芭拉的父亲在福特医院还处于紧密监护阶段。温盖特推测,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的,芭芭拉和布雷特在一起,而芭芭拉会给医院留言,到哪里能找到她。他拨打了医院的电话。等了几分钟后,一个前台护士接了电话,承认他们的确知道如何联系到扎列斯基小姐。 温盖特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联系到她。“我是她在丹佛的表弟,我现在在机场。”他心里只盼着自动洗衣店的噪声跟机场的噪声足够相像。“我专程飞过来看望我的舅舅,不过表姐说想让我先和她见一面。她说我要是给医院打电话,你们肯定知道到哪里去找到她。” 护士没好气地说:“我们这里又不是信息中转站。”不过,她告诉他,扎列斯基小姐今晚和特伦顿夫妇以及德洛桑托先生一起去听底特律交响乐团的演奏会了。芭芭拉留下了座位号。温盖特既庆幸又感激,她考虑得非常周到。 他进自动洗衣店之前把车停在了外面。此刻,他开着车,飞快地赶往杰斐逊大道和市政中心。他打电话时外面飘起了细雨,眼下路面很湿滑。 在伍德沃德大街和杰斐逊大道的交叉口,他又抢了一个黄灯,迅速通过路口,嗖地拐进福特大礼堂前院。福特大礼堂是底特律交响乐团的演出场地,礼堂门前的地面都是用兰花岗岩与大理石铺设的。大礼堂周围是市政中心周边高耸的建筑,包括科博会展中心、退伍军人纪念馆以及县城大楼。这里广阔宽敞,灯光明亮,充满风格感。市政中心经常被喻为底特律市中心改造之源泉,规模浩大的城市改建规划就始于此地。遗憾的是,见头不见尾,前期工作完成后,后续改造就基本没影了。 从礼堂正门走出一个身穿制服的侍者。没等他开口说话,伦纳德·温盖特就对他说:“我要找人,是急事。”他手里握着刚才医院护士告诉他的座位号。 侍者妥协了,既然演出正在进行,外面又没有车辆往来,这辆车可以在这儿“暂时停几分钟”,点火钥匙仍插在车上。 温盖特穿过两扇对门进到场内。第二扇对门一关上,他便进入了一片音乐的海洋。 一个女性引座员转过头来,她本来在看着台上的乐队。她压低声音说:“我要等到中场休息时才能把您带到您的座位,先生。可以给我看看您的票吗?” “我没有票。”他解释了自己的来意,给这个姑娘看了座位号。一个男性引座员也走过来了。 他们的座位好像在前排中间的位置。 “要是你能把我领到那一排,”温盖特催促道,“我就可以示意德洛桑托先生出来。” 男性引座员坚决地说:“我们不允许那么做的,先生。那样会打扰大家。” “离中场休息还有多长时间?” 两个引座员都表示不知道。 从进来以后,温盖特第一次意识到台上演奏的是什么曲目。他自幼就是音乐爱好者,听出了这是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管弦乐组曲》。他知道乐队指挥会演奏原曲各种不同的改编版本,于是问道:“可以给我看看节目单吗?”女性引座员递了一份给他。 他已经听出了这段演奏是《提伯尔特之死》的开篇。这下他便放心了,因为他看见节目单上写着这是中场休息前的最后一部分曲子了。 尽管他焦急地等待着,曼妙的音乐还是扣住了他的心弦。汹涌澎湃的开场主旋律,逐渐演变为节奏加快的定音鼓独奏,鼓槌一捶一击一敲一打,仿佛死亡的脚步紧紧逼近……提尔伯特已经杀死了罗密欧的朋友莫西多。之后,罗密欧发下了毒誓,要替朋友报仇雪恨,此刻的提尔伯特已经命在旦夕……号角响起,一阵哀嚎,叹惜着人类矛盾的悲剧,自相残杀的愚蠢与悲惨。整个管弦乐队缓缓奏起了死亡厄运的渐强音…… 温盖特感到皮肤一阵刺痛,他的脑海里同时浮现起这段音乐与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音乐声停了。雷鸣般的掌声响彻礼堂。伦纳德·温盖特在引座员的陪同下,急急忙忙地从过道走下去。温盖特一眼就看到了布雷特·德洛桑托,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他那里。布雷特看起来大吃一惊,不过还是开始往外走,芭芭拉和特伦顿夫妇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前厅仓促地开了一个短会。 温盖特没有在细枝末节上耽搁时间,直接表明他来找布雷特是为了罗尼·奈特的事情。既然他们现在还在市中心,温盖特打算和布雷特直接去罗尼和梅·卢的公寓。 布雷特马上就同意了,不过芭芭拉提出了异议,她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他们争论了几句,伦纳德·温盖特不同意,布雷特也反对。最终,他们达成共识,亚当会带艾丽卡和芭芭拉到布雷特位于乡村俱乐部庄园的公寓里,一起在那里等着他们。亚当、艾丽卡和芭芭拉都不想再回去听音乐会了。 温盖特把布雷特领到外面自己的车上。雨已经停了。布雷特穿了一件大衣,他脱下大衣丢到后座上,那里已经放着一件温盖特的大衣了。他们刚一开车离开,伦纳德·温盖特就开始快速讲述事情的经过,他知道路程很短。布雷特一路听着,偶尔询问一下。说到抢劫杀人案时,他轻轻地吹了一个口哨。与无数的路人一样,他也看过许多关于厂里这桩杀人案的报道,同时,这中间还有点儿个人情结,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似乎很有可能加速了马特·扎列斯基的中风发作。 不过,布雷特对罗尼·奈特并没有敌意。的确,这个年轻的黑人工人并不是清白无罪的,但是罪恶也是分大小轻重的,不论法律承认与否。温盖特一直认为,罗尼是一步步、一点点陷入这个大坑里的,有一些事多多少少是不情愿而为之,他自由选择的权利越来越少,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卷入一场漩涡,而这种观点,布雷特也认可。虽然如此,罗尼·奈特的所作所为还是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谁也不能帮他逃脱,谁也不该帮他逃脱。 “有一件事我们不能做,”布雷特说,“就是帮他逃出底特律。” “我也这么认为。”温盖特心想,如果他的罪行轻一些,他们可能还会冒险碰碰运气。但谋杀,绝对不行。 “他需要的是以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你能花钱找到的最好的律师。” “他没有钱。” “那我就帮他筹钱。我自己会拿出一些钱来,还会请别人捐钱。”布雷特已经想到可以去找哪些人筹钱了,有些人并不在平常的慈善捐赠人士之列,但却很有社会正义感,很反对种族歧视。 温盖特说:“他得去找警察自首,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不过,如果我们的律师足够厉害,他可以坚决要求狱中保护。”尽管他没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但心里还是纳闷,不管有没有律师,这种保护能起多大的作用。 “要是庭审律师足够强大,”布雷特说,“也许,只是也许,他还能缓刑。” “也许。” “奈特会照我们说的做吗?” 温盖特点点头。“他会的。” “那我们明天早上就找一个律师。他会处理投案自首的事。今天晚上,他们俩,罗尼和那个姑娘,最好跟我和芭芭拉待在一起。” 人事经理往副驾驶的位置上望了一眼。“你确定?” “我确定。除非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庆幸自己找到了布雷特·德洛桑托。虽然这位年轻设计师目前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温盖特自己也能想到、做到的,可是布雷特的出现和他清晰冷静的头脑像是给温盖特吃了一颗定心丸。布雷特的身上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受过培训的温盖特发掘到了这一点。他好奇布雷特会心甘情愿一直做设计下去吗? 他们到了布莱恩路和第十二大道的交叉口。他们在墙皮掉漆的破败公寓外下了车,温盖特锁上了车门。 垃圾的恶臭味一如既往地浓烈刺鼻。 他们沿着坏掉的木质楼梯爬上三楼,温盖特记得他跟罗尼和梅·卢说过,他会在门外报自己的名字,好让他们听出自己的声音。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因为此刻,门并没有上锁。门锁松松垮垮地挂着,看得出是有人砸开锁,破门而入了。 伦纳德·温盖特和布雷特走进屋子,屋里只有梅·卢一个人。她正在把衣服往一个由硬纸板做成的行李箱里装。 温盖特问:“罗尼呢?” 她头也不抬,说了一句:“走了。” “走哪儿去了?” “有几个人来把他带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刚一走,他们就来了,先生。”她转过头来。他们看得出她哭过。 “听我说,”布雷特说,“要是我们能描述那些人的身形长相,就能给警方提供线索。”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知道为时已晚。他有一种感觉,一切从一开始就为时已晚。他也知道,他和布雷特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他们要走了,像底特律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走开,或者,像神父和神职人员一样,跨到另一边去祈祷。 布雷特沉默不语。 温盖特问梅·卢:“你打算怎么办?” 她盖上行李箱,说道“我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布雷特把手伸进口袋。温盖特打了一个手势,拦住了他。“让我来。” 他把自己身上的钱拿出来,数都没数就塞进了梅·卢手里。“我很抱歉,”他说,“我想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可这是我的心意,节哀顺变。” 他们下楼了。 他们出来走到车前,发现汽车的右侧车门被悬挂在那里,车窗玻璃已经被打碎,车后座上的两件大衣也不见了。 伦纳德·温盖特将两只胳膊靠在车顶,双手抱住头。等他抬起头来,布雷特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 “老天啊!”温盖特说。他举起双臂,朝漆黑的夜空乞求。“老天啊!这座没良心的城市!” 没有人找到罗尼·奈特的尸体,他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31 “这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亚当对布雷特·德洛桑托说,“不过,身为你的朋友,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觉得你太草率了,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现在已临近午夜,亚当和艾丽卡,芭芭拉和布雷特,还有伦纳德·温盖特,一行5个人都在乡村俱乐部庄园的公寓里。半个小时前,布雷特和温盖特就从内城开车回到了这里。他们交谈的气氛很凝重。在他们彻底讨论完罗尼·奈特的事之后,布雷特宣布了自己要离开汽车行业的打算,他说自己明天就会递交辞呈。 亚当一口咬定:“再过5年,你就可以执掌设计中心了。” “曾经有一度,”布雷特说,“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哈利·厄尔、比尔·米歇尔、吉恩·伯蒂纳特或者埃尔伍德·恩格尔那样的人。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觉得他们过去都很伟大,有的现在依旧很伟大。可那不适合我,仅此而已。” 伦纳德·温盖特说:“但你还有别的理由,对不对?” “对,是有别的理由。我觉得汽车制造商没有什么长远规划,对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贡献得少之又少,没提供多少服务,也没有要做些什么的打算。” 亚当反驳道:“这话放在过去,可能有道理,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或者说,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我们每天都能看得到——管理层的态度、社区责任、我们现在制造的汽车、同政府的关系、消费者的认可。这一切都大变样了,跟两三年前都不是一回事了。” “我很想相信这些话,”布雷特说,“但只是因为你相信这些话。可是我做不到,而且和我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反正,不论如何,从现在起,我都不想在汽车行业里工作了。” 艾丽卡问:“你要干什么?” “要是你想听实话,”布雷特对她说,“我也不知道。” “听你这样说我倒是并不吃惊,”亚当说,“如果你要从政,我想跟你说,我不但会给你投票,还会支持你竞选。” 温盖特说:“我也是。”他心想,说也奇怪,他不过是今晚才感觉到布雷特的领袖气质,并且意识到他可能不会一直做设计师。 布雷特咧嘴笑笑。“要是有需要你们俩帮忙的那一天,我会记得找你们的。” “有一件事,是他现在要做的,”芭芭拉对大家说,“就是画画。就算要我用铁链把他锁在画架上,给他送饭,就算要我挣钱养家,也要让他继续画画。” “说起养家来,”布雷特说,“我想自己创业做点儿设计的小生意。” “你要是创业,”亚当预言,“那生意肯定会很好,因为你做事总是可以获得成功。况且,你自己干肯定会比以前打工时更卖力。” 布雷特长叹了一声。“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不过就算如此,他想,那也是给自己卖力,有自己的发言权。那才是他最想要的,也是芭芭拉想要的。布雷特充满爱意地瞧了她一眼,他对她的爱似乎一天多过一天。他心里明白,无论未来如何,他们都会同甘共苦。 “有传闻说,”芭芭拉对亚当说,“你可能也要离开公司了。”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啊,听周围人说的。” 亚当心里想,在底特律要保守秘密并非易事。他估计是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或者是他身边的人说的。 芭芭拉继续逼问:“好啦,你是真的要离开了吗?” “有人来聘请我,”亚当说,“我也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但我决定拒绝。” 他一两天以前就给珀西瓦尔·施托伊弗桑特打过电话,并做了解释。他没有必要再到旧金山去探讨待遇和细节了,自己现在是汽车人,以后也依然会是汽车人。 在亚当看来,汽车行业有很多问题,但压倒一切观点的是,这个行业的优点还是远远超过了缺点。现代汽车的奇迹并不在于偶尔的失败,而在于多数时候的成功;并不在于昂贵不菲,而在于包含技术与设计奇迹的物超所值;并不在于零乱的公路和污染的空气,而在于给追求自由的人们带来了个人出行的代步工具。纵观历史,大多数人都对此充满渴望。 再者,对于一个经理人来说,没有什么工作环境比在汽车行业工作一辈子更令人感到兴奋的了。 “我们每个人看事情的方式不同,”亚当告诉芭芭拉,“我想可以这么说,我投底特律的支持票。” 没过多久,他们就互相道了晚安。 从枫叶路和电报街开往夸顿湖短暂的路上,亚当对艾丽卡说:“你今天晚上没说多少话。” “我在听大家说话,”艾丽卡回答道,“也在思考。而且,我想要在你单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告诉你一件事。” “现在就告诉我吧。” “那好,嗯,我好像怀孕了。小心!别那样突然转向!” “庆幸吧,”他一边把车停进一户人家的车道,一边说,“你没在高峰时段的洛基路上跟我说。” “这是谁家的车道?” “谁在乎他是谁?”他伸出双臂来搂住她,温柔地亲吻她。 艾丽卡半哭半笑着说:“你在拿骚的时候简直像一只老虎。肯定是在那儿有的。” 他轻声说:“我真高兴,我做到了。”然后他想,这可能对他们俩来说,是最棒的事情了。 之后,他们又继续开车回家,艾丽卡说:“我一直在想,格雷格和柯克会怎么想。你已经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了,然后突然,这个家里又冒出来一个婴儿。” “他们会爱这个孩子的。因为他们爱你,就像我一样。”他伸手去拉她的手。“我明天就打电话告诉他们。” “呵呵,”她说,“我们俩好像在搞发明创造。” 没错,他欢欣鼓舞地想,他的人生完满了。 今晚,他有艾丽卡,有这里的一切。 明天,以及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远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